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这个小三爷明明超强却过分谨慎[瓶邪]>第142章 【番外】天边一朵云

  杀了我吧。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讲这句话,他看起来很平静,仿佛听到的只是一句普通对白,比如:“你抬头,这里看不到一朵云。”

  他走到我肩膀旁边的位置,俯身看着地面,应该是在打量我,逆光,隐没他的神色,不出所料,应该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什么都没想,单纯不想活。不知觉的眼泪已经吞没所有成像,头顶的天空密密麻麻全是树叶子,覆盖之上到底有没有云,也许是有的。

  这是第几次重开了?

  我睁开眼,入眼还是那片雨林天空。树叶翠绿,光线斑驳,空气交杂血液和蛇类黏液冰凉的气味,恶心得让人作呕,只能努力转移注意力不去细闻,当不再为生命担忧时,人便会用一种极其洒脱的态度观察四周,平时忽视的细节全部生动起来,我干呕两次,觉得还是别深想为好。

  我躺在地上,脑子里全是几分钟前闷油瓶死在我面前的画面,那不叫死,用消失更合适,但我很讨厌消失这个词,死起码还有尸体,消失意味彻彻底底的消逝,无迹可寻。

  我已经在这里躺了两小时,闷油瓶和胖子见我没去会和,肯定会来找人。如果要躲开他们,最好趁着这两个小时行动。之前我这么做过两次,知道他们的大致寻找路线。但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做,疲倦如同氧气,成为身体所需的一部分,侵占每一寸细胞,让所有事物呈现出黏稠的半凝固状态,光线停滞,尘埃运动缓慢,如同我的呼吸。我想起一本书,《试论疲倦》,内容如书名所示,人面对疲倦都能说道一番,这是何等伟大的不放弃精神。

  而我,在这种时刻,只能想到一句话:如果老天爷会下屌,那就让它□□我吧。

  这话很粗俗,我笑了两声,不愧是文学大家讲过的话,大胆又有道理。我在自己断断续续的笑声里,听到脚步声靠近,但我不担心来的是谁,在这里只有敌人和伙伴,如果是敌人更好,都不用请求,他们便会主动给我来一刀。

  等待那个人走近身边的时间里,我一直看着头顶的天,想从切割成碎片的蓝色中找到一块云的白,我看着看着,眼泪突然涌出来,我什么也找不到。

  他穿着连帽衫,没戴兜帽,安静站在青铜门外,脚边是厚厚的灰尘,背影可以用萧瑟来形容,如果这里能长出藤蔓,我相信他必定裹满全身。我跟他隔了两米距离,没法再近一步,我在恐惧下一秒发生的事,腿甚至开始颤抖。

  他看着我,好像在那里等了几千年,见我没动静,他轻轻说了句话:

  “吴邪,过来。”

  我以前看过一本小说,名为《快乐的死》,里面有两句话,“表象,过来”、“表象,再见”,前一句是梅尔索□□前喜欢念叨的句子,后一句是与情人告别时说的话。这次结束时,他会不会也极其傻样地来一句,吴邪再见。

  我不敢往前走,脚迈不开,有什么东西紧紧咬在原地。

  但他在期待我,他渴望我过去拥抱他,即便下一秒他就会在我怀里彻底消失。我咬着牙想往前走一步,不能停,我抓着这么点期望走了这么多回,不可能停在这里。但我实在走不动了,那种绝望的疲倦突然袭来,如一剂猛药,精神开始溃烂,从我的脚慢慢向上爬,我无力抓住感受,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前方,无力,重感冒,昏迷,致幻剂,这些消极词语一个一个蹦出来,在脑子里跳来跳去。

  只有两米,我又走了十年,终于停在隔他两米远的地方。

  他很平静,像很久以前带着背包突然出现在吴山居的门口跟我道别。这次分别与上一次,并没有什么不同,反正我们还会在几分钟之后见面,然后重复这场进入死亡的漫长旅程。

  随着时间流逝,他的眼里出现一丝慌乱,他想呼唤我,但张开嘴已经发不出声音。他的身体开始出现异样,从脚向上慢慢变成细小的光粒,像很多仙侠电视剧演的那样,化光而去,不问凡间事。闷油瓶是不是要飞升成仙了?

