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怎么做？祝柽背上出了一些汗，表面平静，实际上心中如泛海扁舟一般颤动。并非是他对向时雁的恐惧有多深，而是她身后的所有未知和它们将会带来的后果，都让祝柽心肝颤动。若是向时雁愿意见好就收，让淮海城中重归平和，那放弃两姐妹也没什么……
“您在说些什么？”
没想到女人却轻笑了一声，好像祝柽说了什么有趣的话。向时雁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染上一丝嘲讽的笑意，因而让她本就冷肃的容貌显得十分刻薄尖锐。向时雁轻笑着回道：“在眼下这动荡时机，若是将身为继承人的长女送走，对平复人心来说不是更加不利？”
祝柽张了张嘴，看着向时雁讽刺的笑容紧咬后槽牙僵着脸说道：“……师妹所言极是，为兄一心护女，竟然疏忽了安抚民心……”
向时雁此言可以说是十分明确地拒绝了祝柽给她递上的台阶，石桌边上的几人都齐齐冷下了脸。
白景逸缓缓开口：“向长老，你的意思是……要坐视有心者搅乱淮海城，即便城中修为不高的散修们因此受到误伤也不肯出面稳定局势吗？”
白景逸高居白家家主之位二百余年，修仙界第一世家最好的资源都摆在他面前任意挑选使用，他在百年前便已经突破大乘期，修为比向时雁高出一个阶段的小境界，眼下是大乘初期的修为。大乘期灵压挤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中，如同晴空中突现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向时雁的身上。
连空气都被压得不堪其重，向时雁颤抖了一下，但还是坚持着挺直腰板顶住了一波波妄图将她脊背压弯的灵压。
纵使体表的伤痛早已愈合，向时雁金丹上的裂痕和神魂的缺裂也不允许她发挥出过去的全力，她不能让众人发觉她的外强中干，否则在眼下三家已经明了向时雁搅局者身份的情况下，便等于是将“解决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来解决城中的动乱”这条捷径摆上了桌面。
她必须保证自己是“月华道君”，更要确保在众人眼中，她仍然是那个能从数个妖修大能的围攻下脱身的“传说”。向时雁在这场牌局中的筹码就是她自己，轻易不容冒犯的修为是迫使几人与她一同安坐在桌边的必要条件。
向时雁脸色阴沉下来，她强压下口中腥甜，却遭不住体内灵息因为外界高压而紊乱波动。她暗中呼唤系统，给自己套上一层认知干扰屏障，在无形的壁障外女子的脸色才好看了许多。
“白家主这是作何？”既然对方已经露出獠牙，向时雁也不再维持表面上的礼貌，“怎么，难道三家合力压不住散修暴/乱，打算拿我来转移视线？”
向时雁在那一瞬间洞悉了白景逸此举的谋算。既然大家不信城中没有妖族，那就索性做实，顺手将向时雁这个幕后黑手铲除了，再装模作样地镇压作乱妖修。
虽然是个笨办法，但只要事后诚恳道歉，再推出一两个无伤大雅的旁支来顶罪，借机发泄对三家怨怼的人就没了合情的理由，总比现在坐在这里想着见招拆招，总被人打先手要好。
白景逸面上不显，心中暗暗思衬着向时雁的实力如何。月华道君自十七岁在潜龙榜排议夺得头筹时便声名鹊起，没人敢轻易看轻她。
那些看到向时雁修为一路高歌猛进却堵在元婴大圆满许多年的人要么是酸要么是傻，对向时雁来说修仙之路还有很长，而她距离大乘期也不过临门一脚，随时都有可能突破，就是再耽搁上一百年才突破她也有资格自称天才。
