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的秋风吹过平原时,那支北方来的军队正在歇息,士兵的面上露出了些微的疲惫之色。

  倒是那身形瘦弱些的军师趁着闲暇之时,寻了处干净的地方,展卷而读,瞧着就差上一壶酒,二三友人一同共度谈笑。

  “这是许昌新印的书籍?”

  将军坐了下来,他个子高,坐在这石墩上显得极为委屈,但他也不在意,就这样佝偻着探身去看。

  陈宫将书往他那儿挪了挪。

  “确实规整,”他不曾抬眼,淡淡问道,“将军可曾读过尚书?”

  吕布老老实实摇头,严格来讲他绝对算得上是文化人,当年还是文官出身,但要说熟读经典那还真说不上,毕竟有些东西想读也没地方读。

  陈宫抬头来,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若是有空不妨看看,注明句读后更易于初学者。”

  吕布盯着看了一会挪开了视线,他抬头望向远方,笑道:“那书商初至河东,还未见过太守就被公台劫走了一批货,实在运气不好。”

  陈宫不以为意,和某些人待久了,似乎总是会不知不觉染上些匪气,毕竟人总是会被环境影响的。

  吕布站了起来,随意扭了扭胳膊,那儿是前些时日袭高干受的伤,蹉跎多年,他也算是再干了一次老本行,将高干背刺得仓惶逃窜,丢兵卸甲。

  只是他意不止如此。

  “该走了,”他说得,“听闻关中战事已起。”

  这位脾性软和了些的军师却未顺着他的意思,他说:“将军当真想好了?曹公若领冀州,未必能容你。”

  “河东之役,你与荀君的恩情也算了却。”

  吕布沉默了片刻,活了大半辈子,这会眼底仍是迷惘,他确实是个活得不怎么清楚的人,但他也只能看着眼前能看见的路了。

  “荀君曾答应我。”

  他模棱两可说道。

  “他啊,”陈宫神色中莫名多出了一丝悲悯,“他能顾好自己便不错了。”

  吕布有些诧异,陈宫却没再解释。

  诚然,他对于曹操有过信任与托付,但更多的却是失望,他对于几乎撑起曹操政权半边天的荀氏

  也是一直持悲观且不看好的态度。

  他顿了顿,方才说道:“他太心软了。”

  心软是大忌。

  陈宫觉得荀清恒太过心软,如今正站在荀晏对立面的关中联军却无人这般觉得。

  战局僵持在渭水之旁,联军几次攻曹昂,曹军主力皆是据守不出,颇有一种准备和你耗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韩遂建议急攻,便宜义子马超赞同,他们二人深受舆论之害,关系恶化的极快,如今利益目标一致,皆有速战速决的意思。

  数日前得知那位荀中丞行踪后,马超就知道拖不起了,他不敢给予守在后方的那些军阀多少信任,但他也不可能分身去拦截那支在高速行军的队伍。

  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也没想到会在全面进攻曹军的第二日收到了后方如雪花般的战报。

  第一个出幺蛾子的是杨秋,这位在联军中也地位不低的军阀一日就被攻下了,或者说坚持了半日都没有,马超一眼便是大怒,他拍案而起怒骂杨秋。

  “荒唐!他杨秋这是未战先降!他是被吓破了胆子!”

  他怒斥道。

  杨秋手下的兵,即使是奇袭也不可能这么快打下,战报中含糊其辞,最大的可能性是杨秋压根没打,他看到奔袭而来的荀军直接腿软了。

  马超确实想不明白,那人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日里奔袭至杨秋所在的,但不妨碍他明白他背后有个极其棘手的对手。

  帐外亲从匆匆赶至。

  “将军!曹军出兵了!”

  几刻后,年轻的将军披甲执戟,面如寒霜,大步流星的走向了点兵台。

  “鸣号,击鼓。”

  他简短说道。

  ————

  山间小路坎坷,被俘几日,杨秋一直在赶路的路上,从未停下来过,也未曾见过那位荀侯。

  平心而论,他也未如马超想得那般摆烂,他只是运气实在太糟糕,偏偏就是警觉了起来,偏偏就是腿贱,要出来布置埋伏,身边带的人也不多,与荀晏的先行部队撞了个正着。

  翻过那蜿蜒的土路,他终于看到了这支荀军的主力所在。

  浩荡的骑兵铺开,旌旗飘摇,战

  马打着响鼻吃着草,士兵面有疲惫,但精神士气却出奇的好,那是胜仗给予的信心与信念。

  杨秋几乎不寒而栗,他当然认得出来,这是联军中另一名军阀的营地。

  关中联军的管理十分松散,基本是各自为营互不侵犯,大体上听从盟主的统领,但哪里是自家人他还是摸得清楚的。

  这儿离他的营地有些距离,先前对方的阵势是直扑他的所在,谁能想到他们又会绕路去攻下这一处?

