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杨彪去后,杨府门庭冷落,不复昔日豪门世族之盛状。

  年轻女子自廊下走过,俯身抽去了兄长手中的书册。

  “兄长何必出这个头,平白惹人不喜呢?”她坐在了杨修身边,语气亲昵中带着些许担忧,“如今日之境地,韬光隐晦尚且不知前路何方。”

  杨修搁下了手中书卷,给幼妹倒了盏清酒。

  自那次变故之后,杨氏大不如前,不论是父亲生前的政治立场,还是母亲袁氏女的出身,都令他在曹操执政期间寸步难行。

  “出头是死,不出头难道就活得了?”他含笑反问,倒是心情不差,“若无所作为,阿蓉以为丞相便能安心了?”

  阿蓉接过那盏白玉酒樽,她无奈道:“兄长总是有理。”

  “但荀氏于我们又何尝是友人?”

  隐诛杨彪,几近倾覆半数杨氏在朝势力,连曹操都不敢这般大动干戈的对这支四世公的家族动手,荀氏之于杨氏,可以说得上仇雠与政敌。

  “何来永远的仇人?”杨修阖眼说道,“与其为敌,有何益处?”

  他自然知道曹操从未信任过他,曹昂也未必多么信他,可他面前唯有亲近曹操一条路可行,他必须表达出自己的态度,表现出自己的价值,让那把屠刀永远不要落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

  阿蓉下意识说道,随后倏而意识到了不对,匆匆止住。

  杨修大笑,拍案笑道:“是矣!”

  阿蓉微恼,她低声唤道:“兄长!”

  她急于转移话题,便提道:“听闻荀太尉素来有美名在外,不知生得如何模样,与荀令君相比如何?”

  杨修止住了笑,突然便兴致寥寥。

  “荀氏子少有生得不好的,”他懒洋洋说道,“太尉姿容更是少有人能比,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我与他对坐不过一刻,见他汤药不离手,难掩病色,”杨修漠然说着,他莫名想起了一句民间俗话,“少年吐血,岁月不保,是不祥之兆……”

  在那位丞相手底下混日子确实不容易,但也并非没有别的选择。

  若荀氏肯再做一遍奉天子之

  事,未必不能成功,只可惜荀令君之为人断然不会行此事,荀清恒在军中虽有威信,但他久病至此,安能长久?

  若他身死,他手中的亲信兵马归于何人手中?

  他去颍阴不过小住几日,但他却确信若是正逢战时,光是一个颍阴县就能拉出数千愿意为太尉赴死的军士。

  阿蓉拧眉,她问道:“太尉莫非病重?”

  未及杨修答话,府外一阵吵闹,两人起身出门而望,见一队精甲卫士守在了巷口处,肃杀之气顿起。

  数年间许都这般风声鹤唳是常有的事,只是近两年丞相跑邺城去了才不怎么多见了,且那士卒并非城中虎贲,而是外来兵马。

  是出事了。

  ————

  “来者止步!城内戒严,不得入内!”

  城门口的守卫拦下了车驾,举起长戟,颇有你不听话我就动手的气势。

  驾车使者微怒,起身欲辩驳,车内之人却叫住了他。

  主君掀起车帘,垂头丧气的说道:“通融一下?”

  守卫:……

  他这两天拦的达官贵人也不算少,但这般容色好的也少有,而这等风清月朗之人上来就摆出了要贿赂他的架势。

  实在是人不可貌相,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走近一些才见那人面色苍白,不时掩袖咳嗽,身上是淡淡的药草苦涩之味,似有病在身,他有些迟疑,生怕此人身上带了疫病过来。

  “喏。”

  那人往他手里塞了什么,他低头一看,看到了一把……一把饴糖?

  那青年笑吟吟的,问他是曹洪将军还是夏侯将军手下的兵。

  城门口一阵骚乱,不一会,曹洪匆匆而至,瞪了一眼还拿着那把糖的守卫,随后迎了上去。

  “太尉病愈矣?”

  他试探的问道。

  早年间他们关系确实不错,甚至可以互相帮着说话,但近年时局紧张,往日的关系也只能淡了下来。

  荀晏不以为意,他浅笑道:“小病而已,不劳子廉担忧。”

  曹洪引他入内,想了想回头点了一队士卒,说道:“多年未见,我送太尉回府吧。”

  一路上各条街道皆有重兵把守,尤其是贵人所住的巷道。

  曹洪不信任这些许都士人,所以在听闻曹操遇刺之后第一时间选择了引兵入许,监视许都士人。

  实在是……折腾啊。

  但想来应当也没有过界,不然阿兄早就制止他了,如今也正好让他发泄一下郁气。

  他支在车窗旁有一下没一下的与曹洪聊天,见那将军神色略微放松,他才随意问了问曹操的现状。

  曹洪面色沉了下来,他含糊说道:“听闻是粮队中混入了反贼,混乱中身边老卒动的手,受了点伤,并无性命之危,只待清查其后之人。”

  曹操会被刺杀,这是常事,天底下不知多少人排队要杀他。但刺客竟然真的刺伤了老曹,这才是稀奇事。

  荀晏心中松了口气,老曹不能死,起码如今这个局势不能死,若他死了,那便是真的天下大乱,多年筹谋尽成空。

  “不知是何方粮队?”