此外，向时雁本人更是不能简单用表面的修为来衡量的。她不光是变异灵根，还精通术法，被称作千年以来最有潜力的术修，神识淬炼更是在元婴境界中无人能及，很明显是个硬茬子。
半年前她从妖族围杀阵中脱身一事在神州上传播甚广，为沉寂多年的她又镀上一层光环。然而白景逸却觉得这是个大好时机。
当时参与围杀的妖修中最少有两个大乘期，外加几个元婴助阵，不管向时雁是如何逃脱，她都不可能一点伤都不受。光辉的传奇往往是为人所不知的伤痕筑起的。
他本来判断向时雁为了脱身付出的代价绝对不小，甚至还可能受了可能影响终生的伤，否则在自己的死讯满神州传的时候她怎么可能不出面澄清。
可是……白景逸看着表情变化，但却并非十分痛苦的向时雁，心里却没了底，她周身灵波一下子为了抵御自己的灵压而增强，但却稳定而强健，完全不像是伤痛缠身的样子。男人眸光一沉，只怕，她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杀手锏。
思绪定下，男人眸光一凝，收回了自己施加在向时雁身上的威压。
他左手一翻，手中出现一枚玉简。白景逸将它置在桌上朝向时雁推去。
“这是何物？”向时雁并不伸手去接。那玉简上的温润光芒还未褪去，一看便知其中的讯息是新近写就的，向时雁对白景逸此时摆上台面的手段有了些许预料，因而多少能猜到玉简讯息的主人和内容。
“前几日城中乱象初起的时候，我等注意到向长老也在城内，虽然想即可求援，但却怕向长老担心会将玉苍山也扯进乱局中而拒不出手。于是我等以三家家主的名义联合修书给黎桧掌门，向他请求玉苍山的协助。”
守护天下太平是每一个修士的责任，位列五大宗之一的玉苍山更是责无旁贷，更妄论求援信还是以淮海城三大世家之名联合发出，若是信中所求是要玉苍山派出门下精锐前来协助镇压暴动，那黎桧以保护门下弟子的理由婉拒也并无不可，但三家已经十分“体谅”，只是因为人手不足才请求将正好在淮海城中逗留的一位长老借给他们，再推辞便是拂了三家的面子。
于情于理黎桧都没有理由拒绝，他甚至不知道向时雁去了淮海城，师妹此时应该作为带队长老在北坞镇等候进入秘境的弟子们……她怎么会无故跑到淮海城去？
向时雁做这件事之前并未与掌门师兄商议，只因当时迷雾还未散尽，她不好轻举妄动。接过玉简，向时雁神识略扫过玉简，看清那些文字后她却心下一动。
白景逸更迫近一步：“三家与玉苍山同列仙门十三席，自然也是以维持修仙界秩序为己任。大丈夫一言九鼎，既然我们已经派遣戍卫仔细搜查过了，那便是没有。向长老先前的怀疑虽然也是为城中修士着想，但言语却有对我等的不信之嫌啊。”
徐馹也笑道：“我等有什么理由要包庇、维护妖族呢？”
向时雁沉默着，看向在场诸位毫无阴霾的脸，发觉这些人看起来无一都是凡间话本中所写的仙风道骨、正大光明，她好奇这些人怎么能如此大义凛然。
虽说淮海城民众此时义愤填膺的故事是向时雁杜撰出来的没错，但那却不是空穴来风。城里没有妖族，那游走与两族边界，替出价者做尽坏事的□□/中的妖族是在哪里与城中贵人交接货物？城中没有妖族，那隐秘的声色场所中专供特殊客人玩弄的妖族少女又是何人？城中没有妖族，在座几位男修后院豢养的妖族美姬夜夜所歇的难道不是世家的院墙而是城外荒废郊野？
在“地下”与“天上”，人族与妖族之间的矛盾从来不是不可调和的，只有被煽动的一般修士们傻傻地互相倾泻着仇恨。
向时雁简直要被他们气笑了，对自己有利的时候便出来鼓动两族之间不必要的仇恨，没必要的时候便容许自己喜爱的部分存在，原来这些狗东西比一般民众更懂得妖族和人族并没有什么区别。
