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幼晴又悄悄地潜了回去。
再有一段时间就要请出天机遗命，外宾都往大殿的方向聚去了，天机门的弟子显然都有些兴奋，之前来宾在灵堂悼唁的时候为免喧哗便将大部分弟子都留在了内门中，前往天机门主殿的路上随处可见身着靛蓝色弟子袍服的少女，三三两两地结伴走着。
先前走进来十分自然是因为带着付知这个“通关文牒”，她身为外人，在天机门内部四处走动自然引人注目。徐幼晴已经许久没有这么鬼鬼祟祟的时候了，上次她这么偷偷摸摸还是小时候逃师尊的课业，溜去墨竹峰找那师姐妹三人玩。
一甲子过去，双灵根与单灵根之间的修炼难度差距逐渐显现了出来，槐叶四十余岁凝婴，只比向时雁当初晚了没多少年，祝云后来居上，十余年前也迈入了元婴的行列，而贺鹤紧随其后，现在之所以明面上仍只是代管墨竹峰，不行护山长老之职，乃是因为年纪尚小，资历不够。
当初相熟的几个孩子，现在唯有徐幼晴和祝雨还卡在金丹期。祝雨为了追赶天资出众的姐姐十分拼命，在金丹大圆满的临界点阻塞了好几年，随时都有破境的可能。
徐幼晴眼下的修为是金丹后期，掩饰身形从这些低阶弟子们附近溜过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朋友们都大变了模样，有时候徐幼晴还是忍不住想象，要是钱大妮活到现在，她会是什么样子呢？记忆中的五官已经彻底模糊了，剩余的印象只有少女高大的身形和温暖的双手。
潜入者勾着凉亭的栏杆下部，悄悄地从横跨水面的基座上走过，她半蹲在拱桥下等待两个弟子经过，听见她们在谈论天机遗命的事。
“次任天机，你觉得会是谁？”其中一个小声说，生怕被人听见她们妄议长老前辈。
另一个人含糊地说道：“应该是大长老或者二长老吧……我也说不准。”
“继任者从来都是挑选长老中天资最为卓越的那个人，付知大人又最受天机大人宠爱，结果如何还说不准呢。”
听见那个名字，徐幼晴停下了脚步，拉长耳朵仔细听着。
同伴的语气有些迟疑：“付知大人她……的确与常人不同。”
连寻常弟子都能看出，在天机一众弟子中，付知是最为异质的一个。传闻中生具天眼的女子在她们入门时便已然双眼失明，却仍旧能通过幻梦的虚像来参悟天道，甚至有人将其认作天机门有史以来最为出众的弟子，就算天机选中她，那也在情理之中。
“……你过去不是曾在换身池当班随侍过，她当真在其中待了两年之久吗？”女子惊叹地说，“我只在扫撒时上过一次望楼，地势太高，风吹得我直打哆嗦，小长老竟还泡在水中，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啊，不过楼下院中的绣球开得倒美，来年开春我们一起去看吧。”
“换身池……可是要人命的东西。”那人的回话却充满了忧虑：“那位大人所见之景与我等不同，然而她却是个为了使命不顾一切的人。当初换身池能关闭，真的让我松了一口气，我真怕有一天她就在池水里一睡不醒了，或者永远留在了那个玉苍山小弟子的身体里。”
“既然天机大人命她使用，那便有非她不可的理由，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操心什么？”
“你……你没见过不清楚，付知大人的身体本就不好，自那以后更是每况愈下。一甲子过去，我每每回想起她形销骨立的模样，仍旧感到心悸。若是她成了天机，定又是使命压身，不得解脱了。”
声音越来越远，桥洞下的徐幼晴却好像双脚生根一般，在原地难以移动半分。大脑难以理解方才那两人的对话，换身池是什么，她们话中“玉苍山的小弟子”指的又是谁，为何她们门中的事务会无故牵扯到玉苍山？
她恨不得立马现身拦下那两个人，但想到若是被人发现她私闯进天机门内部，还是在天机遗命正要公布的这段时间里，那可真是百口莫辩，徐幼晴还是强压下心中的好奇，悄悄地攀上湖边的堤岸。
徐幼晴本是为了找付知问清楚那与向时雁神似的女子——还有她话中怪异之处的事，此刻动身在付知的必经之路上堵她，或许还能遇到盲女。
但方才那两个弟子闲谈中的“换身池”却引起了她的注意，一个甲子之前天机门对玉苍山有什么谋划，她非得弄清楚不可。
根据那弟子的话，名为“换身池”的东西位于天机门内部一栋高耸的望楼之上，顶部未设四壁，高处的风能随意侵袭之处，楼下的院中还栽种着许多绣球花。
人群都聚到了大殿附近，守卫内门的天机门弟子数量甚少，也少有人会注意到一不存放重要典籍，二不存放门中秘法，如今只有一个废弃阵法所在的地方，徐幼晴几乎是轻而易举地便找到了天机门内门中地势最高的楼阁，从外围轻手轻脚地攀爬到了顶层。
