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他是承育雇的打手之一。”林锡说,“但应该不常在校内,不然我能记得他的脸。”

  两位保安很有眼力见,闻言立马把苏老大拽起来,扳过他的脑袋方便林锡辨认。

  林锡凑过去,仔细打量苏老大的长相,喃喃道:“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叫什么,知道我妈把我送进过戒网学校……唔,这位大叔,我越看你越眼熟,不然你说说你在哪儿见过我?节省一下彼此的时间。”

  苏老大一张嘴,没如林锡期待得那样说出有用的信息,而是蹦出一连串词汇量丰富的骂街。

  找他这架势,估计骂上三天三夜都不带重样。在苏明赫的授意下,保安脱了苏老大的鞋袜,用臭袜子堵住了他不断制造噪音的嘴巴。

  林锡直起身体,微微笑了,“我想起来了——我从学校‘毕业’的那天,迎面走过来一个蒙脸的男的。他手里抓着个曾经的‘毕业生’,边走边说‘这小子一回家就搞离家出走,还不是被抓进自来再教育一次?老子干这行十来年,这种崽子见多了,全中国的富二代都该被拉进来好好教育教育’。当时我跟着我妈往外走,他看到我,指着我威胁‘别以为出去了就没事儿了,再不听你妈的话,就让你尝尝二进宫的滋味儿’。”

  十来年?

  苏明赫捕捉到关键信息,眼睫轻轻一颤,手指用力,不小心将锡纸折成的纸鹤翅膀捏得凹了下去。

  “我现在还记得,那个‘毕业生’挣扎得很厉害,男人还抓着他的头往墙上狠撞了两下。可他的父母,就站在在大门外看着,看着他们的亲儿子被撞得头破血流……”林锡的声音越来越轻,金属球棍一下下点着脚边的地面,冷笑着问,“那个男人,是你吧?”

  苏明赫听明白了——他大伯受雇于戒网学校,专门负责抓逃跑的、以及“毕业”后离家出走的“学生”。

  只要家长有需要,不论孩子跑到哪里,他们都能把人抓回来,这正是家长们追捧这些非正规的教育机构的原因——用什么手段都好,他们只想拥有一个完全听话的提现木偶,至于孩子是不是有自己的思想,谁会管呢?

  林锡的情绪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保安都担心他随时举起棒球棍给苏老大开个瓢。苏明赫捋平纸鹤的翅膀,看似随手地把金色的纸鹤放到林锡肩上。

  纸鹤的翅膀上落了些细碎的光斑,停留在青年肩膀上,缓和了他周身那股随时要动棍子的戾气。

  林锡眨了眨眼睛,低头看了眼肩膀上的小东西,把它摘下来捧在手心,对苏明赫笑道:“亲手叠的?那我可得好好珍藏。”

  “不用太感激,那是我在地上捡的。”苏明赫勉强牵了牵嘴角,视线落回苏老大身上。

  那这老头今天突然回了G市……不对,秋季赛开始之前,他就来过。

  ——林锡第一天踏进TS的训练室,没过多久,钱多多就说他大伯在外面,嚷嚷着要见他。

  苏明猛地赫抬头,环视周围。哪怕知道住宅区里不止明面上的几个监控,还是有些担心苏老大有其他同伙在附近徘徊。

  他一把拉过林锡,快步往基地走,侧头吩咐保安:“先带回去,等下我联系派出所,把人拉走。”

  “你……”林锡跟着苏明赫的脚步往回走,正想和他说什么,刚吐出一个音节,忽然话音一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浑然天成的默契让苏明赫领会了他未能说出口的话。

  他也在想这个——苏长青因为调查戒网学校出了“意外”,会不会和苏老大、和他的亲哥哥有关系?

