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曹操对荆州动了一次兵。

  两边在宛城边境进行了一次交锋,曹操并没有占得什么优势。

  荆州遍地都是欲投曹的世家二五仔,但却又不算一块好啃的骨头,因为刘表还在。

  虽然天下英雄谈及刘景升总要嗤笑他的无为,但也不得不承认荆州在他的治理下富裕远超曹操手下大片的,新打下的土地。

  带甲十万,据地数千里,若是强攻荆州,那必是一番硬仗。

  秉持着远交近攻的原则,刘表早年一直与袁绍交好,常抗孙氏,如今碰上个曹操吃下了北方与益州,势力范围一下子大得离谱,他不知何时竟与孙权搭上了线,荆江隐隐有合力抗曹之意。

  荀晏觉得这会攻荆州不算什么好选择,刘表最大的弱点是他老了。

  活得久才是称霸秘诀。

  若是袁绍没早死,哪轮得到老曹统一北方。

  唯一的例外也就江东孙氏父子,父死子继,兄死弟承,老天爷赏饭吃,父子三人全是枭雄之姿。

  老曹利索的退兵了,但以荀晏对他的了解,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曹操不愿等了。

  刘表不年轻了,曹操也不年轻了,他想要在有生之年完成统一天下的夙愿。

  抛却诡谲的政治因素与观念冲突,荀晏一向认可曹操的征伐战略,这位丞相或许有种种不是,但他的战略思想绝对远超各路诸侯。

  二袁一手好牌打的稀烂,刘表过于守土,刘备天天踩坑,没有等到军师给他规划战略方向就被他坑到角落去了。

  他在攻荆江上少有的与曹操有些分歧。

  他再怎么也记得曹操赤壁惨败,他们常年征战北方,根本不熟悉南方作战。

  他昔年在徐州时曾去广陵拜会陈登,那些从北方来的兵士十个有五个会晕船,剩下五个水土不服上吐下泻。

  他不敢小看疫病。

  初春的天气,阴冷中终于添了一丝暖意,今日太阳好,晒着太阳也不觉得多冷。

  荀晏有些惆怅的发现自己钓个鱼脑子里都是那个男人。

  他扔下鱼竿,顺手捞起一旁的鱼叉,快狠准的扎进了溪水里,哗啦一声溅起了一片白色

  的浪花。

  一旁打盹的郭嘉大骂一声跳了起来,他溅了一头的水。

  荀晏抓着鱼无辜的看着他,心下少有的有些愧疚。

  嗯,要不炖条鱼给他补补。

  郭嘉看了看他的鱼竿,又看了看他叉着的鱼,实在忍不住眼皮一跳。

  “你若是实在无聊,不若帮我处理处理公务。”

  他委婉的说道。

  “不要。”

  荀晏毫不犹豫拒绝了。

  校事府的八卦听听就行,让他上手他是不大乐意的,有些东西郭嘉能碰,他碰不得,曹操也不放心他碰。

  郭嘉怀疑的看了发小老半天。

  他问过华佗与张机,两人对荀晏的病情除了摇头就是叹气,可偏偏他瞧着这人最近被养得气色都好了几分,身上也添了点肉。

  “我瞧着你像是病好全了。”

  他吐槽道。

  “我这都成物理摸鱼了,”荀晏笑吟吟,他将鱼扔进了鱼篓,“心宽体胖嘛。”

  曹操治下的太尉也就说起来好听,比起他先前的职务几乎算得上明升暗贬了,手中几乎没什么实权,约等于没事做。

  大概就是特大号的吉祥物。

  最大的问题可能就是他给老曹当丞相投了支持票以后,朝中不少人看他极不顺眼,上个朝不仅要面对天子深沉的眼神,还要面对一堆白眼。

  于是他就合理的继续待在府上养病了。

  反正他有病又不是假的。

  郭嘉白了他一眼,又躺了回去,说道:“我还想着让你自己去处理一下你留下的烂摊子。”

  谁懂他夹在中间有多难做人。

  发小背着老板放了人,老板虎视眈眈盯着,他只能两边都盯着,一碗水端平,还得面临辽东修罗场,所幸那所谓刘三没有直接出现在曹操面前。

  曹操对于刘备的杀心经过这些年的缓冲似乎也减弱了一些,或者说在衣带诏事之前,他本就不怎么想杀刘备。

  “你当初何必放走他?”郭嘉冷冷道,“此人实非常人,不过数年,周边乡民胡人皆知其仁义之名,视其为父母。”

  “辽东偏远,公孙恃远不服,若他联合公孙,则邺城有危。”

  荀晏默然。

  “如此英雄,岂不可惜?”

