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哎呀,这是何苦呢?”

  床榻边,军师祭酒没心没肺的一边剥橘子,一边与病人唠唠叨叨,一如既往的没个正形。

  荀晏趴在榻上,哼哼唧唧的将脸埋进了被褥里,后背臀部一片火辣辣的疼。

  “不然呢?”他闷闷说道,“丞相宰了许子远,待我一如既往?”

  他纵是为了家族之名声,为了做给世人看,也得吃这个闷亏。

  郭嘉摇着头,伸手去将发小的脑袋从被褥里扒拉出来,免得他直接闷死在里头。

  “纵是清恒也为家族所困,”他调笑道,“闲来无事不若与我对弈几局。”

  指尖一划而过微烫的触感,他微微蹙眉,将手心贴在了荀晏额头上。

  “烧不死你!”

  他骂道。

  嘴上骂骂咧咧,动作倒是轻柔,他将发小囫囵塞回了被窝,起身去寻军医,只是一出帐子便见着了曹操。

  榻边微微一沉,荀晏迷迷糊糊抬头看见了老曹坐在他身边。

  他顿时屁股不疼头不晕了,撑着床榻便坐了起来。

  ——实际上,这些皮外伤都很轻,行罚之人下手都是巧劲,不过是看起来吓人,他也不至于和自己过不去。

  老曹不容拒绝的把他按了下去。

  两人对视一眼,有些难言的尴尬。

  他回来以后还未私下与曹操独处过,如今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虽是知晓许攸并非丞相指使,然阿兄失尚书令,多年以来的打压忌惮,北方士族的施压……若说心中毫无芥蒂也是不可能。

  二人客客气气,相敬如宾,好一番君臣融洽。

  “今天下将定,百废待兴,孤虽据天下之七八,麾下却少贤人君子相佐,又北方不平,常有人心浮动,”曹操说道,“请太尉留居邺城,为孤招贤纳才。”

  头脑烧得昏昏沉沉,荀晏指尖掐了掐掌心,迟钝的痛感令他清醒了许多,他望着曹操,没有答话。

  曹操平静的说道:“孤将晋魏公,请太尉为我主持典仪。”

  荀晏想着,难怪曹操革了阿兄的职,却留了他,原是在这儿呢。

  他沉默了一会,仍是应允了

  。

  曹操微笑着,他又几句嘱咐荀晏好生调养身体,不必着急,这才起身。

  他习惯居高临下看别人,如今也居高临下看着榻上的太尉,那青年微微低着头,鸦睫掩去了眼中神色,唇色浅淡,侧颜如玉,虚弱而冷淡。

  他倏而生起了一缕寂寥之情,将原先的欣喜都冲淡了下去。

  许攸之所为,他虽是暴怒,却也无法否认内心深处那一抹藏得极深的窃喜。

  如今他除去了荀彧的阻力,称公之路再无阻碍,他却殊无喜意。

  他终究是失去了自己的盟友。

  那将是一条孤家寡人之路。

  曹操离去了。

  荀晏又躺了两日,自觉可以上路了便动身归去。

  上党盛产党参,曹操遣人给他送了许多来,党参药性平,他也敢多用几分,连服几日后竟是叫缠绵数月的咳嗽好了许多,咯血也少了许多,不至于总是做贼心虚的躲着旁人。

  回程仍是不好受,车驾颠簸,他走走停停,难行之处尚需旁人背负,偶尔回头一看自家仍然气淡神闲的兄长,不免有些心里嘀咕。

  大侄子跟着前军先走了,他以前在益州出仕,跑惯了山路,可阿兄天天宅在许都,怎么也比他能跑?

  荀彧瞥了他一眼,只淡淡道:“清恒可需为兄背你?”

  “……不必了。”

  虽是如此,荀晏仍是尽快回了涉城。

  流言与动乱已被平息,荀衍掐住了流言的扩散,数日未休的去处理那些世家豪族,若是没有他在这儿料理后事,恐怕荀氏之清誉都得被许攸那搅屎棍染上污点。

  他确实得承认,自己极不擅长对付许攸这种人。

  他不待休息片刻,先是去探望了正在养伤的荀缉。

  那俊秀的荀家郎君面色苍白,精神却出奇的不错,屋内燃着浓香,他很欣喜能够看到长辈平安归来。

  荀晏却是一怔,旋即挂上了温柔的笑意,他握住了荀缉的手。

  荀缉有些不安的缩了缩手,他笑道:“仲景公来得及时,叔祖不必多虑……”

  “不如多看看自己如何……”

  荀晏摇头,“我那是老毛病了,有什么好看的?”

