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婆子缓缓打开仓房门, 这屋子长年不开,她以为里头得全是灰,却不想干干净净的, 一点儿尘土味都没有。
映着皎白的月光,她瞧见屋子正中间摆了个挺大的物件儿,正是那架四轮车。
王墨总说,等天气暖和了, 花儿开了,要推大爷到外头走走。
他可宝贝这东西,拿干净粗布盖得严严实实。
孙婆子走上前, 将盖布掀开,就见轮车的座板上, 绑了个新垫子, 靛蓝的缎子面, 针脚密实,她伸手摸了摸,很是软和。
孙婆子摇摇头, 这小哥儿,好衣裳不舍得穿,倒舍得给大爷用缎子坐软垫。
车轮碾着石板路“吱呀呀”的响, 孙婆子搬着轮车上了石阶, 屈指敲了敲门,待听见里头一声低沉的应, 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了。
炕头子,玄鳞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 右手紧紧握着墙上的木头把手,一张脸阴沉得吓人。
他见孙婆子进门, 偏了偏头,叫人将他扶到轮车上。
孙婆子平日干惯了粗活,手上有得是力气,可面对这大个汉子,还是弄不动人。
好在周平在,俩人左右各架起一臂,一块儿使劲儿,才半抱半扶地将人抬上了轮车。
孙婆子学着王墨之前的做法,取了条薄被,一圈圈地缠到玄鳞的胸膛子。
忽然,久未言语的汉子开了口:“缠紧。”
那声音,冷得吓人,孙婆子手上一抖,险些拿不住被。
她提心吊胆地应了一声,想着伺候大爷的活计可不是谁都能干,这么个煞鬼的性子,也就墨哥儿敢往前头凑。
孙婆子给人绑好,咽了口唾沫,小声问:“大爷,咱能走了吗?”
好半晌,玄鳞开了口:“推我到架子那儿。”
孙婆子“唉唉”应声,将汉子推到了墙边的红木架格前。
这上头的物件儿可多,青白秞花口瓶、斗彩祥云盏、白玉樽……全是吴庭川的藏品,前几日,玄鳞还让人将上头的书搬到了炕头子。
他仰起头,沉默地瞧着架格上的东西。
伸出手,将低层的一把玳瑁嵌黄翡的短刀拿进了手里。
孙婆子心口一抖,声音都打了颤:“大爷,这可使不得啊!”
玄鳞没说话儿,反手握刀凑到嘴边,白齿一咬,只听“啪嗒”一声响,刀鞘甩在了地上,露出里头明晃晃的刀刃。
黑云压着月,遮住小半片的天光。
吴家后院儿的祠堂里,昏黄的烛火映照得人影幢幢。
王墨就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腿下连个蒲团也没垫。
赵夫人立在一边,吊着细眉:“刘全,你瞧着他,跪到明儿个再起。”
刘管事儿连声应下,扭头朝着王墨凶道:“能让你进吴家家祠,是你的造化!好好想想,究竟是错在哪儿了!”
二月的天,冷得厉害。
寒气自地底往青石砖上反,冻得王墨膝盖生疼。
他本来穿得就少,冷风又自大开的门外呼啸着刮进来,他夹着膀子,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一只大手狠狠拧了他后背一把,刘管事儿的声音自头顶尖厉地响起来:“哆嗦个什么劲儿!这么些人陪你站着,就显得你能哆嗦!”
王墨咽了口唾沫,咬紧牙关挪了挪腿,跪得板板正正。
夜里风是寒,赵茹怜也有点儿冷。
她紧了紧身上的缎子面夹棉披风,背过身抬手到嘴边呵了口气,一抬眼的工夫,正瞥见漆黑长夜里,孙婆子推着吴庭川缓缓行了过来,无声无息,恶鬼似的瘆人。
“我的天爷!”赵茹怜脚下一软,咣地一下撞在了赵氏身上。
“你作甚!”赵氏一声呵斥,转过身正要叱骂,却与玄鳞对了个正着。
这是一张久不见天光的脸,死人似的白,又映着祠堂跳动的烛火,可瘆人。
赵氏双目圆睁,倒吸一口子凉气,这个瘫子,怎么过来了!
赵氏已年过四旬,不是没经过事儿的人,她正了正色,面色很快恢复如常,朝门外的汉子微微颔首:“大少爷。”
玄鳞半个眼神也没给,抬了抬下巴,让孙婆子将他推进了门里。
牌位前的烛火光幽微,映得王墨的脸忽明忽暗,他听见赵氏的那声“大少爷”,后背一紧,忍不住扭过头。
可还没瞧见人,刘管事儿的声音先自头顶上响了起来:“跪好了,东瞧西瞧个什么!”
