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人黑灯瞎火的时候, 胆子很大,什么都敢做什么都不怕,一旦亮起来,就怂了。
陆迢就这样。
刚刚撑着脖子跟冉宁喊的时候她没怕, 挨打的时候她也没怕, 现在挨完打, 她怕了。
她妈说的没错,自己就是属核桃,不敲不成人。
陆迢缩着脖子, 手插怀里, 没什么脸皮可言, 顶着夜风, 悄出出的跟在人家冉宁身后,一弯月钩盯着她的小动作。
冉宁回到自己的房子,刚要去开门锁, 余光就瞄见拐角后面那个探头探脑的人,顿时深吸了口气, 然后扭头就走, 擦肩而过的时候,连瞥都没瞥一眼, 目不斜视跨步迈进电梯。
陆迢心虚不敢抬头, 见她走过去又想跟来, 一只脚抬起, 没等落下立马收回去,愣楞的望着电梯里的人, 冉宁面无表情没说话, 只是抬手指她, 虽然一声没吭,却压迫感十足。
眼看着电梯门缓缓阖上,陆迢有种被打回原形的感觉,漂亮女人发起火来,又漂亮又可怕。
陆迢狂摁了几下旁边那部电梯的向下钮,慢慢吞吞的比蜗牛爬得还慢,这等电梯上来,自己再下去,人早跑了。
陆迢想都没想,冲进安全通道,飞奔下楼。
夜很黑,头顶的云拢在一起,刚刚的月钩躲起不见,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潮味。
冉宁抱着胳膊,她没看天气预报,不过这样的话,应该是有雨。
等了会儿,陆迢从楼梯口出来,气喘吁吁还捂着胸口,自己给自己调整呼吸,冉宁又想气又想笑,气她混,笑她傻,明明就不笨,非得把自己整成个大呆瓜。
外公外婆说什么就听什么?自己和她讲的时候,她倒是反骨一堆,处处都是理由。
两人在小区里,主打一个你追我赶。
冉宁快步走,陆迢也走得快,冉宁慢下来,陆迢也慢下来,冉宁忽然向前跑,她跟在后面也屁颠屁颠地跑。
溜了几圈,冉宁累了,刹住两条腿,转身就回了家,她们自己的家。
陆迢这回学聪明了,没急着跟进去,她站在楼下看,等窗户灯亮,才坐电梯上。
做错事的人,不仅心虚,面色看着也虚,陆迢由内而外透着一股外强中干的劲儿,舔了舔嘴角,有点干涸,两只眼睛骨碌碌的转,就盯在冉宁身上,冉宁去哪儿,她的眼睛就往哪儿溜,有点点坐不住了,想道歉。
“我——”
啪嗒。
冉宁关上卫生间的门,连带陆迢跟陆迢还没说出口的道歉,全关在了外面,紧接着水声响起。
陆迢坐在椅子上,手心搓膝盖搓的发烫,鬼使神差的站起身,然后走到卫生间门口,手握住门柄,一秒,又拿开。
算了...现在进去,会被打死吧?陆迢满脸懊恼,这可怎么办啊?
二十分钟左右,冉宁洗完澡出来,头上包着干发帽,身上裹着长浴巾,露出来的皮肤比牛乳还要白。
陆迢眼睛都看直了,视线顺着往下,想看又不敢看的乱瞟,见缝插针。
“我给你吹头发!”
“不用。”
冉宁拒绝干脆,一手拎着睡衣,另只手扯掉干发帽,拢着头发人就往小卧室走。
什么意思?分房啊?
“我错了...”陆迢急忙顶住门,一个劲儿的道歉“我刚刚真不是有意说那些话的,也不是故意朝你喊的,我真的知道错了,真的...”
“我没怪你。”冉宁淡声道。
“那你睡小卧室?”
“我只是想咱们都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了!冉宁,我改行不行,我保证以后不再犯了,我就在椅子上坐着,你睡觉,我反思!”
“陆迢。”冉宁叫了声她的名字,但没说话,眼睛看着她,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第几次了?你是不是都不记得自己跟我说过什么?”
陆迢:“....”