  我笑起来,为这幅无法烧毁的道别。笑声衬托下,他无声的语句看起来很是可怜,但他没有力量打破这两米的距离了,如此脆弱无助,只能站在那等我走向他。可我也没有办法了。

  我抱着脑袋蹲下,决定不去看他。眼泪砸进厚尘,变成一个个小圈。

  这一回,我抹杀了所有的汪家人,代价是我也失去了所有人。他们叫我疯子,神经病,就像梁湾骂我那样。胖子死之前流着泪让我记得好好休息。

  我应该恨他吧,这样我不能承受的一切就有了另一个分担者,他知道为什么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这里吗?因为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能告诉他这些吗?

  我抬起头,他的身体已经消失一大半了,唯有那双手,固执地坚持原形,在等着一个拥抱。再怎么看都有些可怜,即便下一秒我们又会再见。

  我叹了口气,沉沉地走过去抱着他。那双手安稳地放上我的后背,轻轻拍了拍,力道一次比一次轻,直到我再也感受不到重量,以及怀里的低温。

  闷油瓶蹲下来,想扶起我,“受伤了?”

  我摇摇头,避开他的手,往旁边挪了一点,这下我能看清他的脸了,面容安静,好似如果躺在这里的是我的尸体,他也只会帮我敷上死不瞑目的双眼,然后回去向胖子交差。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现在可是生死紧要关头。

  我自嘲一下,看着他的眼睛,“你杀了我吧。”

  态度不够诚恳,他可能觉得这个躺在泥地里的年轻人在开玩笑。

  我补充一句,“求你了。”

  他的脸上有了一点改变。我已经知道人脸有各种复杂的情绪表现,不过我更希望他像一直以来那样无动于衷,漠视一个不想活的人的祈求,或者听话地朝我脖子来上一刀。但是他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在,他在期望我活下去。

  我叹口气,从地上爬起来,“走吧,开玩笑呢。”

  闷油瓶一直跟在我身后,不用回头我都知道他在紧张我的安危,这次我提出守夜都被他拒绝了,胖子在旁边打趣说,“不行就是不行。”

  我苦笑两声,吃了点糊糊,戴好防毒面罩钻进睡袋。梦里浑浑噩噩,全是几小时前他死的样子。

  一觉醒来,蛇群撞击帐篷顶的巨响让脑子有些懵,我下意识想往外钻,被闷油瓶扯住,他却并不放心,把我拉进他的怀里,死死地按着我的脑袋,“别动。”

  我摇摇头,让他松开,但他仿佛没感觉到我的意思,还是坚持抱着。黑暗里只有间歇性的碰撞声,我突然想起发生在昨天的事,我没有抱住他。我把头埋进他肩窝里,面罩可能撞着他的下巴,他闷哼了声,但没有推开我。这更让我想流泪。

  他等了我那么久,等我救他,等我接他回家,可我什么都没做好,还弄丢了所有人。最后站在青铜门前的,只剩我和他了。

  我还是尽力让队伍避开了大部分危险,但蓄水池的大蛇始终是个难题,控制变量法下能用的因素全试过,唯一的希望便是,下一次闷油瓶记得带上淤泥回来找我们。不过,希望只能放在下一次实践了。我侧头看了看被大蛇缠住的身体,下半截已经断了。

  除了生孩子,这个世界可能发生的疼痛我差不多都承受过了,现在连半截车裂都体验了。如果要按照疼痛等级编号,现在失去半截身体其实也不算什么,还有更痛苦的事情。

  越疼人越清醒,我甚至能感觉到撕裂处肌肉的神经微颤。血液外流,流到最后没有可以流的,我应该早就昏过去就此死掉,但是我还没见到他是否活着,脑子一直提醒不能就这样死了,最起码得确保他安稳。我半耷着眼,俯瞰下面乱作一团的人,潘子哭吼着想靠近大蛇,但没有用,蛇群涌动,没有可落脚的地方,如果没有我这里的意外,他们已经钻进井道逃离了。

  我好像不经意间昏了一次,瞬间又清醒了。我无法理解此刻发生在我身上的反医学现象,普通人照这个伤法,早该昏厥休克了。可能这是什么力量在刻意刺激我,让我体会失败的痛苦,只能仗着死亡躲在高处,打量众人哀苦。

  闷油瓶终于回来了,他手里拎着几袋淤泥,看到我那刻,想扔掉袋子冲上来救我,但同时,他明白这样的创伤已经没救了。三叔跟伙计在一旁跟小蛇厮打,没人注意到这里的绝望,我指了指他手里的小刀,他应该懂我的意思。

  我闭上眼,等着那一刀。我还是不愿意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这会给我一种是我抛弃他的错觉,明明现实正好相反。

  掉脑袋其实不疼。

  头没有落地,被人接住了,最后那刻我还是睁开眼想看看他,我目睹他神情里的痛苦夹杂悔恨,觉得惊奇,聊斋的记录没错,快刀之下,原来真的会留有意识,我也该学着囚徒来一句,“好快刀!”