  他心下是浓重的不安,面对这般缜密到近似冷酷的敌人,谁人能够放松,这等急行军下连攻两地,他不知道对方具体所用的时间,但想来也觉是件难以置信的事情。

  被晾了几日,最早想要暗中招兵逃脱的心淡了,他转而开始思索对方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荀晏却未想着那么多,他只是单纯的忘了这人,等到赵云与他提及时还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有个叫杨秋的将领。

  ……他还以为他死了来着。

  荀晏揉了揉眉心,一边扶着文案起身,一边与赵云说道:“麻烦子龙带他过来……”

  赵云听到一半,却蓦的见眼前人直接向前倒下,他脸色微变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荀晏。

  “将军?将军?清恒?”

  他连唤了几声却未得到回复。

  那人面色苍白,眼下还有些青黑,闭上眼后失了平日的神采,显得格外疲惫与虚弱。

  ……其实也很正常,以荀清恒的身体来看,熬上这么一路,若是不出点什么事才叫奇怪。

  赵云面色凝重,一边掐着人中,一边匆匆嘱咐一旁紧张的侍从去唤军医。

  “咳……不必了……”

  身旁低弱的声音响起,一只苍白冰冷的手按在了赵云手上,也不知是想安慰还是如何。

  荀晏虚虚喘着气,感觉眼前一片浓重的黑雾未散,晕眩得仿佛天旋地转,耳边只有急促的心跳声,他只能难耐的阖上眼,将所有重量压在了身旁那年轻将军身上。

  赵云险些气笑,他甚至能感觉到边上人细微的在颤抖。

  “清恒这是讳疾忌医?”他问道。

  荀晏缓了好一会儿,稍微有了一两分气力后,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含糊不清

  的抱怨道:“疼死我了……下回轻点……”

  这掐得他都垂死梦中惊坐起了,他婉拒了赵云的搀扶,自己扶着身前小案也算坐住了。

  “……可要暂留此地休整两日?”

  赵云皱眉低声问道。

  “不必,”荀晏答道,“前线应当战事已起,待此间事了再说。”

  那军医终究是被拽了过来,他知此行艰难,自然没带老师,那军医看上去也是愁眉苦脸,老生常谈的叨叨了起来。

  “禀赋不足,素体虚弱,兼久病失养,劳欲过度,气血两虚……”

  那老医工没叨上几句就被荀晏轰了出去,他想了想总感觉自己好像又忘了什么。

  “把杨秋提来。”

  他说道。

  见过了杨秋,他一反待此地李姓军阀的无情,反而好言拉拢,有意无意的许诺了一些什么,对方也是被他带偏,本就有些立场摇摆不定,如今干脆屁股一歪恨不得喊一句主君。

  等他离去后,荀晏面上笑意淡去,他胡乱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胸口,将有些放凉了的药汤一饮而尽,陡然便有些烦躁了起来。

  他已截断联军退路,如今却得看曹昂能否抗住,也要看吕布是否会如期而至,联军想要速战速决,他也想要速战速决,对面拖不起,他也拖不起。

  他跑的太深,与前线的联系基本丧失,如今只有按照原定的计划继续走下去。

  他琢磨着在杨李二家缴获的一批物资,干脆将荀缉唤到了身边来。

  “令骑士一人配三匹战马,只取口粮袭击下一个据点。”

  关中联军多有游牧民族的习性,又分散扎营,反而给了他逐一击破的机会,他不需要后勤补给,只需打下敌人的据点作为补充,其中最需注意的是得快,决不能给人跑出去求援的机会。

  这是以战养战。

  荀缉利落的应是,正欲离去,身旁的长辈眼疾手快揪住了他的袖子。

  “伯纠,”荀晏唤道,声音却是软了下来,“这几日你待在我身边。”

  荀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脱口问道:“中丞还有何要事?”

  那青年面上有些挂不住,只得拉着他的袖子低声含糊其辞的说道:“这几日有些旧疾反复……你留在我身边,莫要让旁人知晓我的状况……”

  他麾下并非全是亲信,段煨部众、杨秋以及各种降将,战时主将病了,不仅是打击军心,只怕更是压不住这些人。

  荀缉皱起了眉,他反手扶住了自家叔祖,近看才看到他鬓角的虚汗,一瞬间实在难掩担忧之色。

  他这长辈实则很不喜叫人担心,如今会直言恐怕也是自己也摸不准自己撑不撑得住。

  “叔祖且放心。”

  他抚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