冉宁的呼吸很轻,声音也轻“你说以后有什么事情都会和我商量,因为两个人过日子就是商量了着来的,我有记得这句话,所以不管我遇到什么事,我第一时间想的都是和你商量,你呢?你有过这个念头吗?”
“我——”
“你别和我说什么不想让我心烦,陆迢...我知道你愿意为我奉献,愿意为咱们这个家奉献,即便天塌下来,你也愿意顶着,毫无怨言,这些我都懂,可是我想告诉你,家是咱们俩个的,你心甘情愿,我又何尝不是甘之如饴?为什么你一定觉得自己必须撑着才行?我不管外公外婆和你说了什么,我只有一点想告诉你,从我认识你开始,一直到现在咱们决定一起生活,我冉宁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成过男生,我喜欢你,跟性别没关系,纯粹因为你这个人,所以你也不用一天到晚想着顶天立地,好了我说完了,你也洗澡去睡觉。”
一番话说的陆迢面红耳赤,哑然无声。
全中了,冉宁的话全戳在自己的心坎上。
掏心窝的话,让陆迢没法再厚脸皮,她松开了抵着门板的手,低头讪讪——
“好,晚安。”
...
下雨了。
风不大,雨也不大,只是淅淅沥沥下不停。
陆迢眼睛睁的滚圆,两只手垫在脑后枕着,她明白冉宁是想给自己空间冷静下来去思考辞职这件事。
她承认,罗玉书说的话没错。
从小自己不管是对喜欢的玩具、爱看的书、甚至是高三突然提出来要报考医学院,都是三分钟热度。
但罗玉书说的不全对。
三分钟热度的事情,飞行和冉宁除外。
飞行是梦想,冉宁是港湾。
冉宁跟飞行在同一天平上,之前陆迢觉得必须要舍弃一个才能平衡,可冉宁那一巴掌打醒了自己,梦想和爱人不该相斥,她们不是鱼与熊掌,她们都是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舍弃任何一方,天平必然会倾倒。
高三,冉宁曾问自己
“陆迢,你能坚持一件事情给我看吗?”
那时候陆迢不懂这话,现在似乎才明白。
如果连飞行都能放弃,那冉宁凭什么相信自己对她的爱能坚持一辈子不放弃呢?
忽然间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挨打的缘故,从小就这样,遇到事情挨顿打,就能明白一个道理,之后就会记着,不光是记着打,也记着不要再犯。
现在这种感觉又来了。
真混呐,把人气成那样。
心里紧绷的弦忽然松了下来——
这样的话,是不是就不用辞职了?
...
陆迢不知道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
但醒的时候,冉宁都去上班了。
餐厅的桌上放着豆腐脑跟酱肉包,两样都是自己喜欢的。
伸手探了下,还热着。
陆迢笑笑,转身拿来手机,给冉宁发了条微信,没说别的,就三个字——
「我爱你」
如释重负。
拉开椅子坐下,一手捏勺一手扶碗,三两下便吃的干干净净。
哼哼小调,饱了,得意。
与此同时,医院那边,冉宁手机震了下。
「毛病」
没发,啪啪又删掉,懒得理你。
...
心结一旦打开,复杂立即变通透。
眉头不皱了,步也不跑了,阴天都甚是可爱。
陆迢背着身,没察觉有人来,瞧着手里的辞职报告看的认真,这玩意第一次写,写的什么鬼玩意?这字狗爬的一样,她严重怀疑,这东西不是自己写的,是狗写的。
“怎么?不敢交了?”冷不丁冒出一声,陆迢转头,表情震惊。
商楠努了努嘴,嫌弃道:“啧啧啧...”
“是你吧?”陆迢面无表情。
商楠没理她,仔细端详这人的脸,噗嗤一笑“被冉宁骂了?”
“何止。”陆迢抿嘴,头一歪“被打了。”
“该!”商楠不留面子“之前我就和你说过了,冉宁的为人你比我了解,你还敢背着她辞职,打你算轻了,换成我?绑起来游街!”
“靠!黑心肠啊你!”陆迢像个泄气的皮球,臊眉耷眼“你就幸灾乐祸吧,迟早有人收拾你。”
商楠哼了声“你等吧,早呢~”
说完,又凑过去,手搡她“看你这样,被打入冷宫了?”