  苏明赫遍体发寒。

  苏长青夫妇出车祸当天,开的是一辆新买的、从未使用过的车,而那辆车是挂在周家名下的。除了他们一家三口和偶尔来串门打秋风的苏老大,没人知道那实际上是苏长青在用。

  苏明赫听舅舅提起过,雇人制造车祸的主谋交代,有人把苏记者的行程和车型透露给他们,可警察根据他们的口供没能找到透露信息的人,最终只能认定是主谋在说谎、想推卸责任。

  近年来废除死刑的呼声越来越高,戒网产业的背后同样有几个大集团在支撑,能让那几人有生之年是走不出监狱大门,周董事长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那么,谁能知道那辆车上坐的是他父母?谁能把他们的行程透露出去?

  为什么苏老大对苏长青夫妇留下的保险箱这么执着?

  周家咬苏老大咬得紧,苏明赫原本以为是他舅舅担心苏老大找他麻烦;现在看来,应该是知道苏老大和戒网产业链有关联,一直在怀疑是他出卖了自己的弟弟弟媳,却抓不到证据、也没机会把他弄进局子里审讯。

  那场车祸极其惨烈,单行道上,超速的两辆吨级货车一前一后撞上去,将三辆小轿车夹在中间。连带两个司机、以及周家安排的四名近身保镖,八人不仅是当场丧命,甚至连人形都看不出来。

  据说苏家的轿车被拖出来时,车主苏长青和他坐在副驾驶上的妻子被挤压得面目全非,血肉混杂在一起无法分辨——那是因为在撞车的瞬间,苏长青扑过去想为妻子挡下撞车产生的冲击。

  苏明赫没能亲眼看到父母的遗容,因为连入殓师都没法为他们整理。他对父母最后的印象,只有车祸前一周,他在半睡半醒间被抱上周家的私人飞机时,勉强睁开眼睛,看到的两张略带疲倦的脸庞。

  哪怕有周家做靠山,阴沟里的耗子使出的贱招依旧令人防不胜防。毕竟周家扎根在N市,在横跨半个中国的G市,多少有些压不住地头蛇。

  苏氏夫妇收到一打又一打的威胁信,实在不敢拿儿子的安全做赌注。那天晚上,苏长青站在舱门前,对苏明赫的舅舅说:“这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而他母亲摸了摸他的头发,拒绝了丈夫和兄长让她回娘家避难的安排,甩了甩手里的一沓威胁信,傲然道:“他们有本事,就让他们来。”

  两位媒体工作者在短短一周内公布了手头整理好的全部信息,揭露了一整条产业链,拯救了上千个在地狱里挣扎的孩子,但没人能救他们。

  苏明赫站在在基地门前,骤然回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被保安拖着、还在不断挣扎的男人。

  这个人和他、和他父亲有血缘关系,本应该是亲密无间的家人,可这份依附于血缘的亲近最终变成了尖利的刀刃,在人心上划出一道时间也难以治愈的伤口。

  也许是为了钱,也许是因为同胞兄弟之间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心。

  苏明赫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到管辖这片的派出所的号码。

  赖在地上的苏老大即便被袜子堵住嘴,仍旧坚持不懈地用单调的“呜呜”声传达满肚子的脏话。这会儿看到苏明赫要打电话,他的眼神透出几分惊恐,难以抑制地慌了起来。

  苏明赫迎着他惊慌的神色,眼睛一弯,手指动了动,拨出电话。

  “你好,我要报案……地址是……对,这个人被保安扣住了,故意伤害、偷窃财务、敲诈勒索……是啊,犯得还挺全乎……嗯……好的,麻烦你们尽快过来抓人。”

  苏明赫挂断通话,又给舅舅打了个电话。

  “你没事吧?”周董事长更关心这个外甥。

  苏明赫抬头,看着几缕穿透树叶缝隙的阳光,“我不是小孩儿了。”

  周董事长叹了口气,“是啊,你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幼小的、需要层层温室保护的花骨朵了。

  “所以过年的时候,把人带回来吃个饭,给你舅妈看看吧。”

  苏明赫:“……”

  淦。

  我的柜门就这么不堪一击吗?

