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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湾再次见到那个男人,是在医院的川菜馆里。

  她捧着菜单,坐在位置上回忆昨晚的事,脑子乱成一团。

  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门口的动静,门帘被人掀开,走进来一个高大的男人,他没看四周,径直往点餐台走去。看清是谁后,梁湾举起菜单遮住自己,偷偷往那边瞄,门帘晃动,她突然想起那天在这里撞到的男人。跟眼前这个是同一个人。

  原来见过。

  这点不算认识的认识,让梁湾心里宽松了些。白天能进军医院,最起码说明这人不是什么会在半夜潜进医院行凶的歹徒,那么那个得了失忆症的吴邪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可能是朋友,或者请来的看护。

  这年头,男看护还蛮少见的。

  男人端着餐盘往这边走来,梁湾本想躲回菜单里,又壮着胆停下。实习医生夜里查个房,至于大惊小怪么,得淡定。

  她放下菜单,叫服务员过来。

  男人越过她,在身后的位子坐下。

  梁湾如芒在背,走神点了两个不辣的素菜,吃了几口才不满意地皱着眉嘀咕了句。

  男人拍了怕她的肩,“你叫什么名字?”

  梁湾僵硬着回过头,指了指胸牌。

  男人笑了笑,“昨晚吓到你了,不好意思。我东西放车里忘了拿,回去取了一趟。哪能想到两次都这么巧碰上你。”

  梁湾尴尬点了点,“是挺巧的。”

  男人放下筷子,朝她伸出手,“梁医生你好,我叫张海客。”

  梁湾记下这个名字,端着饭菜转过来,跟他对面坐,“你那个叫吴邪的朋友,没啥大碍吧?”

  他看起来很失落,“没什么大碍,就是不清楚什么时候能想起以前的事。”

  梁湾想了想,“没问题的,这是301,疑难杂症啥都包。你朋友一定能好起来的。”

  张海客点点头,朝她笑笑。

  这事解决完,梁湾心里踏实了些,但那晚回身看到的眼神,一直挂在心头。什么样的仇,才会那样看一个人。记忆里确实没有一个叫张海客的人,二人以前不可能莫名其妙结仇。梁湾肯定那只是他在想东西,没准是在痛斥让吴邪受伤的人。

  这天过后,梁湾没想到的是,张海客竟会主动找自己说话。

  二人说的也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安静坐着。她以为可能他觉得无聊?又或者,会出现那种需要自己偷档案的卧底情节?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

  梁湾激动了两天,很快便没了兴趣,只把张海客当做一个普通的病人家属。

  直到那一天。

  梁湾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2004年7月12号。

  她买了两杯饮料,准备给张海客送一杯,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争吵的动静。她不敢贸然打开门,贴过去偷偷观看,不知是偶然还是故意,门没关紧漏了条缝,对话声十分清晰,但她凑过来的时机不对,只听到了一句话,然后屋内便陷入沉寂。

  躺在床上的患者说:“时间在这件事情上不起作用。”

  声音像死一样平静。

  梁湾5月18入职医院,到现在虽然才短短2个月,但已经见证过生离死别,她出入这行,心还没被搓成无动于衷的石头,见到生命流逝,甚至会落泪。送走三个后,她慢慢体会到,不同的人死前是不一样的,比如只有那些在临死关头看破一切的人,说话才会这样平静。

  这样的声音,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年轻人身上?

  此刻,屋子里的气氛明显在拒绝外人进入,她不甘心就这样离开,端着两杯饮料靠墙站着,想着待会张海客跟朋友吵架一定很生气,需要有人陪着,她如此想着,安心等下去。

  开门声响起,出来的却不是意料中的那个人,而是两个。

  一个坐在轮椅上白发苍苍的外国老头,一个推轮椅的性感美女。

  梁湾转过身,佯装路过。

  她开始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骂自己一时忘了,这间屋子本就不是普通患者能住进来的。那种身份上的巨大差异,让她的大脑瞬间清醒过来。她骂了句傻逼。

  也不知道是骂张海客,还是骂自己。

  从那天起,她再没去过6层,再也没见过张海客。

  随着工作转正,事情慢慢多起来,每天在医院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手下的患者越来越多,她逐渐忘了这个人,和那间621病房。直到8月11号,那个叫吴邪的人出院,医院门口停了辆看着就很贵的车,她正好吃完饭回来,看到有个胖子拎着包,张海客跟吴邪站着,在跟驾驶员对话,有说有笑,然后驾驶位下来个男人,帮他们把行李放进后备箱,车很快便没了影。

  后来梁湾见识了些东西,知道那种车叫凯迪拉克,04年售价5万美元。能认出车的时候,她已经看开很多事,只会笑着骂一句有钱人真是狗日的会作。

  她离得不远,内容都听去了。

  她听到,那个司机把张海客叫小三爷。

  她还听到,他们明天要去广西,模糊中,她还听到一个词语,张起灵。

  是名字还是词语,她不太清楚,只是感慨时过境迁,该走的总得走。

  她咬着棒棒糖走进医院。

  后来有一年,医院实行全面电子归档,外科主任让她录入下6层的资料,说精神科主任离职突然,来不及补上,6层资料没人管,新来的靠不过。梁湾心里沉了沉,还是答应下来。外科主任让她别急,这事慢慢做。

  她果真慢慢做着,这种慢带着一丝刻意,她知道自己在试图为几年前的事做解释。终于,她在一堆病历里找到一张身份证的扫描件。

  上面是张海客的脸,姓名那一栏,却写着吴邪。

  她瘫坐在资料室里,那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患者说的话慢慢浮现。

  “时间在这件事情上不起作用。”

  她腿一软,瘫坐到地板。她相信,这一屋子档案里,还有些别的东西,有人通过这种方式,在引她参与某件事。但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她后背那个纹身,就像她那看似亲生的父母,身份的谜题伴随着对别人的疑惑,一起浮现出来。

  她好不容易考上大学,顺利毕业,工作也不错,总算摆脱了家庭的某些束缚,生活平淡如水,偶尔交交长相不错的男朋友,日子也就这样过去了。但这一天还是来了。未来会是怎样,她一点都不清楚,但是此刻,她体会到了一种莫大的绝望。

  好似你翻开一本厚厚的小说,它却只让你看到书页角落支离破碎的名字。

  这书太厚了,翻不完的。

  她抱着膝盖小声哭起来。

  那一刻,梁湾清楚地知道,自己这辈子算是玩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