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城多繁华啊。

  那场倾尽关左之力的战争都没有损耗它的繁华。

  诸葛亮是内治的天才,在他眼中,支持军事物资与继续发展产能是不会互相干扰的。

  正相反,他甚至还薅得了并州的羊毛,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几千匹北地良驹。

  他送了两匹精挑细选的白马到太尉府上,一匹是神骏的高头骏马,另一匹则是个漂漂亮亮的小马驹。

  可以说是非常贴心了。

  当然,荀狸奴哪个都没用上,他甚至还晃着个小短腿坐在院中的石头上,祈求他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侄儿带他骑马玩。

  荀闳一脸纠结,因为那白生生的漂亮团子一指就指着那匹他跳起来都摸不到马头的大马。

  “胡闹,”他说道,“就算令君疼爱你,那也不能这样!”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小孩是哪家的,只是这崽子一口一个文若,竟是丝毫没点尊敬的意思。

  可这崽子实在生得可可爱爱,他话到嘴边一转,出奇柔和的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

  荀狸奴慢吞吞开口:“荀,荀……荀……”

  他想起了阿兄与大侄子几次叮嘱他的话,愣是荀了个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荀闳的神色变得愈发柔和。

  哪想这娃竟是个傻乎乎的,瞧着得有个四五岁了,怎么就连自己爹是谁都不知道,但听着好歹也是族里的孩子。

  “荀清之。”

  荀狸奴找到了说法:“我叫荀清之。”

  荀闳一怔,这个名字……他不得不想起那位许久不见的叔父。

  “你还太小了,这匹马随便一蹄子你就没了。”

  他吓唬道。

  “哦,那就算了,”那小孩竟格外的通情达理,“那小马驹可以吗?”

  “我人小,骑小的就行。”

  等荀闳反应过来时,他正拽着小马驹的软毛,那小崽子在他的帮助下已经窜了上去,扬着张软乎乎的小脸,看上去竟有些耀武扬威的模样。

  他面色微变,张了张嘴,他想说这是送给清恒叔父的,就算叔父大概也用不了,那也不能随便就给小孩子玩啊!

  那小崽子反而淡定得很,他摸着小马驹的软毛,竟显得极为娴熟自若,丝毫不像个新手。

  他甚至故作老成的叹了口气。

  “世人都是折中的,”他说道,“我若是一开始就说我想骑小马,你必然不同意,但我若是先说骑大马,你就会来劝说,再说骑小马,你就同意了。”

  荀闳瞪大了眼。

  荀谌远远的看着,丝毫不给面子的噗嗤笑出了声来。

  “这可怎么办哦!”

  他愁容满面。

  也不知是为自家堂弟发愁,还是为了自家的傻儿子发愁。

  这儿子也是真的傻,被五岁的小朋友耍得团团转。

  他这当爹的都有些看不过眼了。

  “友若叔父不准备告诉仲茂吗?”

  荀恽问道。

  “我能怎么说?”荀谌反问,“告诉他这小不点是你小叔父,放尊重着点?”

  他嗤笑一声,“他可少添点乱吧!”

  他看着时间,上前拦下了二人,又把荀闳骂了一通,这才施施然抱着堂弟离开。

  荀闳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另一头张机已经等在了屋里,他的右侧坐着一位中年美妇人。

  华佗已然音讯不知多年,连生死都未可知,如今已是任红昌接下了他的班,她虽为女子身,却极得百姓尊重。

  她平素常在城内出诊,连外城的人都知道,雒阳有位生得极美的活人西施。

  此时这位岁月都不掩其风华的美人正惊讶的盯着荀狸奴看,张机则抬抬头,叹口气,又低下头。

  小朋友被任红昌哄得差点翻出了白肚皮,小小年纪显得极其没有出息。

  他不会承认他是感觉自家老师看上去有些年老色衰了,还是美人姐姐好看一点。

  张机与任红昌一致判定荀狸奴小朋友最多六岁。

  “虽脉象仍有体弱之症,但比之……那会,已是好了太多了,”张机劝慰着荀彧,“世上奇事之多,我等皆不得而知,如今……对他而言也未必不是好事。”

  虽然这件事情极其毁灭认知,但他却出奇的接受良好,甚至将自家徒弟回溯成了幼年体这件事当成了人体未解之谜。

  但有

  一点他也没有瞎说。

  如今的小朋友不过是身体较平常人虚弱了一些,更多病一些,但相比起荀清恒最后的那段路,必然是好受太多了。

  他那会心疾严重到浑身上下都在极速衰弱,又兼身上大大小小的旧伤,身上几乎没有哪儿是好的,就这样还得强撑着去做那么多事情。

  他有时甚至都不忍心,小徒弟幼时怕痛怕苦,可痛久了就极会忍痛,也不再会哭诉着药太苦,他清醒的每一息都应当不怎么好过。

  荀彧沉默了许久,他说道:“那不一样。”