  “不可惜,”郭嘉坦然而直白,“只可惜如今却不好再杀他了。”

  侍从送了药来,郭嘉这才不说话了,荀晏捧着药碗思忖片刻,抬头说道:“我欲书于休若兄长,请他替我出使乐浪。”

  毕竟自己捅下的历史遗留问题,总归得要处理掉。

  他自己恐怕是无力远行乐浪,只能麻烦兄长代替自己去一趟了。

  荀衍收到信后便即刻前往乐浪。

  曹操撤退回了许昌,看似准备暂歇干戈,实则暗召各路兵马屯兵颍川,连雒阳长安的部分驻兵都动用了。

  许都一下子拥挤了起来,到处都是丞相府掾属与各路将领,出门扔个石头都能扔到个熟人,荀晏第一次感觉自己莫非是个海王。

  荀安日日在他面前晃悠,张辽也入许述职数次,可偏偏他一次都没见着正主,荀晏实在忍不住抓着荀安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啊!文远啊!”荀安的神色很奇怪,她委婉说道,“他连提亲都是趁你不在的时候提的。”

  荀晏:……这是根本不敢见他吗?

  “我难不成还会揍他吗!”

  他发出了灵魂质问。

  荀安:“说不准呢。”

  荀晏气笑了。

  他还不至于亲自跑去蹲张辽,他多半时间不过是蹲在太尉府里做个吉祥物,偶尔出个门还是帮曹操给人做思想工作。

  对象是个姓司马的瘫子。

  或许不是瘫子。

  荀晏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位日后会大名鼎鼎的瘫子。

  那年轻人身形高大,本应是气宇轩昂的年纪,如今却可怜兮兮的窝在轮椅上,眉眼本是锋锐,如今也掩去了锋芒。

  荀晏坐下喝了口水,这才慢吞吞说道:“仲达,你这风痹可有好转?”

  “有劳太尉关心,”司马懿苦笑道,“可惜,可惜……唉。”

  “华元化长于此症,可有请他来看过?”

  “华先生亦无良方,只道好生休养。”

  “汝兄伯达有经世之才,”荀晏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丞相爱才,不忍见仲达蹉跎于屋宅之内。”

  司马懿神色未有异样,只愈发遗憾,他狠狠一锤自己的腿。

  “可恨身残,无法报效国家!”

  他喊道。

  荀晏:……

  他突然有些怀疑这人是不是真瘸了。

  司马懿转而关切的问道:“不知太尉身体如何?听闻太尉近来常卧病不起,仆家中有积攒药材些许,当送于太尉府上。”

  “陈年痼疾,不必挂心,”荀晏温和说道,“既然仲达无法起身,还需好生调养。”

  他扶着桌案起身,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又说道:“对了,丞相说你若仍旧卧床不起,便令人请你去一回丞相府。”

  其实老曹说的时候,是直接嘱咐把司马懿绑过来,他觉得自己得稍加修饰一下。

  司马懿:……

  他的笑容突然变得有些勉强。

  荀晏眉梢微挑,他本是离去,却蓦的在司马懿身旁停下,有些失礼的直接伸手按在司马懿的腿上。

  身旁侍者一惊,却无人敢上前阻拦,任由荀晏摸了个遍。

  司马懿眼底微冷,神色却犹是自嘲无奈。

  荀晏抬眼与他对视,轻声说道:“仲达似是真病,不若在家休养吧。”

  司马懿的神色罕见的有些惊疑,他看着眼前容貌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太尉,一时有些说不上话。

  荀晏摇头,他拍了拍司马懿的肩,径直离去。

  府外车驾已备,上车后便见着郭奉孝翘着腿和个大爷似的霸占了整个车厢,看到他来了才稍微挪了挪尊臀,让出了个位。

  荀晏沉默一瞬,抬脚给他踢到了一旁。

  “哎!嘶——”郭嘉痛哼一声,“清恒还当真不怜香惜玉!”