女子叹了口气，用悲哀的眼神看着在座诸君，她的双眸中含着不屑与厌恶：“暂且不说别处，祝府众姬妾中有二人是妖族，白家主家男子十人共有十一名妖族侍妾，徐家则是七人。诸君难道不觉得自己的话很可笑吗？”
几人脸色一变，白景逸当下便狠狠道：“向长老停留在淮海城中不过小半月，消息倒是灵通？有什么证据敢血口喷人，污蔑我等仙门栋梁私通妖族？”
“无论这些女人是自愿的还是绑来的，向某眼下无力相助，也只能对诸君的私德指责一番。”他们不承认也在向时雁预料之中，她正色道，“我对诸位的后院之事更没兴趣，不过是为了排查我所追查之人，不得已而为之。”
“你……不知向长老究竟在查些什么？能让你这样四处乱嗅！”徐馹咬牙切齿地看着她，若是向时雁将这个消息放出去，那便做实了三大家族与妖族勾结，更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诸位请冷静。”向时雁高声道，“向某来淮海城目的单纯，更没有想要搅乱局势的意思。请看物证。”
她说着，从袖中摸出了一片小小的黑色鳞片。
祝柽一见那黑鳞便浑身汗毛耸立，这不就是之前向时雁在他家院中捡到，意图诬陷他勾结妖族的那片妖鳞吗？
向时雁来之前，无路可走的祝柽便将这件事与另外两家和盘托出，但为了防止徐白两家坐地起价，他在叙述中略去了这个“物证”的存在，并打定主意，若是向时雁将鳞片拿出来，他便咬死了是家中豢养的妖兽不小心蹭下的……徐白已经帮他打圆场这么久，即便中间出了什么意外之言，也只能捏着鼻子顺着他的话编。
然而结合向时雁之前所说的话，祝柽却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女子将黑鳞置于六边石桌的正中央，随即捏着指决一道灵力打在上面。
刹那间，狂暴而强大的妖气瞬间席卷了整个议事厅，连大乘期的白景逸都忍不住竖起一层护体罡气来抵挡近乎实质化的妖气。
这一小片妖鳞之中所蕴含的妖气超过了在座几人平生所见的妖修，一层冰霜顺着石桌蜿蜒爬行，直至覆盖整个房间。实力不过元婴初期的祝柽比不得另外两个大乘期的家主，骤然被这股蓬勃的力量吓到，他恐惧地僵在座椅上，脸上毫无血色，连他人的叫唤都听不见了。
“这大妖是我半年前在天心境中偶然遇见，实力深不可测。我与她打了个照面，侥幸不死。苏博远那一干妖族上层称呼她为‘玄酒’，语气恭敬。”向时雁收回灵力，那块小鳞也渐渐重归沉寂，“向某疑心妖族有什么大动向，于是这半年来都不曾放弃搜寻。”
“数月之前，终于查到此妖的踪迹消失于淮海城中。向某疑心城中有人与妖族勾结，于是提前与在城中彻查了一番。向某明面上虽然奉命护送门下弟子到混元境，实际上还领了掌门之命彻查此事。”向时雁将玉简中的文字投在空中，“掌门会与诸位的玉简中写明了向某‘所行皆是出自掌门授意与为修仙界谋太平的拳拳之心’。有掌门之言与这片妖鳞，应该能证明向某所言非虚。”
现在修仙界中的少数大乘期修士已经能够算得上是支柱一般的存在，而在其之上，还有凤毛麟角的已经隐世的化神期大能，修炼至化神期大圆满的修士离登仙只有一步之遥，而处在这“渺小而又恒远”的一步之内的修士是为渡劫期，登仙的天雷随时有可能落下来。
向时雁的话漏洞百出，但大致能够解释情况，几位家主又经过了方才狂暴妖气的震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毕竟就算向时雁的话再怎么假，那恐怖的妖气也不可能是假的。
“玄酒……”白景逸的心脏仍在怦怦直跳，即便是他正在朝着大乘后期迈进的胞弟也不曾给过他这样的恐惧，“未曾听说过的名号，妖族何时有这样一位大能出世？”