  “他真的帮戒网学校抓了十来年的人?”苏明赫问。

  “我能找到的只有几次,他们那边也有人在打掩护。”周董事长说,“但在你父母去世之前,他就混在那边赚钱,这点是可以肯定的。你在N市上中学那几年,他其实不止一次靠近你们住过的房子,但没敢进去,还试图贿赂过保安和清洁工。我想长青应该留下过什么东西,让他惴惴不安。”

  苏明赫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嵌在墙里的保险箱。

  对于父母去世的事,他一直抱着逃避的态度,不闻不问不打听;而舅舅舅妈考虑到他年纪小,也没详细和他讨论过这些,一直把他保护在温室里,没让他接触过社会的阴暗面。

  但也许是苏老大哪个眼神刺激了他,也许是林锡提到至今还有从事戒网行业的人提起苏长青就咬牙切齿,也许是他记忆中父母最后留下的话语……

  “这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苏明赫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逃了。

  “好,我找找。”

  两人又简单说了几句,周董事长表示会马上派人到G市跟进,不论是过程还是结果,都不会刻意隐瞒苏明赫。

  苏明赫收起手机,对听到周家名头就打哆嗦的苏老大笑着说:“大伯,您老人家这十来年还挺遵纪守法的,一次局子都没进。这次进去了……唉,我也没什么和你说的,祝你好运吧。”

  周家是做正经生意的,干不出绑了人关地下室严刑拷打那一套,但只要苏老大踏进派出所一步,周家就有把握让他把他干的烂事都交代清楚,然后欢欢喜喜带上银手镯、迎接新室友。

  至于到底是不是他出卖了苏长青夫妇,很快就能知道了。

  保安一左一右提起愤怒的苏老大,把人往保安室拎。苏老大衣服上沾满尘土,被胶带捆着丢到角落,塞在嘴里的袜子被他用舌头顶了出来,吐到一边。

  “上个月,你突然回G市,跑到我基地门口来,不是想借钱吧?”苏明赫倚在门边,歪头打量他的狼狈相,问,“是不是想找人?谁告诉你林锡在这儿的?”

  听到苏明赫的问题,苏老大打了个寒战,像是在掩饰心虚一般,咧嘴一笑,“我们有我们的渠道,小屁孩儿懂什么?!街头巷尾的人问一圈,有的是在网吧见过你小子的!你以为染头发就有用啦?”他扫了眼林锡,笑出满口黄牙,“早告诉你们,就算你们跑到北极圈都能抓回来,咋就不信呢?”

  林锡耸了耸肩,苏明赫呵呵他一脸。

  苏老大狠狠啐了一口,眼睛在他俩之间转,小声嘀咕:“找个男的处对象,也不嫌恶心!不怕得病你就搞去吧!长疮流脓的那天有你后悔的!”

  他自觉很小声了,但在场两位职业选手的听力不比一般人,他这近乎耳语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

  林锡耳朵一动,斜眼看向苏明赫,长长地“哦”了一声。他靠过去,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承认我是你男朋友了?”

  苏明赫没想到刚才为了气这老头子,顺口承认林锡是自己对象,这会儿报应就来了。他微微偏过头,避开林锡揶揄的目光,耳尖有些发红,在白皙的皮肤上异常显眼。

  “时间来不及了,我去跟教练解释一下,今天训练赛让他们三打四玩儿去吧。”苏明赫转身出门,差点儿被门槛绊到。

  苏明赫一走,苏老大腰杆瞬间直起来了。

  满面油光的老头对着苏明赫离开的方向“呸”了一声,骂骂咧咧道:“狗娘养的,真够给他爹丢脸!告诉你们,就苏明赫这群不学无术的富二代、放着家里香火不续跑去跟男人搞的恶心玩意儿,在咱学校都是要被重点关照的!还训练赛,挺像那么回事儿的,不就是打游戏吗?打个游戏一个月赚上千万,有什么了不起的?就该把这些电竞什么的玩意儿全送去电击!风气都给他们败坏了!”

