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诱导剂是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莫逸海两次开口，都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已经无暇去思考齐子晗是怎么知道精神诱导剂的了。
他本能地想要否认这种药剂的存在，可是看齐子晗的表情,是知道了才问的，自己就算否认也已经改变不了什么。
“精神诱导剂……”莫逸海强迫自己发出声音，重复了一遍这五个字，三十一年前的记忆如洪水一般涌入脑海,本以为已经能够坦然面对的过去，再一次散发出了浓烈的血腥味。
那个时候，帝国还没有专门培育幼虫的机构,莫逸海不像俞臣宇这一代这样，只知道自己是军雄,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把帝国当作唯一的信仰。
莫逸海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他亲眼见证了他的父亲是如何将母亲禁锢家中,用精神诱导剂强迫他满足自己的私欲的。
那一天，因为有外星种族入侵帝国，父亲被迫出征,家里只剩下母亲、5岁的他，和一群比他更小的幼虫。
5岁的军雄只有少年体型，即便是在身材最娇弱的雌虫看来也是小小一只。
父亲出征前交代莫逸海,要定时给他的母亲打针,说他的母亲病了，需要这种药剂来维持生命。
莫逸海嘴上应下,转头就把那些药剂全扔进了垃圾箱。
因为他隐约意识到了那些药剂真正的用途。
于是那一天，没有被续用精神诱导剂的母亲清醒了过来。
他清醒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将年幼的莫逸海压在地上，用双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
莫逸海平躺在地上,抬眸看着自己的母亲，脸上的神情很平静。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雌雄在力量上的差距。
他的母亲，即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没能让他的呼吸产生一瞬的停滞，更别提疼痛。
不过他的身体本来就感受不到太多的疼痛。
一段时间后，他的母亲松手了。
紧接着，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他的脸上。
莫逸海的眼睫轻颤了一下，看着自己突然落泪的母亲，微微张口想说点什么。
然而，在他实际出声之前，他的母亲先一步开了口，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他：“为什么不反抗？”
“因为我的生命是您赐予的，所以，如果想要收回它的人是您，我没有任何怨言。”小小的莫逸海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冷静。
他并非什么都不懂，相反，他什么都懂，只是在很多事上有着自己的看法和想法。
他知道母亲掐他脖子的时候，是真的想杀了他，但他不在乎。
正如他所言，他认定一个用自己的身体孕育了自己，诞下自己，赐予了自己生命的人，有资格收回自己的生命。
然而，他母亲最终也没有收回他的生命，而是跌跌撞撞地走向了窗户。
30层楼，100米的高度，他就那样跳了下去。
白色宽松的睡袍被风吹出了翅膀的模样，好似一只随风飘落的蝶。
莫逸海站在窗口，向下俯视，只能看到遥远的地上那一抹刺目的殷红。
他抬眸俯瞰整个帝国，还不知道他母亲的这一跃，只是一场变革的序幕中，很小的一部分。
帝国很强大。
帝国战无不胜。
那场抵御外星种族入侵的战争，帝国同样打了胜仗。
然而，当那群不可一世的雄虫互相炫耀着自己对帝国的贡献回归家庭时，他们看到的不是敞开双腿迎接他们的妻子，而是用生命和鲜血书写的，不屈的反抗。
帝国出征前，雌雄比例1：48。
出征归来后，雌雄比例1：214。
短短一个月内，帝国损失了四千六百多万雌虫。
雌虫决绝的反抗就像一场“瘟疫”在帝国疯狂蔓延，到处都是他们的尸体，以及用鲜血书写下的讯息。
【垃圾帝国，爱谁待谁待，爷不奉陪了！】
【我诅咒帝国，帝国终将覆灭！】
【留下的雌虫就跟帝国一起腐烂吧！】
拥有几十亿虫族的帝国，在那短短一个月后，仅剩一千多万雌虫。
雄虫们怕了。
雌虫还在不断消失，他们是那么疯狂和决绝，比起在做一件可怕的，结束自己生命的事，更像是在争先恐后地逃离这个世界，仿佛逃晚一步，就会坠入无尽的深渊。
越来越可怕的雌雄比例就像一柄巨剑，凌空悬在所有雄虫的头顶上方。
他们清楚地意识到，每一个雌虫的死亡，都意味将有十几个雄虫会失去得到精神安抚的机会。