  闷油瓶把我的眼睛阖上,应该看不到他了,但很快我发现事有异常。我死了,但没死透。如果可以用灵魂一词来描述,我的灵魂一直作为人无法观测的存在跟在他身边,无法离开,无法触碰,必须隔着两米的距离。

  这个距离就像对我的惩罚。

  比如现在,我蹲在陨玉外,目送他钻进黑窟窿。刚才我试过了,我进不去,可能跟里面的磁场有关。胖子在一旁捧着水壶打瞌睡,我知道他会在这里继续等,无论我在不在。

  我叹了口气,飘到半空中,原来做一只阿飘是这种感觉。

  我跟在他俩身边回到北京,闷油瓶失忆住进医院,大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盯天花板,胖子偶尔带着水果来探望,他请了一位男看护,花了不少钱。不过闷油瓶最开始迷茫的几天结束后,就把男看护打进了楼下的病房,胖子赔了一大笔钱,气冲冲地来医院跟他理论,“大爷啊,你下手也轻点吧,天真看到也会心疼钱的好吧?”

  胖子说完这话,直觉提起我的名字不大好,默了默去看闷油瓶的脸,见他没有异样,才继续批评,“现在可以洗澡穿衣服,胖爷就不给你请看护了,我给你留了个手机,有什么问题你打我的电话。”

  胖子教他怎么使手机,好在不是真的变成老年痴呆,他学得很快,几分钟后便能照着通讯录拨号。胖子又陪他单方面聊了会天,说的是些道上出货发生的趣事,闷油瓶偶尔根据故事提几个问,很明显逻辑思考能力已经恢复了。聊完天,胖子便离开了。

  闷油瓶在床上躺了会,突然想起了什么,翻身打开手机,但按电话号码没人教,他只能出门去找护士帮忙。这层楼的护士都被他之前打人的狠劲搞怕了,他举着手机在走廊来回两趟,都没人主动过来帮他。到最后,是另一个坐轮椅的小孩子叫住他,问他怎么了。

  闷油瓶说,“怎么按号码?”

  小孩拿过手机,一步一步教给他。闷油瓶很认真记下每一步,教学结束后,跟小孩说了句谢谢。

  小孩嗯了声,问他,“他们怎么都怕你?”

  闷油瓶摇摇头,“不知道,无所谓。”

  小孩嘁了声,“装逼怪。”

  我听得在空中拍拍掌,骂得很到位,有黎簇的风范。

  闷油瓶回到房间,按了一串号码,等了半天没人讲话,他好像才意识到什么,挂了电话换了个手机号,接通,电话那头是一个男声,黑瞎子。

  他们聊了聊行动安排,说得去趟广西,黑瞎子笑道舍命陪君子。

  闷油瓶把手机丢到一旁,继续躺着看天花板。我飘过去看通话记录,第一条的号码我记得,而第二条我还是记得,因为那是我自己的手机号。

  我回头看了看面容平静的闷油瓶,他没有任何异常,胖子提起我时,他也没有表露出任何动容。也许只是习惯性动作,但我也不记得他什么时候打过我的手机,这种习惯从何养成。我不确信他有没有想起我,按照精神医生的说法,如果一个人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可能他会把记忆碎片中的这个人当做幻觉,毕竟他曾经面临过这种情况,这一百年里,他也不知道到底忘过多少人。

  会不会这一次,他会这样忘记我。其实也不坏,少了一份悲伤。

  我慢吞吞跟在他身后,目睹他去广西,去西沙海底,去云顶天宫,去塔木陀,他把之前那些路都走了遍,或跟着下斗团队,或带着黑瞎子闯天涯,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行走在幽深的墓道里,用手指摩挲每一条精细的设计,由此与千百年前的建造者交流。

