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这个小三爷明明超强却过分谨慎[瓶邪]>第156章 【番外】黑瞎子篇:《奉天旧恨》壹拾贰

  天亮了我们才下房顶,钻进关公庙的后房,躲开进一步扩大势力范围的日本人,偶尔听得见一两声枪鸣,都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规模已经不能用小来形容,北大营平日的训练都比这会儿热闹。战场是两军交战的地方,而现在,整个沈阳城里,只有日本人单方面扛枪,子弹朝天上打,瞄的可能是老天爷。

  陈广忠垂头叹道,“我猜,应该是张学良下达了不反击命令,他扛不住了。”

  张海楼讽刺地冷笑道,“倒是跟汪家一个做派,乱世谁都想占便宜,更别说出兵主动反抗,人死多了,他哪能东山再起。”

  哑巴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纸片递过来。我打开一看,篇幅不长,是一封言辞诚恳的介绍信,写给一位姓张的先生,落款人为张起灵,旁边盖一枚小戳,蝎子纹样。看内容,这位张先生似乎住在挪威。原来前几天哑巴伏案写的是这封信,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这是在赶我走?”

  张海楼瞥了眼,“你不是最珍惜生命吗?留下来会死,我们出钱送你去欧洲,有便宜不占,脑子不会真出毛病了吧。让日本人怼你脑门再炸几炮四五式?成傻子便没有痛苦可纠结了。”

  我攥着那张纸,张海临站在木窗边探视外面是否有日本军队经过,只有一个寸头回应争执。他对我的态度跟之前并无不同,除了偶尔会显露一丝不屑。我暗嘲,可能在他们眼中,人命可以随意践踏,洗脑如此成功,不从事服务业真是浪费人才。

  张海楼道,“你现在觉得我们不近人情,不过是因为你活着,你逃出来了,要不我们回北大营清点一番,数数昨晚那十多发炮,炸死了多少人?”

  我被他骂得没话说,张海洋拉了拉他的袖子,“你少说两句吧,族长都讲了,一切都是注定的。”

  张海楼笑道,“我抗拒以后做任务还要看到他,本事没多少,想法倒伟大,看见没,这就是白日梦。”

  张海洋露出一脸难办的纠结,几次看着我,欲言又止。

  张海楼接着说,“你们这些人讲究教养,狠话说不出口,我来讲。白日梦大王,我们觉得你会拖后腿,所以你能滚多远便滚多远,死了最好。你要是不介意,我们可以帮你收尸。”

  时间的流速好像变慢了,我看到张海临回头看了眼我,脸上还是冷冷的抗拒,木窗格外,是一小排白桦林,旁边的空地零散分布几个小土包,上面立着无字木板,这是身份低贱的人死后的归宿。我死了会不会只能进这种无名坟,等一个心怀大义的人经过,怜悯地烧一把草纸。

  哑巴走过来,拿走那封介绍信,“你自己选择。”

  我鞋底的那枚铜钱几天前被张海楼收走了,他试图灌输人定胜天的思想,把我培养成他的亲传弟子。不过事与愿违,即便我学到他的本领,想法之间的鸿沟只会随着时间前推越拉越宽。我不能理解他,正如他不能理解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朝哑巴要一枚铜钱,想让老天爷帮我做决定。

  哑巴拒绝了我,“这是你自己的事,没人能帮你。”

  当然,神也不能。

  张海楼抱手靠着墙,那一处光线微弱,隐在阴影里,整个人变得模糊,像一条鬼影。哑巴站在这幅画面的中轴线,明暗交界处,窗格的光亮只照出他半张脸,另外一半退在黑暗中潜伏。他耐心等着我的答案,是拿走退路,还是一脚跨过分界,陪同他们往死中沦陷。

  我突然有些想笑,想起一件事。

  我娘念过一段时间佛经。因为家族做恶事居多,善恶不平,人死了会下地狱,我娘心里一直惊恐。

  一天一个和尚路过宅子,敲门化缘,我娘正巧在门边鉴赏花花草草,开门时往和尚那看了几眼,和尚朝她做了个揖,念了一段话。我娘从那天起开始信佛,但她不拜,并不像其他太太老爷那样把银子送到潭柘寺这些庙里,她会用自己的月钱给乞丐施粥,除去必需,结余的银子全花在结善缘上。我爹知道后不反对也不支持,我问我爹怎么由着娘,同圈人开始奚落,说我娘连自个都还没活明白理清楚,就开始可怜别人了。

  我爹说,“有人无缘无故待你好,这最难得,得珍重。”

  后来我在德国念书,我娘写了封信,寥寥数语,字迹正而不邪,我便知道,这是当时那个和尚念给她的。那还是我刚出国时收到的信,距今六年。枯燥繁重的劳动不能塑造出人,只会磨损一个人的人性。在唐人街吃苦那段日子,我被折磨得脑子不大好使,忘了很多事,以至于我从能全篇背诵,退化成只记得里面的一句话:为善为恶,逐境而生。

  我拿起那封纸。张海楼目睹我的行为,好像松了口气,表情也变得温和了些,好像还有一点道别的珍重。他似乎很高兴我能离开,但又不是那么高兴。

  我没有放进兜里,而是慢慢撕碎了它。

  张海楼愣了愣,哈哈笑了几声,“果然是个傻子!”