打狗还得看主人,玄鳞就在祠堂里,刘管事儿也半点不知道收敛。
车轮压着石板砖,轻轻的响,孙婆子将人推到王墨身边,汉子垂下眼睫,软声唤他:“王墨,过来。”
王墨抬起头,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轻声叫了句:“爷。”
他的声音带点儿哑,一股子叫人心疼的委屈巴巴。
玄鳞伸手要扶他,边上的刘管事儿却开了口:“大爷,这还没跪完呢,可不能起。”
玄鳞呼出口气,缓缓抽回手,借着手臂的力将身子往车背上抵,他仰头蔑着刘管事儿,眉心微蹙,冷声问:“是你抓的人?”
刘管事儿虚虚地笑,两手搓了搓:“不是小人,是小人的义子余青。”
说着,叫余青的高壮汉子自人堆里走了出来,朝玄鳞浅浅俯了俯身。
玄鳞看着他,目光森凉:“我听人说,你当他是贼,赃物呢?”
余青抿了抿唇,道:“今儿个小人寻夜,瞧见他在巷子里鬼鬼祟祟,以为是贼……谁知道带进门儿,才知道是三院儿的小公子。”
“知道不是贼,又作何带到祠堂来?”
不待余青说话,刘管事儿先开了口:“这、这王小公子进门儿还没满年,是不得出吴家门儿的。”
玄鳞忍着火:“那你知不知道是我准他出的门,也是我找地车夫,送他出地门?”
“知道是知道。”刘管事儿讪笑,“可吴家的规矩不得废。”
玄鳞淡笑一声:“好一个吴家的规矩,可我眼下就要带他走。”
他瞧向王墨,缓声道:“小墨,你过来。”
还跪在地上的王墨应了一声,正要起身,却被刘管事儿拦住了,刘全沉下声:“大爷,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啊。”
玄鳞的手指紧紧攥住把手,他算是瞧出来了,唱这一出大戏,什么抓贼、什么吴家的规矩,说到底就是要给王墨难堪,给他难堪。
火气已经窜到了喉管子,玄鳞冷眼瞧着他,厉声道:“滚开!”
刘管事儿心里头直发虚,这人气势太足,就算坐着矮人一截,也让人惧得慌。
他脚下发软,可一想着,一个瘫了三年都下不来炕的人,能有啥大本事,再说有赵夫人在,他怕个甚。
刘管事儿攥了攥拳,没让,只装模作样地伏低做小,躬了躬身。
玄鳞眯了眯眼:“不滚?”
刘管事儿面色恭顺:“您就别为难小人了。”
玄鳞笑着点点头,右手自轮车的扶手上移开,缓缓往身侧探。
一霎间,冷光乍现,刘管事儿一声惊叫、面目扭曲,“砰”的一声跪在了玄鳞面前。
一柄短刀插在他的右肩上,血顺着刀口扑簌簌地往下淌。
玄鳞握着刀柄的手往下一施力,短刀被一把拔了出来。
刘管事儿的肩膀头子一个肉烂的大洞,汩汩冒着血,洇得棉袍子一片红。
“天爷!杀人了!杀人了!”
“快去报给老夫人,祠堂里杀人了!”
叫余青的汉子急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刘管事儿,高声呼喝:“来人!快来人啊!请大夫!”
嘈嘈杂杂一片兵荒马乱,摆在门边的灯架不知道被谁撞倒了。
灯油洒了一地,火苗嗡地一下窜得老高,烧得木头灯架噼里啪啦作响。
孙婆子虽然一早就料想到了,可瞧着浑身是血的刘管事儿,还是心惊肉跳,两手直抖。
赵茹怜更是吓得腿软,哆哆嗦嗦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任边上的如意如何拉拽都起不来。
角落里,赵氏脸色死白,她从没见过这般场面,慌地往后头连退了数步。
忽然,噌地一声尖响,短刀被狠狠砸在了地上,刀刃擦着石板砖,骇人心惊。
玄鳞沉沉地盯着她,目光森冷的仿如一条蛇,他声音平缓,听不出半分喜怒:“好大的一盘棋,这么个局面您可还满意?或者说,二院儿的那位可还满意?”
赵氏吓得不敢言语,生怕一柄短刀朝自己扎过来。
她知道吴庭川看重这个小,可她不知道他竟看重到了这个地步。
不过是在祠堂跪上一夜,小惩大戒、以儆效尤,竟然要到杀人的地步!
玄鳞没再看赵氏,目光落在王墨身上,眼神柔软:“小墨,推我回去。”
王墨自惊慌里抽回神,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跑到玄鳞身后头,将轮车推了起来。
沉沉夜色里,车轮声吱呀。
两人就那么无所顾忌地自一片狼藉里抽身,再没一个人敢拦。
临到要出祠堂门了,玄鳞扭过头瞥向瘫坐在地的刘管事儿。
四目相接时,他讥笑道:“规矩?我才是吴家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