  他继续问道。

  曹洪是老曹本家的兄弟,知道的消息自然比他这个边缘人物要多得多,他稍稍说了说曹操此次出征的布置,荀晏本是随意听着,几句之后却不由一怔。

  若是从那个方向……倒不像是对凉州用兵,反倒像是对并州用兵。

  心下陡然有些不安,未及多想,前方忽然一停,荀晏差点被颠得岔了气,连连咳了一阵才有气无力的爬了出去,抬眼便看到令君在前。

  他下意识的一阵心虚,想起自己回来的事没给兄长报备,顾左右想找个话题,下一刻又觉不对。

  他干什么心虚?他又没干什么坏事,要心虚也该是荀文若心虚啊!

  他移回视线,与荀彧对视,荀彧自然没有什么心虚的意思,秒之后,荀晏败下阵来。

  他灰溜溜的小跑去了荀彧身边。

  “令君,阿兄……今日台中不忙吗?”

  话落他就知道自己扯了个废话,老曹出幺蛾子了,尚书台能不忙吗?

  荀彧沉默片刻,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说道:“确有要事需你一同商议。”

  他回首对曹洪客气的道了声谢。

  曹洪突然获得了熟悉感。

  这种耗子见了猫的感觉,荀清恒当真

  是多年未变啊。

  荀晏跟在荀彧后边往衙署走去,想了想问道:“公达可有信回来?”

  大侄子成了老曹的新欢,被老曹带着到处跑,这回也没个消息回来,着实叫人担忧。

  “并无。”

  荀彧摇头,他本欲说些什么,但看到身后堂弟几步路就略微气喘,还可怜兮兮的对他笑,实在是心下无奈,又放缓了脚步。

  “本是叫你回家养好些身体,别又是闹着不肯喝药,学那小儿作态。”

  他轻声斥责道。

  荀晏几乎无法控制的想到了华佗之言,笑意微不可查的一滞。

  “我还未问过阿兄,怎么还带强行给人捡儿子的!”他气呼呼质问道,“况且兄长分明是有事瞒着我才叫我回高阳里的!”

  提起继子之事,荀彧也不由有些理亏,实在是这个刺头过于显眼,连他亲生兄长都数次暗中询问他,示意唯有他能治得住荀清恒。

  但他面上仍是不显,甚至一问不知。

  荀晏痛心疾首。

  他发现阿兄竟然学坏了,成了个黑心人。

  待得入座后看了江陵军报之后他才略微正色。

  “南郡恐怕难保了,”荀彧少有的有些消沉,“粮道艰难,又兼丞相之事,后勤未必能供久战于江陵。”

  赤壁之后,曹操回军北上,留曹仁守江陵,如今周瑜,陈普又袭江陵,曹仁未能阻击,已使其驻兵北岸。

  荀晏长呼一口气,他明白兄长的忧虑。

  与当年袁绍面临的困境相似,粮道太远,且颍川到南阳一段不通水运,陆道运输艰难。没有粮道支持,只能坐吃山空,谁去了都不管用。

  荆州拿下不久,还未能完全掌控,选了这条路进军本就是战略上的失误,如今再在那儿对峙,只是压迫荆州百姓。

  “撤兵吧,”他说道,“南郡不要了。”

  “若撤兵,所失不止一南郡。”

  荀彧眼神清冽。

  “江南四郡本就只是口头臣服,弃之不可惜。”

  曹操从这条路进军,本就是为了顺道收复沿途洞庭湖流域的零陵、桂阳、武陵、长沙等江南四郡,若丢了南郡,对于这四郡的掌控力也将降到低点。

  如果荆州一役没有那么白给,他或许也不会选择这条冒进的路线,如今还真是欠的终究是欠的,总是要还的。

  荀彧沉吟片刻,起草书信于曹操。

  事关五郡得失,纵使是他也不敢妄动,曹操同意以前还得让曹仁继续对峙于江陵。

  只是不知老曹的伤势究竟如何。

  “江北有陈元龙,”荀晏思忖着说道,“若弃南郡,可自淮南合肥出兵。”

  “啊,是了,”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先前丞相派一零陵名士前往收复郡,若是撤离江南,理应携其一道离去。”

  他印象深刻,荆州虽然亲曹党很多,但看不惯曹操的更多,一群性情孤傲的名士里头冒出来了个曹吹,实在是引人注目。

  他话落后肺腑间一阵刺痛,又不想打扰旁人,只能自己抵着唇低声轻咳了起来,不待荀彧询问,他便自己起身,道是路途劳累,先回去休息了。

  老曹回信迟迟未至,再有消息时,竟是他亲至许都了。

  许都的流言还未发酵,各路蠢蠢欲动的世家豪强还未有所动作,谣言便不攻自破。

  又两日,曹操召见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