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并不陌生荀晏。

  在他还是个在董卓治下委曲求全的稚龄少年时,董家的女郎对那荀郎一见倾心,最终导致了董卓遇刺的那一处漏洞。

  他是那么宠爱自己的孙女。

  而后的这么多年,他虽与荀晏关系不如何亲密,但也数次听他讲课,讲那些圣人之言。

  他能够敏锐的感受到其实这位颍阴侯对自己是隐隐抗拒的,但他仍然会尽责的去讲述那些经学,也不会如有些近臣一般畏畏缩缩不敢直言。

  他自是有底气去说他想说的,教他想教的。

  天底下的名士大多一个样,名声好,学问好,而能称得上君子的却极少。

  他见惯了温和自持,慎独不争的荀清恒,却从未想过他会有如今日一般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模样。

  “荀卿心中有怨。”

  他轻声说道。

  若是无怨,何以剑履上殿,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荀晏并未否认。

  殿中已无旁人,宫女与太监都悄然离去,这宫中也不可能藏着戏文里常出现的五百刀斧手。

  “陛下素来聪慧,”他说道,“然聪慧之人常常执迷不悟。”

  如刘协,又如他的兄长。

  天子问道:“荀卿既是如此想法,又何必起兵夺许都?”

  荀晏并未回答,他反问道:“陛下当真觉得刘基刘琦之辈可抗衡曹公?”

  刘协冷冷道:“汉室衰微,三纲败坏,君不君,臣不臣,卿为汉家所封汉侯,莫非对此无动于衷?”

  荀晏随意的坐在了台阶上,他仰头看着天子。

  “陛下,此处又无旁人,何必道此虚言?”他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您能给出什么?”

  刘协的神色变得奇怪了起来,他看着荀晏,丝毫弄不清这位荀家郎君的想法。

  他接触过很多人,有乱臣贼子,有天下名士,但他却摸不清眼前之人心中所想。

  “荀卿大动干戈,莫非只是儿戏一场,戏弄我等?”

  “并非如此,”那青年似是笑了笑,他说道,“我尝进宫为陛下授课数次,有一点却一直没能教给陛下。”

  他扶

  着膝盖起身,又弯下腰咳嗽了一会,这才一步步走上台阶。

  刘协难免不为此紧张了一下。

  这殿中侍卫皆已撤出,纵使荀清恒看上去再病歪歪,他弯下的腰看上去再单薄,他也是天下有名的剑术高手,更何况他甚至佩剑上殿。

  荀晏只是站在了刘协身前,平视着早已不是少年的天子,他说道:“臣平生觉得有一句话颇有道理。”

  “枪杆子里头出政权。”

  “陛下的枪在哪儿?”

  刘协蓦然明白了什么,他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了起来。

  荀晏松松按着腰间的剑,他说道:“陛下欲借我之手脱离曹公桎梏,怎知不是与虎谋皮?还是陛下太过信任我的品性?”

  “卿欲何为?”

  “迁都。”

  ————

  深秋时节,天暗得比平日里要快,出宫的时候天色已然微微暗沉,也不知夜里会不会下雨。

  荀晏胡乱从怀里扒拉了几颗药出来,想了想还是放了回去,省得老师又骂他乱吃药冲了药性。

  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痛不已,他在车上闭目小憩,却也不敢真的睡去。

  正如他与天子所说的,他并非儿戏。

  夺下许都不过是第一步,曹操多年经营豫州,即使颍川也是他的老家,兄长也经营许都多年,他也是干不过曹操的,他不能留在豫州。

  投奔刘基刘琦是无稽之谈,若是刘繇刘表在世,或可稍作考虑。

  摒弃那些选项,心中便只余下了一个选择。

  ——雒阳。

  在此之前,他需要先搞定夏侯惇。

  有些事情开始了就似是没有尽头了,他在走一条放在此时格外艰难的路,那是举世皆敌的路。

  他小心翼翼这么多年,担心世家之患,担心权盛致使老板生疑,担心放手施为的后果,担心来担心去终究是落得个不尴不尬的地步。

  今日是曹操令他劳军,那明日会不会就是曹操有意隐诛他们之中的谁。

  他无从知晓,但他却欲再争一条路出来,是为家族之谋生,为心中之所求,也是为缓和隐藏在水底下愈演愈烈的内部矛盾。

  轺车停在了太尉府前,荀晏扶着车辕站了好一会儿,还是荀谌匆匆赶来,他拎住了衣袍下腿都在打摆子的堂弟。

  “你何必做得这么绝?”他压低声音斥道,“纵是董卓也没有一上来就剑履上殿的说法,你是想人人都道你是乱臣贼子吗!”

  “友若多虑了,”荀晏攒了两分力气,他低声说道,“陛下怎会弃我?”