  不一样,那是不一样的。

  他告诉自己。

  清恒从这场乱世中走来,腥风血雨的数十年,而狸奴却只有六岁的记忆。

  他知道他们就是一个人,但他却无法说服自己现在的狸奴还是清恒。

  他早有准备,他知道清恒的身体注定长久不了,若是没有这场神秘到超出常理的变化,他或许在去年夏天的那场急病中就亡故了。

  可他仍然贪心的希望自己的幼弟能够多活一会,毕竟他努力了这么久,怎么能看不到自己的成果。

  “小——狸奴……”

  荀攸的声音突然慌乱了起来。

  小团子原本乖巧的坐在一边,他扯了扯荀攸不知何时留起的胡子,又摸到了荀公达手掌上不知在哪儿落下的伤痕,也不说话,就一个人坐在那儿无声无息的掉了眼泪。

  荀攸几乎都要忘了,小叔父幼时有个不声不响纯流眼泪的技能。

  若非他感觉手背上湿了,他一时半会可能都反应不过来。

  荀狸奴在摇头。

  “我想大人了……”他抽噎着说道,“我有点害怕。”

  “明明公达,公达还没有这么老。”

  他努力的用手比划着。

  “阿兄也还是个青衣少年而已,还要读书的,我也没有那么多侄子……”

  小朋友哭得人都一抽一抽的,也不知是忍了多久了。

  把哭累了的小孩哄睡着了,宫里宫外的事情又接踵而至,待得荀彧忙完一阵后,天色已然昏黄。

  宫墙很高,那是当初夏侯惇盯着人新搭的,质量做工很好,也可能是当初的曹操就有想过要再

  次将都城迁回雒阳。

  但也没关系,清恒已经迁回来了,虽然过程不怎么好。

  登高而望,是热热闹闹的雒阳城。

  太学附近有一整片的学舍,有私人的,也有公家的,太学生每月都要给平民讲学,要义务劳动,要学种地……生活堪称丰富多彩。

  另一头则是工匠的聚集地,他们的冶铁锻造技艺站在时代前段,他们敢于进行创新,因为他们并非地位低下的下九流。

  在更远的关中,纵横交错的水渠已经挖成了雏形,平原四通八达的水系将会滋润贫瘠的土地,灌溉滋润年年的庄稼。

  而在堂弟书房的那一角,放着那一份本不该出现的禅位诏书。

  清恒已经选择迈出了他的一步。

  荀彧想着。

  那他呢?

  他慢慢的,慢慢的下了宫墙,他告别一路热情向他招呼的公卿,告别神色犹豫的诸葛亮,他坐上马车回家。

  荀攸仍然待在外屋,他让人将成堆的公文搬到了这儿来。

  因为某个闹腾的小朋友离不开大侄子,而偏偏荀公达是个特别宠孩子的。

  就连荀彧都没有他这样子宠孩子的。

  幼时,若是幼弟读书犯了错,他会严厉批评,而荀攸却会拿着米糕一边哄一边教,连叔慈公都几次三番看不下去。

  “让他休息吧。”

  他与荀攸说道。

  “他很累了,”他说道,“过几日……待时局稳定些了,就向外说清恒病逝了。”

  “狸奴可以换个名字,他前几日不是与仲茂说自己叫清之吗……我还在一日,长倩还在一日,必护他无恙……”

  鬓角已然白发丛生的文人顿时抿紧了唇,他的眼眸极亮,一瞬间让人能够窥见内敛表象之下的翻滚。

  “清恒病逝了吗?”

  他轻声问道。

  荀彧对他说是。

  二人几十年来第一次不欢而散。

  今年有一个少有的安生春天。

  北方的曹操在休养生息,关中百废待兴,沿着荀晏走出的那一步继续前行,而南方却惴惴不安了起来。

  孙安数次求见未果。

  而荀彧再一次与荀攸谈及上一个话题。

  春风是暖融融的,带起一阵馥郁的香。

  刚刚还在午憩的孩子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的爬起来,他揉着眼睛晃着两条腿看着气氛格外僵硬的二人,眼中从迷茫到恍然。

  “阿兄,太急了。”

  他忽然说道。

  他的声音还是属于孩童的童音,又软又乖,但又与平日里不大一样。

  “你再等两个月、三个月……再说我的死讯,”他轻飘飘的说着,“那会魏公必然已经往南边去了,有这个空暇……孔明才能彻底接手。”

  二人惊诧的看向了他。

  荀清恒打了个哈欠,他显得极为困倦,毕竟平日里他还要多睡半个时辰才会醒。

  他困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却还是艰难的上前拉了拉大侄子的手,熟门熟路的从他怀里扒拉出了一块被包好的米糕。

  “公达……我要退休了呢!”

  他鼓着腮帮子含糊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