陆迢不说话。
商楠胳膊一扬“没事,床头打架床尾和。”
陆迢呸!
打架你个大头鬼!
我可是吃了冉宁买的早餐来的!
...
下了班,冉宁开车回家。
她去了外公外婆那儿。
这事她怪陆迢,是怪她擅作主张..不和自己商量,但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两个老人身上,不能再这样了,再这样下去,别说陆迢,自己都快要受不了了。
冉峰摆弄鱼竿,张素宁拾掇盆栽,见冉宁回来了,竟还问了句,小陆也来了吗?
按道理听见这话,冉宁应高兴,可她现在不太能笑的出来。
一家人,坐在客厅。
冉宁眼观鼻鼻观心,她想了很久,不管怎么想都认为外公外婆不是不讲理的人,之所以这样,大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自己是他们的亲人,他们在乎是应该的,只是有些话,该说的还是要说,否则就变了愚孝。
冉宁想,如果今天妈妈还在,外公外婆又会是什么样呢?无论什么样,都应该不会是现在这样,对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活的拘谨慎思。
可难道因为人不在了,剩下活着的人就要永远要留在去世人的阴影里吗?
这个问题,冉宁很早已经就想说,一直没有机会,倒是趁着今天,不放袒露些心声。
“外公外婆,陆迢辞职这事,您们知道吗?”
此话一出,老两个很明显僵了下。
张素宁问:“她和你说的?”
冉宁摇头:“她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发现的。”
“宁宁....我们也是为了你好啊,她那个工作多危险,成天到晚在天上飞来飞去,你知道吗?飞机一旦出事,生还的几率几乎为零....我们...我们——”
“可她不是没出事嘛。”
“那是她运气好,她能次次都这么好运?”张素宁攥着手,语重心长道:“换个工作怎么了?安稳点安全点有什么不好,你天天跟着提心吊胆,我和你外公也提心吊胆?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啊?”
张素宁有些激动,冉宁理解,伸手环住外婆的肩,自上而下轻轻安抚。
“外婆,她都三十了,你们现在让她换工作,她能干什么去呀?去开客机?人家放着大把刚毕业的年轻人不用,点名要陆迢?而且这个工作不用我说,你们也该能懂,飞行员对待性别歧视的厉害,同年龄段的,即便没有陆迢优秀,人家也会选择男性,现在辞职说不好听的,要不干中介,要不去培训机构。”
张素宁一愣“这么严重?飞行员不是稀缺人才吗?”
“中国人这么多,再稀缺的工种也不稀缺了,您跟外公搞地质研究,这种不公平的事遇着的还少吗?”
冉峰跟张素宁,不约而同看向彼此,眼中情绪明暗,似乎曾经那些不公平的事情,又在两人的脑海里重新上演了一遍。
“培养一个飞行员多难呐,更何况陆迢技术这么好”
“那要是陆迢爸妈现在让我改行,做什么的都行,就是别做医生,您们怎么想?”冉宁拿自己打比方,盼着外公外婆将心比心。
张素宁急了——
“这怎么能一样?你的工作不危险啊!”
“说不危险也危险,现在医患关系这么紧张,您忘了上回新闻里那个被捅了一刀的女医生?值个夜班,她又做错什么了?”
“这...这...”张素宁支吾了半天,忽的瞪眼“你别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那新闻里头的事跟我说个什么劲儿?那都是个例,我只知道飞行员出事,怎么都比医生出事严重。”
知识分子不好糊弄,年纪小的诡辩,年纪大的不落套。
冉宁抿了抿嘴,猝不及防报了个数。
张素宁:“这是?”
“她的工资。”冉宁表情从容,该夸就得夸。
“这么多?她——”
“飞行员嘛,除了工资还有津贴,她现在又是机长,能者多劳、多得,还有...华清医院的院长罗玉书是陆迢她妈,中航研究院院士陆国洲是她爸。”
张素宁捂嘴,满眼不可置信——
“你跟外婆开玩笑?”