  “叔祖总是如此,”荀缉语气一冷,“病起来难受的还是自己。”

  荀晏只能认错,他不谈为他看伤,也不把脉,只聊了些上党趣闻,他与陈宫对骂,郭嘉下棋爱偷子……

  荀缉微笑着听着,心情莫名的放松了下来,陡然间自家叔祖便俯身上前,轻轻的拥住了他。

  浅淡清苦的药草香味便围绕住了他。

  他想着,文若叔祖有荀令留香之美名,清恒叔祖所过之处也皆是药草清香。

  他的小叔祖像哄孩子似的,与他说不疼的,很快就会好的。

  他陡然间感觉眼睛有些酸涩,又有些害怕叔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荀晏只待了不久便离去了,屋外站着的是他的老师。

  他面上的笑意逐渐退却,转而是有些麻木的冷淡。

  “我本就觉得瞒不过你,”那闻名天下的医者叹息道,“可那孩子不愿你知道。”

  “伤口处理尚可,只是……后续缺医少药,创口再度溃烂……”张机的语气有些艰难,“估计就是这几日了,我无能为力。”

  “抱歉。”

  他没敢说,涉城并不少药,只是当时许攸治下的世家豪族不愿卖……但眼前的人也未必猜不出。

  荀晏抿了抿唇,胸臆之间似乎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在翻涌,最终归于平静。

  “老师不必道歉,”他说道,“请老师让伯纠离去时不要那么痛苦。”

  张机的眼神悲哀而怜悯,他怜惜屋内的孩子,也怜惜站在面前的孩子。

  “狸奴,此事非你之责。”

  他说道。

  荀晏垂下眼眸。

  他想起数年以前他第一次去益州,路途艰难,危险重重,公达将尚未及冠的伯纠托付给了他,一晃数年,他自己都难说到底是他在照顾伯纠,还是伯纠在照顾他。

  “老师啊,”他叹息道,“良医良相我都做不成,我谁都救不了。”

  荀缉不愿叫他知道,他便假装不知道,在涉城一边配合三兄安抚世家,一边去照看荀缉。

  荀彧被召回了邺城,被曹操暂留下来,把酒夜谈。

  对于常年居中持重的尚书令而言,这种经历已是少有,如今他虽不录

  尚书事,但仍是侍中兼光禄大夫,是天子近臣。

  但曹操目下却不能放他回许都。

  魏公之事,许都的人正在为他筹谋,或许不久就会有个结果了,他不能让已明确与他政见不合的荀彧回去,纵使他已非尚书令了。

  荀晏最后一次见荀缉时,那个孩子虚弱且腼腆的与他说,让他切莫伤心过度。

  “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早有所料,只可惜无法侍奉父母,也无法再侍奉小叔祖……”

  荀晏被荀衍拉了出去,他虽未恸哭,但面色实在说不上好。

  恐怕荀缉最早想瞒着他,就是怕他的病受不了刺激。

  他在三兄忧虑的眼神中摇了摇头,他在廊下看到了荀攸的身影,他胡乱与三兄说了句什么,随后落荒而逃。

  邺城来了信,急召太尉往邺城,荀晏没有来得及参与后事便再次启程。

  邺城之繁华比之许都犹有过之。

  袁绍曾以此地为治所多年,而后曹操在这开玄武池,造铜雀台……

  荀晏并不陌生这座城。

  在很久以前,他还未投奔曹操之时,荀氏一族迁至冀州,袁绍礼遇他们,在邺城送了他们一片地,至今邺城之内尚有当年未归颍川的荀氏子弟留存。

  曹彰为他送来了天子拟的诏书,请他明日亲自宣读此诏。

  他是曹操三子,年不及弱冠,却生得孔武有力,胡须泛黄,曹操近些年出征喜欢带着他。

  曹昂是内定的接班人,不会扔去边疆,若是不出所料,曹操有意培养曹彰领一方军事,填补他离去后留下的漏洞。

  “君侯可愿为万岁亭侯带句话?”那黄须儿说道,“父亲说,若是令君愿意,魏尚书令的位置会为他留着的。”

  荀晏挑眉,只接过了诏书,却未回答那黄须儿的问题。

  他不可能去这般询问兄长。

  若不是因为他,阿兄是不会与曹操低头的,更遑论是做这个魏尚书令。

  急流勇退,却不可屈节辱命。

  这是兄长的底线。

  翌日,曹操召集百官,由汉太尉宣读天子诏书。

  “朕以不德,少遭愍凶……丞相保乂我皇家,弘济于艰难。今将授君典礼……”

  从董卓兴国难遍数丞相之功绩,太尉中气不足,声音低弱,堂上却寂静无比,无人敢有半点动静,更不敢有不满。

  “今封君为魏公,加封九锡。魏国置丞相已下群卿百寮,皆如汉初诸侯王之制……”

  诏毕,荀晏抬眼看向面前无数的人。

  他们或是野心勃勃,或是愁眉不展,或是激动难掩……

  满堂公卿俯首而拜,肃穆而恭敬。

  曹操立于首位,玄赤朝服,向他拜下。

  呼声如潮水,淹没了玉阙宫阁,新的通天之路在其后显现。

  一切的声音逐渐远去,只余下一片死寂。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人,落在了安静站在一旁的温雅文人身上。

  兄长微微低着头,面上无悲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