而自己，很可能就会成为其中的一个。
巨大的恐惧迫使一部分雄虫彻底掀起了变革的浪潮，他们拥立新元帅，杀死旧元帅，处死大量伤害过雌虫的雄虫，将精神诱导剂列为禁药，将买卖过和使用过这种药剂的雄虫一律判处死刑。
他们同样是疯狂而决绝的，在为雌虫争取权益的同时，也在为他们自己争取生的希望。
两年后，在一切尘埃落定的那一天，所有活着的雄虫整齐地跪在帝国被血染红的街道上，低下自己的头颅，将帝国仅存的那几百万雌虫，视作至高无上的存在，祈求他们的原谅，以及怜悯。
法律的修订，和各种为雌虫建立的福利机构、设施，都是之后的事了。
那一天，七岁的莫逸海和所有的雄虫一样跪在街上，匍匐在地，任由放下自戕之刃的雌虫踩上他们的脊背。
那是莫逸海36年的人生里，最刻骨铭心的两个场景中的一个。
另一个场景，就是他母亲一跃而下的背影。
提到精神诱导剂，莫逸海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了这样的两个场景。
雌虫决绝的反抗。
雄虫发自内心的臣服。
精神诱导剂是什么？
对莫逸海来说，这个问题，并不那么好回答。
也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回答。
所以，虽然觉得可能会进一步动摇齐子晗对自己的信任，莫逸海还是祈求一般地开口：“齐子晗大人，这个问题，我可以私下再回答您吗？这一次，我保证不会再对您有任何隐瞒，至于我在调查袭击事件的过程中对您有所隐瞒的事，等回去了，我自会去雌联请罚，多少鞭都由您来定。”
齐子晗直视他的双眼，感受到他眼底的波动，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下来：“好。”
莫逸海是目前为止，他见过的雄虫里，最擅长隐藏情绪的一个，居然也会有情绪如此波动的时候，可想而知31年前发生的事对他的冲击力有多大。
齐子晗并不急着获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毕竟这个答案无关现状。
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
所以他答应得很果断。
然而，就像没想到他会答应一样，莫逸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鞠躬致谢：“感谢您的理解。”
齐子晗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既然这个问题已经被搁置在了一旁，那么，他非常果断地说起了别的：“12区的影响源是一团被聚集起来的精神能量，来自31年前用生命反抗帝国的雌虫们，他们憎恨雄虫和帝国，但对同为雌虫的我没有太大的恶意，甚至教了我很多。”
莫逸海的唇微微抿起。
一旁的俞臣宇有些困惑，但不敢开口询问什么。
齐子晗继续说：“我们现在算是处在他们的精神世界里，我所感受到的‘辐射’是他们的精神力，被他们的精神力覆盖的目标会异化，也就是你们说的畸变。”
听到这里，莫逸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俞臣宇也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家妻主。
包括两人在内，周围所有听到这句话的雄虫，精神力都是一阵波动，产生了自卫反击的本能。
齐子晗释放自己的精神力，将所有人的精神波动霸道地摁了回去，然后接着说：“我知道解决影响源，让风险区消失的办法，这件事只有我能做到，所以等会儿无论我做什么，你们都不要阻止我。”
“是。”莫逸海低头应下，不再对齐子晗的决定提出任何异议。
“然后现在有两个问题。”齐子晗说，“一个问题是，对于把雌虫离世后残留的精神能量聚集起来的那股力量，你有什么头绪吗？”
莫逸海只略微想了一下，就知道自己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很抱歉，我没有任何头绪。”
这个回答并不在齐子晗的意料之外：“想也是，另一个问题是，在我解决12区的问题之前，你还有什么话想对他们说？”
齐子晗口中的“他们”，显然是指影响源，也就是那群已经逝去却仍被困在这里的雌虫。
莫逸海欲言又止，在短暂的沉默过后，说了这样一句话：“每一位雌虫都是帝国的珍宝，当年没能保护好你们，很抱歉。”
【他是帝国现在的元帅？】
【有点帅……】
【啊，突然就觉得雄虫没那么恶心了。】
齐子晗：“……”
你们……口水擦一下。
以及，这位元帅有伴了。
【是么？真可惜。】
他的伴侣是个军雄。
【？】
【嘶——那可太棒了。】
齐子晗：？
齐子晗不知道该怎么评价“雌虫们”对军雄和军雄在一起的看法。