  “你是香还是玉?”

  郭嘉磨了磨牙,不欲理会他,只问道:“司马懿如何说法?”

  “他瘫了,起不来。”

  荀晏漠然说道。

  “当真?”郭嘉语气有些玩味,“我如何听闻他在府中健步如飞?”

  “或许吧,”荀晏神色自若,“站立坐卧不由人。”

  “清恒,”郭嘉微微敛去了笑意,他第一次对友人问道,“你会背弃曹公吗?”

  荀晏安静了

  一会,方开口道:“我若背弃曹公,亦是背弃自身。”

  郭嘉不再询问,转而似是玩笑般说道:“司马仲达心性坚毅,很有意思。”

  确实有意思。

  荀晏神思有些飘忽。

  若是未见司马懿,或许会觉得此人是个野心勃勃,心狠手辣之辈,可当见面后却觉世事无常。

  如今心高气傲,不愿出仕曹氏的年轻人,过了数十年却成了自己如今所认为的乱臣贼子,如何能说不可悲?

  曹操终究是没有绑了司马懿来。

  或许是为了给荀晏面子,又或许是近来筹备战事繁忙,他没有空去管司马懿。

  司马防于他有举荐之恩,司马氏本应站在他这边,但偏偏出了个司马懿油盐不进,他自然是恼怒,但又愿意多给一些宽容。

  晨时,曹操召了诸人共议伐荆州之事。

  荀彧提出了显出宛叶而间行轻进,曹操觉得很好。

  荀晏坐在曹操下首闭目养神,看似深沉实则已经睡得云里雾里了。

  所以曹操跳起来的时候他还吓了一大跳。

  “公达啊!君至矣!”老曹的营业微笑仍然给力,“孤思君甚矣,数次梦中与君相会!无君,孤何以得益州也!”

  荀晏稀里糊涂的回头,这才看到不知何时站在堂下的荀攸。

  算算时间,大侄子确实该到了。

  荀攸面有风霜之色,眉眼随着年纪增长愈发温润而内敛,这会他微笑着与曹操牵牵手,拜会堂上诸君。

  他并非孤身而至,而是带来了益州兵马,曹操简单与他相谈,又令众人拜见军师。

  军师之位尊崇,曹操更是将军师之首给了荀攸,品秩不高,高在地位与话语权。

  曹操这是不敢再培养出第二个荀清恒,所以宁愿把荀公达放在身边。

  二人密谈至天色黯淡,荀晏等得睡眼朦胧才算是等来了大侄子上门。

  “中军师与丞相可真是情好日密。”

  他揶揄道。

  他不担心大侄子,荀公达自有其立身处世之道,远超他自己,乃至于阿兄也犹有不及,曹操与他相处指不定会感到更加顺心。

  荀攸温润一笑,落坐于荀晏身旁。

  “小叔父如何还不睡?”他问道,“今日在丞相府吵着叔父午睡了。”

  荀晏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是说自己在曹操面前打瞌睡。

  他企图狡辩。

  “我那是——”

  未及话落,却见荀缉匆匆赶来,见着自己父亲也在不由惊喜。

  “大人,叔祖,”他犹豫了一瞬,“那司马懿的风痹好了!”

  荀晏茫然的啊了一声。

  “他说多谢叔祖相救,叔祖实乃国手。”

  荀缉补了一句。

  荀晏:……

  怎么着?还能是被他捏了捏给捏好了?

  荀攸悠悠问道:“可是河内司马氏的二公子?”

  “……正是。”

  荀晏突然有些咬牙切齿。

  医学奇迹?

  你小子讹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