  陛下既下诏了,便是彻底开罪了曹操,这番情景下,若是转头再向曹操,不仅是寒了仅剩的拥趸之心,也是绝了自己的路。

  除了捏着鼻子跟着他跑路,他还有什么多的选择吗?

  荀谌只觉格外心累。

  他确实无从想到一向低调退让的堂弟掀桌后是这般不管不顾,可连文若都管不了他,他又从何去管?

  “一切才开始,”他说道,“族中更是……你如何面对族中兄长啊!”

  荀晏神思不属,心思却已不在荀谌所言上面,他附和了几句便忙着规划后续之事。

  他能信任的人不多,却也有那么二三能人,而许都中更多的是早早就投效曹操的世家,他们在他拿出足够的筹码之前是不会做出抉择的。

  他在府上坐定了还没有一刻,荀悦便上门来了。

  大兄此行当然不是夸奖他多有能耐,相反,他上门便是怒斥一句——

  “荀清恒!尔欲谋反耶?”

  那声音大得,荀晏感觉天花板都震了震,他揉了揉耳朵,心中却很是叹息。

  他请荀悦落坐。

  “我岂敢为太尉座上客?”荀悦冷笑道,“你连天子都不敬,何谈我这堂兄?”

  “你若不满哪儿,上奏言明便是,何以如此?你这是胡闹!将家族置于何地?”

  “我并非胡闹,”荀晏说道,“深思熟虑之后方行此事。”

  他神色平静,竟是叫荀悦一时之间失语。

  须臾,他的长兄怒气冲冲的一甩袖,勃然道:“我族中从未有过如此大逆不道的儿郎!”

  荀晏起身,他长揖拜下。

  “我自知所犯过错,待诸事将定,自请受罚。”

  荀悦见他如此更是怒气上头,他确实难以理解,他无法理解幼弟为何会做出这个抉择,此事之后

  ,他的名声怎么办,他的前路又在何方?

  他抄起手边玉带就要抽人,远远看到的侄子敏捷的翻过数道栏杆,奋力按住了他。

  “大伯——”荀闳大喊着,“大伯手下留情啊!小叔父体弱,挨不得!”

  “他弱?我怎没看出哪里弱了?”

  荀悦也急红了眼。

  “闹儿,仲茂——”荀晏开口道,“你先退下吧,此事与你无关。”

  荀闳全当作没听着,一边疯狂暗示外边的仆从去把他爹荀谌拉过来劝架。

  那仆从和傻了似的,半点没看到,荀闳急得探头,一时不慎一正当年的大小伙子就被自家武德充沛的大伯摁在了地上。

  “大兄。”

  倏而一道声音响起,微微沙哑,却陡然令诸人都停了下来。

  荀彧站在门口处,他消瘦了许多,面上尚且有病色,但眼神却已是清明,他清冽冽的扫过几人,荀悦恢复了平日的姿态,荀闳不好意思的垂首站在一旁,最后他看向了荀晏。

  荀晏垂下眼眸,他道:“阿兄来了。”

  “嗯,来了,”荀彧说道,“不来怎知清恒竟有如此反骨。”

  他转头看向了荀悦。

  “仲豫兄……”

  不必他多言,荀悦颔首,他恨恨瞪了眼荀晏,还是准备为二人留下谈话空间。

  若说世间能有谁最管得住荀清恒,还得是荀彧。

  荀晏长呼一口气,也不知是为大兄离去而松了口气,还是为荀彧的前来而提起了心。

  他心下却仍然平静。

  他这些时日又如何不是思虑许久,他总是一昧的退让,退让到无可再退的地步,他从来不是什么天生的领袖,但他这此必须站到最前边去,纵使是兄长打他骂他,他也不会变更主意。

  荀彧确实奉劝不得,他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堂弟的想法,他准备将天子转移去雒阳。

  荀晏曾在关中待了数年,根基尚存,北方又有吕布在……

  若他真的事成,他恐怕成了第一个在曹操之后,抢了天子跑路的人。

  他沉默了许久,问道:“你行此事,可是为了我?”

  “阿兄是其一也,”荀晏低声道,“却非全部。”

  “我今日反对,恐怕也无济于事。”

  荀彧说道。

  “是。”

  荀晏踟蹰了一番,他说道:“我一意孤行,今有蔑视君主之罪,又叛明公,辱蔑门楣——”

  “不准!”荀彧倏而提声,他神色冷极了,“你纵是犯下多少错,也是我荀氏的子弟。”

  “你若当真担心,不若想想……”

  他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仍是说道,“不若想想今后该如何走。”

  荀晏陡然心生欣喜。

  他起身,未想鼻间陡然一片湿热,他唔了一声捂住了鼻子跌坐下去。

  “没事没事,”他瓮声瓮气说道,“大概是上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