楼顶四面只有浅色轻纱象征性地围了一圈，被高处的寒风一阵阵鼓起。
空旷的平台上有一个圆形的水池，想来这就是那两个女修所说的“换身池”了。徐幼晴小心地靠近它，池水已经被放干了，此处显然不是为某人沐浴准备的，即便放满了水也只能刚好没过一个平躺的人的面部。
整座望楼都是木质，唯有楼顶突兀地被人安置了一块中间凿出浅浅凹陷的大理石池子，怎么看都很奇怪。
池子四壁和底部刻着徐幼晴平生所见最为繁复的阵纹，她不精此道，完全看不懂究竟写着什么。她担心这是天机门什么秘传的法宝，不敢擅自伸手触碰，只是拿出玉简，将自己看见的阵术图样一点点记录下来。
祝家以阵术见长，而祝云已将府中秘传典籍融会贯通，她一定知道这是什么。
就在她忙着记录的时候，一阵阴风吹过，徐幼晴忽然感到自己的汗毛根根竖起，她仓皇地扭头，却没看到任何人。
正当徐幼晴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如琴声般清润的女声从她正前方传来：“若我是你，就不会对此深究，你不会想知道真相的。”
徐幼晴被吓了一跳，她瞪大眼睛抬起头，依旧只有被风吹动的薄纱发出细微的声响，声音传来的方向空荡荡的。可方才……的确有谁经过了。
她打了个寒颤，站起身来四处张望了一下，哆嗦着收起了玉简，纵身跳到望楼下方的屋顶上，落荒而逃。
她的身后，白衣女子一闪身又出现在换身池的上方，向时雁低头看了眼复杂的纹路，又看看徐幼晴背身逃走的方向，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相的确伤人，可又哪能及得上亲近之人的欺骗呢？
徐幼晴不知道自己在此处耽误了多少时间，方才那鬼影好像对她没有恶意，但她偷偷闯入他宗内部，还意图窃取天机门机密的事确凿无疑，只能希望那人不要揭穿自己了。
她都奇怪自己刚才那非要刨根究底的一腔热血究竟是从何而来，被那缥缈的声音吓了一跳，徐幼晴只觉得心里一阵冰凉，她才感到后怕，若是被天机门的人逮着了，怕是连徐家和玉苍山都要被她连累问责。
偷偷摸摸的小贼本想从这个方向抄个近路，到大殿哪里去和贺鹤等人汇合，走到这却因天机门建筑中无尽的长廊而迷了路，她晃悠了一阵走不出去，正焦急呢，却见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
付知。
盲女踉跄着朝这个方向走来，她穿着一件装饰繁重的青色道袍，时不时在原地驻足，脸上是一片茫然。
看她的模样，天机遗命已经公布，徐幼晴隐约能听到大殿附近嘈杂的声音，大约是人群也散了，只是门内的直通殿后的长廊上只有付知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着。
她对付知这个人的印象虽然不怎么样，但大概知道此人对名利权位并不看重，没选上也不该是这副模样……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身着靛蓝色长袍的女子一脚揣在呆住的付知肚子上，将瘦弱的付知踢得跌在地上还往后滑了一段，那人又一把拽着她的衣襟将她提了起来，将她抵在长廊的柱子上，以一种要将她脖颈生生拧断的架势掐着她的脖子。
远远看到这一幕的徐幼晴都呆住了，她认出那是曾有过几面之缘的天机门大师姐，慕华。那人比槐叶师姐还要大上几岁，据说年少时也是天资出众，却不知因何缘故，修为一直停滞在金丹中期，不曾有所进步。
第一次见到慕华时，徐幼晴便认为她与龙瑞清很像。在龙师姐死后，她也一直爱屋及乌，对慕华有个十分不错的印象。
记忆中应当是清雅温润的人，此刻却整张脸都因怒气涨红了，双手青筋暴露，目眦尽裂，满脸狠意，好像打定主意要取付知性命似的，恨不得将她的喉咙撕烂，拇指用力压着付知的咽喉。
为什么？徐幼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吓得僵在原地。她知道天机门传位十分苛刻，在新任天机确立的同时，她的师姐妹们——其余的所有长老都会被强制卸任，失去对宗门一部分的表面掌控。
大长老是天机之位的有力候补，而她若是因此而失势，作为大长老徒弟的慕华自然也会受到影响，甚至可能因此而再也不能插手宗门事务。
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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