不过，回想了一下自己第一次入侵莫逸海的精神世界，知道他有个秘密恋人，并且那个秘密恋人是军雄的时候。
哦，那可真是太带感了。
齐子晗忍住想抬手捂眼的冲动，对莫逸海说：“他们夸你帅，以及——”
【现在的帝国很不错。】
“现在的帝国很不错，他们很喜欢。”
闻言，莫逸海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能说出来，只是牵起唇角，微笑了一下。
喜欢就好。
……
齐子晗短暂地休息了一下后，释放自己的精神体，操控着他的银日之辉女王蜂飞向了巨树的所在。
靠近巨树的地方，来自影响源精神力的压迫感明显增强了。
即便是31年前的帝国，雌虫的精神力也是B级居多，每个个体对雄虫而言都是极其脆弱的。
可这里聚集的精神能量来自千万个雌虫，愣是靠量的堆砌让他们拥有了可以跟双S级对抗，甚至远远凌驾在双S级之上的精神力。
齐子晗越发肯定，昨天他之所以能从“雌虫们”手里夺回那五个探索军的生命，不是因为自己的精神力足够强，而是因为他们放水了。
他们意识到跟他们对抗的是一个雌虫，所以选择了手下留情。
毕竟，他们也不是非要那五个畸变体不可。
然后当晚，他们趁齐子晗睡着，悄无声息地入侵他的精神世界，编织了那个虚幻又真实的梦。
他们想看看这个雌虫，是他们的友军，还是叛徒。
测试的结果让他们满意，也让他们震撼。
满意于齐子晗的反抗，震撼于齐子晗反抗的方式。
虽然嘴上嘲讽齐子晗的做法很可悲，但其实，他们都很欣赏齐子晗。
——他对雄虫开枪的那一幕帅呆了好嘛！
【虽然现在的帝国元帅很好看，但果然还是不输给雄虫的雌虫最帅了！】
齐子晗：？
齐子晗想问影响源还有什么遗言吗，万万没想到会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
【遗言吗？三十一年了，时代的列车还在前进，而我们已经下站，知道列车行驶在正确的轨道上，我们已经很满足了，该为你做的，我们也都已经做了，并没有什么遗言。】
【让我们安息吧。】
“好。”齐子晗出声应着，银日之辉女王蜂刺出尾针，将不会产生任何痛觉的死亡药剂注入树中。
然后，他本人朝着树的方向弯下腰，优雅地行了个礼：“晚安，祝你们好梦。”
随着他行礼的动作，他身后的莫逸海单膝跪下，做出臣服的姿态。
他一跪，身边的俞臣宇和祝云琦相继跪下，探索军和杀戮军纷纷效仿。
七千军雄一排接一排地低下身，臣服于最前方那个优雅弯腰的身影，同时，随他一起送别巨树里不屈的灵魂。
早该消散的精神能量在药剂的作用下分崩离析，在齐子晗的视野里化作点点星光，就像无数个解开束缚的萤火虫，飞往各个方向。
高耸入云的巨树消失了，变成了一棵普通的树。
影响人方向感的力量消失了，来时的道路清晰可辨。
12区，这是帝国最新发现的风险区，也是第一个彻底消失的风险区。
一切都是因为，有一位雌虫随军一起参与了任务。
如果齐子晗没有来，那么，无论多少雄虫踏入这片区域，最终都只会成为这片区域的养分。
回军营的路很顺利，所有人都没迷路，也没遇到畸变体。
回到帝国第一军事研究基地后，齐子晗快速地冲了个澡，把头发吹干就睡了。
俞臣宇睡在了他床边的地上。
莫逸海的精神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现在十分疲惫，但他还有太多的事需要做。
比如复盘并记录12区里发生的一切，整理这次搜集到的所有情报，并回头分析把另外11个风险区也变成安全区的可能性、必要性、危险性。
还有，要怎么跟齐子晗大人说精神诱导剂的事？
“报告！”祝云琦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
莫逸海连头都没回一下：“进来。”
祝云琦推门而入，关上门后，转身看到他忙碌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什么事不能留到睡一觉起来再做？”
“趁我还活着……”
莫逸海本能地想说，趁他还活着，还没失控，多为帝国做些事。
可才说了五个字他就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已经不需要再跟失控程度赛跑了……
果然，听到他这么说，祝云琦“啧”了一声：“怎么还在说这种话？你不是都签了‘保命协议’了么？”
“保命协议。”莫逸海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不由失笑。
并没有什么毛病。
“所以啊，你现在立刻去睡觉，才是不给女王大人添麻烦。”祝云琦边说边走到莫逸海身后，双手自然地搭上他的肩膀。
感受到肩上的触感，莫逸海本能地侧了下头，但是并没有抗拒。
此时此刻，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别人并不能看到他们之间越线的触碰。