向时雁自然没有在妖气上作假的能力，但系统可以。虽然无法定位或获取玄酒现在的信息，但原作这个数据库中关于大反派的信息可多了，系统在杜若的鳞片上模拟的就是玄酒掐死她时的周身气场。
“近乎凝实的恐怖”，果然名不虚传。向时雁想着，询问系统，“你既然能做到这种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系统很人性化地叹了一声：“且不说能查看的部分里关于玄酒的描写很少，她发怒时释放灵压的只有这一次，系统做不到比这更具体的模拟了。说实话这样的举动很容易被世界意志盯上，您这段时间对系统的能力有些过度依赖了，这不是什么好事。”
向时雁没有回应它。若是不依赖系统的力量，就是全盛期的她在有松鹤堂协助的情况下也做不到在这么短时间内探听到如此多的情报，更妄论她此时的实力还不及全盛期的十分之七。
手指轻轻拂过玉简，向时雁庆幸黎桧虽然对自己的行动摸不着头脑，却仍旧选择相信她，那句“所行皆是出自掌门授意”相当于拿自己身为玉苍山掌门的身份与信誉替她背书，若是向时雁真有二心，对山门的影响是毁灭性的。
或许，师兄也对贡宁师姐那些年的怪异存有质疑……
向时雁敲敲桌子，将众人从思绪中拉回，她捏着鳞片对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的祝柽问道：“当日祝城主对我说家传宝物被盗，但我询问时你却闪烁其词，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宝物值得这位大妖前来窃取？”
祝柽张口结舌，那不过是他为了糊弄向时雁所说的托词，想不到这女人竟然趁着这个机会旧事重提，那分明是他要上哪里去给向时雁变出一个真的法宝来，他甚至觉得现在自己无论说些什么都是陷阱。
在几人的虎视眈眈之下，祝柽不由自主地扫了白景逸一眼，颤声道：“是一种……名叫噬心蛊的蛊毒。”
“祝府之中怎会有妖族的邪物？”白景逸皱眉质问道。
向时雁略微惊讶，她本以为祝柽走投无路时看白景逸的那一眼是向他寻求帮助，可是现在看来，白景逸似乎不是将噬心蛊交给祝柽的人。
“父亲对收集奇珍异宝兴趣甚笃，这蛊是他的遗物……”
向时雁打断他：“有何作用？”
女子目光灼灼，好像是在戳他的脊梁骨。祝柽不情愿地答道：“母蛊能够完全控制子蛊，而被种下子蛊的人不会表现出丝毫的异常，但是只要控制者想，那一言一行皆可操控。”
向时雁的眸子瞬间褪去了所有神采，她喃喃道：“真是……有趣。”
她冰冷的视线让祝柽感到强烈的危险与不快，四肢百骸都忍不住颤抖起来。似乎并未表现出一丝敌意与杀气的女子身上，莫名带着一种比方才的妖气还要让祝柽恐惧的情绪。
她正对贡宁感到愧疚。
对祝柽来说，那是比单纯对他的仇恨更加危险的催命符。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或者下下章淮海城的主事件结束，祝柽并不会立马死掉，在差不多十章之后才会被处决，还有一些信息需要他来传达
最近感到些许疲惫，可能是因为这本书我已经写了五个月了还没写到瑟瑟（口吐白沫）
练手之作，没想到还有挺多人看的，无论是剧情还是逻辑还是人物都有很大的缺点，感谢各位看到这里。我对这本书的唯一期待就是完结，如果不嫌弃的话，希望能有人陪我到完结QCQ感谢在2022-03-23 23:27:29~2022-03-25 20:29: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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