  林锡大马金刀地往他对面一坐,翘着脚,拄着棒球棍把他的咒骂当单口相声停,克制自己别一棍子送他去给医疗卫生事业做贡献。

  苏老大骂着骂着,忽而恶狠狠地瞪向林锡,狞笑道:“小子,你妈花那么多钱把你送进去,没想到你出来还屡教不改。本来以为就是个普通网恋的,原来是搞同性恋!知道吗?你妈可是给校长打电话,出了五十万,说能把你带回去,再翻一倍!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跑到G市就没事儿了?要不是你那天你跟着那俩人进来就没出去,咱哥儿几个早把你打包送回去领分成了!”

  林锡猛地想起,那天上午网吧门外停了辆面包车,甚至跟到了TS基地门外——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去的。如果不是钱多多和郝时把他带进基地,说不定那天他就被抓回去了。

  他背后渗出冷汗,脸上却没表现出异样,故作惊讶道:“原来我这么值钱啊?”

  “有钱人家的小孩儿屁事不懂,就该被送进来教育教育!打板子!饿着你们!不然一个个的,连‘尊老’俩字都不会写了!”苏老大冷笑,“哎,你怎么出去的来着?听教官说,你是脑袋被打狠了,受刺激变成傻子、还不会说话?我呸!全他妈是装的!”

  “什么不会说话?”苏明赫突然从门口探进来半个脑袋。

  原来他没走远,一直在门口站着。

  “嗯,这位大叔说他不太会说话,我正在想办法帮助他。”林锡干咳一声,附身捡起被苏老大吐出来的那团袜子。

  “我日你仙人板板!你们这群小兔崽子,花样一年比一年多,就是没打老实……呜!呜呜呜!”

  林锡抽了张纸巾擦手,朝重新被臭袜子堵住嘴的男人笑了笑,“这袜子功效挺好啊,才含一会儿,嘴巴就越来越臭了。为了丰富你的骂街词汇量,你多咬一会儿吧,啊。自己的袜子,有什么好嫌弃的?”

  苏老大:“呜呜呜呜!”

  艹你妈的!

  派出所的民警很快到了,拎着苏老大上车走人。

  苏明赫快步走向基地,按亮锁屏看了眼时间。此时三点刚过十分钟,训练赛第一场肯定是赶不上了,估计楼上真的在玩儿三打四。

  林锡追在他屁股后头问:“你还没回答呢,承认我是你男朋友了吗?”

  苏明赫学着他的语气反问:“你也没回答呢,不会说话是怎么回事?”

  “你跟教练说训练赛的事儿了吗?”林锡果断换了个问题。

  苏明赫:“……”

  他在林锡无声的注视下,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没事,第一场赶不上就算了,接下来三场好好打。”

  林锡敢肯定,他内心肯定没有表面上这么平静。

  说不定在思考等下复盘拿谁顶锅。

  训练室里并没有想象的紧张,那三人一看三打四的局面,落地就跑旁边房子里蹲着了,任外面人脑袋打成狗脑袋,我自岁月静好。

  刚英第一个听到开门声,立马摘了耳机丢到一边,深情地大喊:“爸爸!你终于回来了!”

  林锡猛地后退两步,却挡不住队友热情的呼唤。

  齐月半眼睛盯着屏幕,左手猛敲桌面,试图引起注意,“替我替我!快来替我!”

  展鸿不甘示弱,紧随其后,“替我!”

  齐月半:“展鸿你闭嘴!你状态不是挺好的?小林子别听他的,快来替哥哥我!”

  “爸爸再爱我一次!别听你哥的!他就是想偷懒!”刚英完全抛弃了自己所剩无几的节操。

  林锡:“……别急,别急,人人有份。”

  苏明赫:“……”

  循声追到训练室的钱多多看到这一幕,不由仰天长叹。

  整个职业圈里,迫不急的想被替下场的选手恐怕都集中在他们TS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