  我跟着笑起来,点头承认,“是,是个傻子。”

  离开关帝庙时正值傍晚,一束夕阳的余光照进庙里,正巧打在关老爷的石像上,涂着油彩的脸被金光照得发亮,黑眉毛,红脸蛋,好像活过来了。

  夜色里,我跟陈广忠沿着小道往沈阳城外奔去,接头人正在一小农家等候。关帝庙分开,张家人走的另一个方向,我没有回头探望他们的去处,不知道他们此时在沈阳城的哪个角落。分别前的对话还很清晰,那副飞扬灰尘的画面仿佛刚发生在几分钟前。

  张海楼点了只烟,“我们要做的事过于危险,你们二位不能跟我们,实在话讲就是体能太弱,跟不上速度。”

  陈广忠无奈一笑,“那我跟齐空空能做些什么?”

  哑巴道,“另有张家人一直在组织军民义勇军,你们可以跟着他们参加行动。”

  张海楼道,“不过那部分跟的是□□,确保万一,你们两位还需洗身份,措辞怎么编自个想了,北大营里的记录我们尽量抹除。”

  我点头同意安排。

  张海洋按了按东面石柱上的浮雕,机关运作,地面竟露出一个空洞,张海临跳下去,过了半分钟,递上来一只皮箱。另一个青年打开,里面是一套便携的无线电发射装置。

  张海楼道,“我们安排人接头,务必保证好自己的安全。”

  张海临又扔上来一些便携军械和两只背包,打开一看,包里急救药品食物样样齐全,简直像为战乱时期量身定制。

  我惊叹道,“你们嘛时候在这掘的洞?”

  张海楼道,“光绪30年,日俄战争那会儿。现在总归相信我没有哄骗你吧,屁孩一个提防心这么重。”

  我叹了口气,并没有很惊讶,此时此刻,发生再惊骇的事,我都能坦然接受了。

  我问道,“那你真的年满60了?”

  张海楼摸了摸冒着胡茬的下巴,“下回得贴个假胡子,我长相帅气年轻,你不信也能理解。”

  我想起之前哑巴剖我虎口的事,如果张海楼所言不假,那么我的血同样存在异常,但这么多年,我并没有什么感觉,说是不会变老,眼下我才二十五岁,真正验证血液异常最迟也得等我年满三十,看看有没有被苦难的生活逼出白发。

  我想多问几句,哑巴却拦住了,“现在还不能说,你以后会知道的。”

  我只能摆手认命,哑巴讲话总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强势,当老大的可能都有这个脾气。

  分别之前,我叫住张海楼,他疑惑地看着我,“不会是喜欢上爷了吧?抱歉了,我有心上人,容我拒绝你的求爱。”

  我咦了声,朝他伸出手,“只是想找你要那副面具,你给我戴的那副。”

  张海楼从皮箱里摸出一个裹着白纸的方形物品。我接过来,感觉像承着一块冰。很大程度上,我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需要这张脸,它能给我力量和勇气,使我不畏惧任何困难。

  张海楼笑道,“这种脸在张家被称作脏面,它的作用不是让你伪装,而是让你把心里的脏东西逼出来,它替你受着。”

  我答应下来,说明白了。

  张海楼拍了拍我的肩,道,“你不明白。”

  风大容易吹出泪,我擦了擦脸上的水,心头写满难以言说的复杂。张海楼说话难听,但起意是好的,所以我并不生他的气,再丑的话我也明白他是为我好。就像我爹讲的那样,一个人无缘无故待你好,这很难得,珍重还来不及,又怎会因为别扭的表达而恼怒?

  远远的,能看到平原上一点橘色的灯,那户农家到了。陈广忠让我慢些走,得提防着,万一被人知道消息,提前埋伏着敌人,可就万事皆空了。

  我们慢慢靠近那扇木门,门缝透出点暖黄的光,照在我的脚背。我扣了扣门环,传出一个清亮的女声:

  “谁啊?”

  我在心里一边叹气,一边念出那句暗语,“八骏日行三万里。”

  此后能否重逢,全看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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