莫逸海轻叹一声，抬起一只手握住祝云琦按在他肩上的一只手：“云琦，你不好奇31年前发生了什么吗？”
31年前，俞臣宇还没出生，祝云琦同样还没出生。
由雌虫的集体抗议拉开序幕，雄虫随之掀起的变革持续了两年，一切尘埃落定时，刚好是祝云琦出生的前一年。
那一年开始，帝国的社会走上了雌尊雄卑的道路，后面又花费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才把雌雄比例救回到1：50，再到如今的1：32，期间绝口不提31年前发生过什么。
所以，祝云琦跟俞臣宇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些，星网上也什么都查不到。
好奇吗？
说完全不好奇是不可能的。
但是……
“阿海，认识这么久了，你应该知道，我从来没有质疑过你的任何决定，你比我聪明，比我想得深远，你的任何决定都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所以，如果你隐瞒了我什么事，那一定是有隐瞒的必要，要不要说出来告诉我，取决于你想不想说，而不是我想不想听。”
“嗯。”莫逸海知道。
当初，就是因为知道祝云琦绝对信任自己，且没那么多心思，所以他才会主动把祝云琦约到自己的房间，然后对他说出了让现在的自己都觉得大胆的话——无论你用什么手段，让我感受疼痛，你可以提条件。
其实那个时候，祝云琦可以提很多别人想都不敢想的条件，莫逸海甚至都做好授予他帝国一级上将的准备了。
没想到祝云琦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后居然憋出了这么一句话——那我想睡你，可以吗？
莫逸海并不是什么受虐狂，只是想通过疼痛找到一点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但祝云琦是真的有那方面的倾向，并且他那方面的倾向是跟性直接挂钩的。
莫逸海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点了头，然后特殊交易的对象摇身一变，成了有身体接触的秘密恋人。
他爱祝云琦吗？
一开始肯定不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发展的关系，但现在，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维持多年的亲密关系，早已让他们成为了对彼此都最为特殊的存在。
莫逸海已经习惯了在任何时候去依靠这个存在，也习惯了对方赐予他的痛苦和欢愉。
他知道，祝云琦是真心爱他的。
他的心里，也早已不允许任何人取代祝云琦的位置。
“我会早点睡的。”他松开祝云琦的手，关掉了自己面前所有的电子屏幕，“你也去休息吧。”
“是，遵命。”祝云琦应着，低头在莫逸海银色的发间轻轻一吻，然后转身离开。
……
次日，齐子晗用过俞臣宇为他做的早餐，就去找了莫逸海。
单独的房间里，两人隔着一张木桌面对面坐着，精神状态都还不错，看得出昨晚都休息得很好。
“齐子晗大人，请允许我再一次为隐瞒了精神诱导剂的事向您道歉，对不起。”莫逸海一上来先道了个歉。
齐子晗没在意，直接问重点：“所以，确实在那六个雄虫身上搜出了精神诱导剂？”
“是的。”莫逸海已经决定不再对齐子晗隐瞒任何事，所以回答得很爽快。
回答完这两个字，不等齐子晗再次开口询问，他主动交代道：“精神诱导剂是一种可以对目标的行为进行诱导的迷魂剂，最初是为了拷问才被研发出来的，如果一个罪犯掌握着非常重要的情报，那么，在处死这个罪犯之前，我们一般都会先强行入侵他的精神世界，获取我们想要的情报，但是，雄虫的精神力有很强的攻击性，雄虫入侵雄虫的精神世界，往往会两败俱伤，所以，为了更加安全地获取情报，精神诱导剂被研发了出来。”
“一开始这种药剂只用于拷问罪犯，但它存在于帝国军部，任何一个军人都有接触到它、取用它的机会，接下来的事您应该猜得到，有军人把它用在了自己的妻主身上，然后越来越多的军人效仿，并通过非法渠道私自将药剂卖给了非军部人员，非军部人员通过分析药剂的成分，掌握了制造的方法，越来越多的药剂出现。”
“大量的药剂在帝国流通，造成滥用，雌虫深受其害，于是就有了31年前的……”说到这里，莫逸海顿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指代那场悲剧。
而齐子晗听到这里，一阵毛骨悚然，不是因为31年前发生的事，而是……
“当你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说明黑暗里还躲藏着更多的蟑螂——元帅，那六个雄虫的精神诱导剂怎么来的，你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