  他会受伤,而且次数很多,我察觉出他在刻意让自己陷入生死危险里,但我只是个阿飘,无法出言劝阻。他的本能或者某部分潜意识,会在紧要关头觉醒,斩杀那些带来危险的事物。新旧刀伤翻开,血流,爬满麒麟纹身。他拎着刀,站在一堆黏液里,看起来很失落。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放逐自己追求死亡,他在抗拒那种拯救自己的本能,他想死,但做不到。

  火折子灭了,最后的光消失了,这间墓室回归沉寂,仅有的活物便是闷油瓶。他找到一块干净的地面坐下,抱着刀靠向墙壁开始休息,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眉毛轻轻皱着。

  这趟旅程漫长,我跟着他从北飘到南,不用买火车票的感觉还真不错。我趴在他身边,看着他吃东西,喝水,发呆,休息足够后掏出小本写安排,像个事务繁忙的当红艺人,今天去北京,下午去横店。

  最后,他停在吴山居门口,望着牌匾上的店名。我看到院子里的苏铁,和墙角的鱼缸,王盟在扫院子,我很惊讶他竟然没走。

  王盟扫到门口,抬眼看到闷油瓶,以为是顾客,笑着照顾他,“进来瞧瞧?刚到的货。”

  闷油瓶摇摇头,转身离开这里。也许他是想起了点什么,觉得该来这里跟一个人告别,但是这个人应该是谁,可能他也不知道。

  王盟不认识他,没有我在其中,很多人都不会接触到闷油瓶。不,他们能接触,但不会去了解这个人。

  当夜,闷油瓶坐上火车,一趟去长白山的绿皮车。候车厅里,有个老人挑着一筐苹果,从A区走到E区挨个卖,最后停在闷油瓶面前,指着筐里红艳艳的果子说,“小伙子,要尝尝吗?自家种的绵苹果,很甜。”

  我笑了笑,大爷这是在忽悠人,浙江怎么可能种出这么红的苹果,海拔光照土地样样不够。

  闷油瓶嗯了声,买了两个。大爷也不介意量少,笑着找零,说小伙子一路顺风。

  闷油瓶抱着那两个苹果,靠着厅柱打瞌睡,红色在他一身黑衣的衬托下,越发鲜艳。

  途中他很少进食,只吃了一个苹果。我后知后觉,绵苹果嚼起来没有声音,不会影响他对周围的观察。

  二道白河旅店,夜深,我闭眼假装自己像正常人类那样睡觉,思绪遨游,突然听到一点哽咽的声音,我以为是隔壁房间的小情侣干狠了,飘起来正准备穿墙过去看看怎么回事。飘到墙头,才发现是闷油瓶在哭。

  我第一次见到他哭,原来他也会哭。我诶了声,想笑话几句,心也跟着酸起来。我飘到他身旁,但那两米距离怎么都无法打破,我没办法假情假意抱抱他了。

  他很顺利进了青铜门,我进不去,只能在门外干等,我等到快要发疯,这是十年,不是一个月两个月,我已经数清了地上所有碎石头的个数,墙上有多少只蜘蛛,连那些人面鸟,我都能区分出哪个是哪个。我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等待熬到一定程度,再也无事可做时,我开始放任自己进入回忆,连片的,没有尽头的回忆,就像藏海花和那些沉默的深山。

  偶尔我会钻出山体,站在雪山上,打量着所能见到的白和绿,随着时间推移,长白山景区开发成熟,来这里旅游的人渐多,常有一两个小黑点在低处行走,因为没有人会爬这么高。

  风很大,穿透我的身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完全不会因为我这个透明的存在发生改变。我只能傻傻坐在山头,日升日落,云聚云散。山里边有一个人,我不知道他会做什么打发时间,但看情况,青铜门里的时间是停滞的,并不会流逝,对他而言,这十年会不会只是一瞬间?

  我无法求得答案,思想已经跟着这些自然之物开始蔓延,这看起来很玄学,或者非常佛道,但我知道,只要他叫一声我的名字,我立刻会从高处回到他身边。

  2015年8月17日,青铜门打开。

  他站在门前,没有人等他。但他还是那样讲了句,“吴邪,过来。”

  我无法出声回答他,一如他无法出声安抚我。

  我抬头看向天空,只是一片黑沉沉的岩石,没有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