“哪能啊,不信您让户籍科的李阿姨去查,陆迢她妈妈的信息可能有,她爸爸的不一定能查到,您们知道的,这种高端科研人才的资料都是保密的。”
冉宁又补了句——
“陆迢不是一时兴起学的飞行,人家是继承衣钵。”
这回轮到冉峰跟张素宁傻眼了,罗玉书他们是知道的,但陆国洲还真是没想到。
趁着两老人还没反应过来,冉宁追击——
“我知道我上次发烧吓到你们了,可我没事,我就是当时太着急了,急火攻心,你看现在我不是好好的嘛。”
顿了顿,又说——
“外婆,我跟陆迢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已经是飞行员了,如果我没有那个心理准备,我就不会跟她在一起了,外公外婆你们是了解我的,所有应该考虑的问题,我都考虑过了,谁想牺牲?谁都不想牺牲,陆迢也一样,而且她肩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还有整个救援队的生命...我相信她,她和我说过...每次出任务,目的地只有一个,那就是家。”
冉宁的眼眶微红——
“外婆外公...你们别逼她了好不好?”
一直沉默的冉峰,终于开口——
“那要是她有一天出事了呢?”
冉宁没有恐惧,没有惊乱,眼神平静,清淡道——
“这个我跟她早就谈论过了,真要有那一天,如果她平安回来了,哪怕瘫了,我也愿意照顾她一辈子;如果...如果没回来,那我也会好好活下去,连带她那份,我也有我的责任,我要照顾你们,也会照顾她的父母。”
“你——”
“你们要还是不同意,那我宁愿跟她分开也不愿意她为了我放弃她热爱的事业,我也没这么伟大,能让她为了我做到这个份上,更何况,就算她真辞职了,我跟她就这样在一块了,那我要一辈子带着愧疚跟她生活,迟早也得分开。我想过了,如果迟早都分开的话,那就现在吧,然后我守着你们过一辈子,给你们养老送终,等我年纪大了,我就自己去养老院——”
张素宁气的打她“胡说八道什么你,女孩子家家,乱说!”
“外婆...”冉宁声音涌起哭腔“我喜欢陆迢的时候十八岁,现在我都三十了,早就过了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年纪了,重逢之前,我真的是打算独身一辈子,哪怕是分开的这么多年里,我也没有跟别人谈过恋爱,我们不是小孩过家家,我是真的想跟她一起好好生活,您听起来会觉得虚浮,但我们都是认真的,而且有信心,我们也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求求你们了...别逼她,也别逼我,行吗?我...我真的很喜欢她...”
虽然听着不大好意思,但胜在真情流露,最重要老两个也没见过冉宁有服软的时候,这么倔的孩子,为了另一个孩子哭哭啼啼求他们,这叫他们怎么忍心,这不是往心窝子上戳嘛。
张素宁不知道该说什么,冲冉峰扬手——
“老头子,你说句话啊!”
冉峰撑桌而起,跺脚——
“你...你...哭什么哭,她不是还没辞职吗?!”
冉宁眼珠睁圆——
“您同意了?”
冉峰:“姑娘家的,你羞不羞!!”
...
陆迢在家七上八下,千盼万盼这人终于回来。
“你回来了——”
“嗯。”
冉宁抬手有人接包,抬脚有人递鞋,刚往里走两步,鲜榨果汁就送到了嘴边,殷勤的很。
“你干嘛?”
“赔罪。”
冉宁看了她两秒,喝了口果汁。
陆迢见她咽下去,心口松了一半,肯喝就好,怎么着半只脚能迈出‘冷宫’——
“医院很忙吗?今天又加班。”
“没有,我去我外公那儿了。”
陆迢呆....“你?”
“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
冉宁特别超脱,陆迢一见她这样就怕,比这人打自己训自己更怕,总觉得下一秒她就要变太白金星,指着自己来句无量寿佛。
“冉宁...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和你道歉,我以后有什么事,肯定跟你商量着来了,你别..别别生我气了。”
冉宁捞过这人的耳朵“你这是怕了,还是错了?”
“都有。”陆迢秒变陆小狗,哈哈地儿摇尾巴“你外公外婆说什么了?”
“你猜。”
陆迢喉咙发紧“不会让我们分开吧?”
冉宁挑眉:“怕什么,大不了私奔呗。”
陆迢:“啊?不好吧...”
冉宁:“那我剃度出家。”
陆迢:“呃...那还是私奔吧,什么时候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