三日后, 天晴。
伏令山下。
一辆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马车渐行渐近,离得近了,终于看清了驾车的人。
青衣卫的上一任统领——戚辰。
自从八年前隐退后, 他就以门客的身份留在了破月教教主身边, 从此只对戚秦穆一人负责。
说起来,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戚辰了。
戚巳回过神, 马车已经走到了眼前, 他忙冲着马车单膝跪下。
“属下恭迎教主归来。”
青衣卫跟随统领单膝跪地,一时响声震天。
一只手掀开车帘, 露出一抹深蓝, 一人下了车,锦靴踩在枯叶上,发出“咔嚓咔嚓”声音, 直到那声音停在戚巳眼前。
一瞬间,空气宛如凝滞一般,无形的压迫让戚巳呼吸一滞。
“少主呢?”
他听见头顶传来的熟悉声音, 威严,浑厚, 却并不苍老。
此时此刻, 伏令山脚下,除了戚秦穆, 所有人都匍匐在地,他是破月教的教主, 曾经的江湖霸主, 即使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 他的脸上, 曾经唯我独尊的狂傲也未消退半分。
这是一头久经风霜, 不减风采的雄狮。
戚巳不得不把挺直的脊背弯下去,“少主今日有些事情耽搁了,不能前来。”
这自然是假话。
少主与教主不亲近,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戚秦穆曾是这江湖上的风云人物,年轻时白手起家,创立破月教,靠的就是心狠手辣,说一不二,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他是个重情义的人,却又不拘泥于简单的江湖道义,在他眼中,老弱病残,妇孺孤寡,只要挡了成事的路,尽皆可杀。
江湖人敬他,重他,却也怕他,畏他。
这样一位亦正亦邪的人物,却是个痴情种。
戚秦穆早年曾有一位贫贱之妻,两人感情甚笃,并孕有一子,有传言说,破月二字,便是他爱妻的闺名。
两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贫贱之妻陪伴戚秦穆度过了人生的最低谷,却在他巅峰时期香消玉殒,自那以后,戚秦穆就失去了束缚他的笼子,成了一头发狂的狮子。
破月教也被这头狮子推向了最顶峰。
戚秦穆成名之后,也曾有不少人替他说亲,而他只是淡淡一笑,说要为亡妻守身。
如今这样的世道,为死去的妻子守身,不可谓不惊世骇俗,但他却当真数十年如一日,不曾再对任何一位女子动心半分。
所以即使手段残暴,可谁也不能否认,戚秦穆是个极重情义的人,只不过,能让他放在心上的人,并不多。
小时候的戚景行是戚教主的至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因为他长了一张与亡妻像极了的脸。
小孩子嘛,总是与无条件纵容自己的爷爷更加亲近,挨了骂,受了委屈,遭了欺负,都要去找自己的爷爷告状,有时候,连当爹的都忍不住嫉妒这一老一少亲密无间的关系。
可惜,好景不长,八年前,破月教山门被破,少主与少夫人当场身亡,小少爷下落不明。
这一场变故,给了戚秦穆一个致命的打击,威震江湖的雄狮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收起了自己锋利的爪子,带领教徒退居伏令山,从此不在过问江湖中事。
一年以后,小少爷被寻回,可他却完全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事,性情大变,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
从那以后,小少爷和教主越来越疏远,明明是亲爷孙,却比陌生人还不如。
但是,连教主归来这样的大事,少年连面都不露。
这还是第一次。
因此下,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教主身旁三尺之内让人窒息的低气压,他们离得这么远,都有些呼吸困难,统领竟然还能好好的跪着答话,真不愧是他们的统领大人。
戚秦穆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跪着的人,浑身都写满了恭敬和顺服。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戚景行不肯来见他,多半就是因为这个人。
从他重新见到戚景行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人,会是他最大的阻碍,孙儿那双曾经天真纯粹的眼睛,变得阴郁诡谲,充满了对周围所有人的戒备,却在看见这个人的时候,交付了全部的信任和依赖。
那样的目光,太不单纯了。
连一生狂傲,目空一切的戚秦穆都感受到了威胁,所以他逼迫戚巳离开。
只是不曾想,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景行竟依旧对他念念不忘,甚至于变本加厉。
戚秦穆眉目一凌,锐利的眸光射向戚巳,其中已带了杀意,未及成形,又消散开来,落在戚巳身上,只剩下令人胆寒的压迫。
如今的事态发展,已经失控了,他不能动戚巳,最起码,不能让他死。
“去告诉他,一个时辰之内,过来见本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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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卫内,戚景行正在喂狗。
大黄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手里的肉干,一会儿汪汪叫,一会儿摇尾巴,一会儿两只腿腾空站起来,吭哧吭哧地吐舌头,全没有了往日凶巴巴的模样。
戚景行喂它一口肉干就停下来摸摸他的脑袋,等它急得只刨地面,才又慢悠悠地掏出第二块肉干。
忽然,他眼睛一亮,兴高采烈的站起来,转过身,脸上的笑容瞬间灿烂。
“你回来了,怎么样,饿了吗,我准备了好吃的,等你一起回来吃。”
戚巳纷乱的情绪被那清亮的声音驱散,抬起头,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青衣卫,而戚景行依旧和往日一般,无论他去哪儿,都待在这里,一边喂狗,一边等他回来。
为他准备衣服,准备吃的,准备一切他曾经不会太过在意的东西。而他竟也不知不觉喜欢了这种模式。
直到今日教主归来,那些被埋在他骨头里的枷锁,又终于慢慢浮现出来。
“少主。”
戚景行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扔下手里的肉干,走上前,担忧地问,“怎么了?我阿公为难你了。”
戚巳摇摇头,“不曾,我陪你用膳吧。”
饭菜一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一半是戚景行爱吃的菜,一半是戚巳爱吃的菜。
但他今天显然不在状态。
戚景行把他面前的碗都堆满了,戚巳依旧没什么反应。
“戚统领?”
“嗯?”戚巳回神,疑惑地看他。
戚景行叹了口气,安慰他,“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在不吃饭菜都要凉了。”
戚巳这才发现自己的碗已经满了,他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菜色,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有点惊慌,有点不舍,涩涩的,像极了……难过。
“教主他,想见你。”
戚景行夹菜的手一顿,“他见我能有什么好事,不见。”
“阿景。”戚巳语气忽然严肃起来,“他毕竟是你的爷爷,这么多年风餐露宿,奔波在外,都是为了你。”
戚景行不说话了,他抬起头,盯着戚巳看了一会儿,妥协了,“好吧,我去见他,”
“不过,”他站起身,深邃的目光凝视着青衣卫统领俊美的脸颊,“戚统领,你该好好想想了,为什么此时此刻,你会这样难过?”
他又是一笑。
“我大概会狠狠挨一顿骂,甚至还会挨顿罚,戚巳,等我回来,给我一个答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