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夜以继日的燃着,宫室中的宦官与宫人低垂着头,寂静的殿堂中唯有两人引经据典,言辞文雅的谈论。

  倒也算得上君臣其乐融融的美景。

  荀晏百无聊赖的盯着角落里那鎏金银竹节熏炉,看着那炉柄上三条栩栩如生的蟠龙盘旋而上,围绕在那精巧的熏炉上。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讲,他回许都汇报工作都不能直接撇去了小皇帝,何况曹操与小皇帝关系和鬼一样,他更是不能在这岌岌可危的关系上火上浇油。

  奈何他与天子也没什么话好讲,两人一番尬聊,他尬住了,小皇帝也尬住了,所幸今日侍讲的侍中是他大哥荀悦。

  “荀卿出使益州,是为国家计,大义也。”

  已然及冠的小皇帝说道。

  荀晏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个荀卿是他,于是连忙起身谢过。

  天子没有多留他,他也乐得如此,等到出了宫殿,深吸一口外头有些潮湿的空气,这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这殿里熏的香再名贵,也不适合他这俗人,他苦哈哈的吐了嘴里含着的鸡舌香,被辣得有些麻了。

  ……太反人类了,他又没有口臭,非得也含着鸡舌香上殿奏事。

  身旁的大兄低低叹了口气。

  荀悦觉得他不够尊重天子,礼仪不够到位,回许都以后也迟迟才来面见天子,实在不像话。

  荀晏低着头听着,秉持着乖乖认错绝不悔改的积极态度。

  天子待他一向有些不同,他是知道的,或许是因为曾经在长安时他砍下的那一剑,或许是因他的家世,又或是一些别的原因。

  但他对于天子一直以来都是恭谨有加,避之不及,显得过于生疏。

  可能在旁人眼中,他也是心向着天子的吧。

  荀悦没有说太多,只是稍微提了一些,但以他的性子,会在这儿提估计已是看不顺眼他这行径许久了。

  “我久驻边郡,心生懈怠,难免有些举止不当,”荀晏低声说道,“大兄所言甚是。”

  他下次还会继续躲的。

  荀悦果然被他转移了注意,问道:“此行益州,不知两地形势如何?”

  荀晏只简短讲述了一

  番,隐去了一些旁枝末节,看着大兄沉思的神色,他顺势提到他尚有要事要前往尚书台商议。

  于是他顺利过了荀仲豫这一关。

  尚书台大概算是这宫中最为繁忙的地方了,属吏进进出出,这么一处台阁却维系着许都朝廷与曹操大军的运转。

  荀彧早就猜着幼弟会来寻他,这会见着来人有些惆怅的神色不由莞尔。

  “想来仲豫对清恒有所不满。”

  他放下手中简牍,令人上了茶水。

  ……原来阿兄早就猜着他会被大兄说了吗?

  荀晏坚决摇头,“我与大兄相谈甚欢。”

  他坐下后尚且喘了一会气,为了不给大兄再抓着把柄,这几步路他自然不敢坐车,却也高估了自己这会的体能。

  他从去岁冬天染了场风寒,和遭了报应似的,断断续续一直拖到开春都没好透,结果这会走两步路都得喘上一会,别真成个林黛玉了。

  荀晏想着不由牙酸起来了。

  荀彧亦是拧眉,“阿采先前传信,道是清恒途中大病,不知如今……”

  他难免有些踟蹰,不知当日没有阻止曹操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阿兄多虑矣,”荀晏笑了起来,“早已痊愈,公达一向周全。”

  公达一向被他吓到掉几缕胡子。

  他怕兄长追问,转而说道:“曹公允我于弘农雒阳附近试以新政,其中我尚有几处不明,需请教兄长。”

  老曹还是准备去打一波刘表,他赶来的快,不然过一阵子他就得扑空了。

  既然如此关中仍是以安抚为主,曹操和叠buff似的,长安叠一个钟元常,雒阳叠一个荀清恒,河南叠一个随时能支援的夏侯惇,嗯完美。

  常驻了就得修复民生,度田、兴学、整顿吏治……荀晏此前更多还是投入军事,如今涉及内政,拿不稳的还是乖乖来询问兄长。

  两人一问一答,不知不觉竟是天色暗下,外头的尚书郎一一都要下值。

  荀晏抿了口微凉的水,看到外头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禁莞尔一笑。

  年纪在一群尚书郎中显得格外小的诸葛二郎正与一老尚书争辩,振振有词且丝毫不落下风,可惜离得远不知为何事。

  “为吏考核第一,策试亦是第一,试职至今日,可称一声良才美玉,”荀彧淡淡说道,“只可惜惫懒了些。”

  荀晏抿了抿唇,几乎忍不住笑意。

  谁知道那位弱冠少年本该留下一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名垂青史,结果这会却被他的兄长评价了一句太过惫懒,实在是……令人发指。

  他甚至想了想让诸葛亮这么早进入中枢,会不会缺少了一些社会的毒打,破坏了本应的成长道路。

  这是一个没法得出结论的思考,他只想了想便作罢了,只得无奈道:“二十出头,才及冠多久,还是孩子罢了。”

  荀彧莫名有些恍惚,他眼中的孩子竟然也在叫着别的人为孩子,当真是……岁月过得太快。

  荀晏又一次与兄长同车,他在荀令君迷弟们诡谲的眼神中愉快的上了车,还不忘朝着那些年轻属吏挥挥手,为尚书台的新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关于御史中丞似乎不大靠谱的印象。

  “听闻你为长文请了侍御史一职?”

  荀彧对于幼弟这些年少有的调皮行为很是包容,只装作全没看见。

  “嗯,”荀晏收回了视线,他颔首道,“长文在许都可代行中丞之责。”

  荀彧的视线落在了身边已能与他共论大事的青年身上,他看了会,还是觉得过于瘦弱了些。

  “雒阳以试招吏,清恒如今以为如何?”

  他询问道。

  “阿兄亦知?”

  “友若与我提过,”荀彧叹道,“也有公卿子弟关注于此。”

  ……不会又是他的黑粉吧?

  “农时、律令、数术……此皆寻常之考,又按分类增以策论、经义、兵法等科目,”荀晏顿了顿,才道,“皆不算太难。”

  确实不算太难,但刷掉一批只知子曰,连农时都不分的子弟还是可以的。

  荀晏想起来那几日乱哄哄的样子,仍是感觉心如止水,不过好歹算是完成了他最初的愿景,唯一的问题是他大概不应排名……平添纠纷。

  他看了看兄长,见他安静的倾听着,便继续说道自己那一些微薄的见解。

  “考试未必能尽得贤能,但放弃考试弊病更大,其中应试以为

  官为吏所用之学,再规范程式,”荀晏忍了又忍,没忍住咳嗽了两声,“朝中推行印刷术,可大兴学宫,储才为今后。”

  荀彧缓缓说道:“清恒所想,更近于以文取人。”

  “任何考试直到最后都会成为文墨小技,不过是为考核,为劝退一批人,”荀晏摇头,他冷淡的继续说道,“举荐与考试应当并行。”

  官吏不需要在学术上有多大作为,考核也不必太难,一切并非为了取那一小撮尖尖,而是为了取合格的那一片,顶多不过是加了特试以审其才。

  荀彧颔首,他知道荀友若担心幼弟想法会过于激进,但他听来也确实挑不出错处,乃至于有些欣赏这般思想。

  他浅浅笑了起来,荀晏眨了眨眼睛,搓了搓手指,突然便忘却了方才逼逼叨叨的烦人事情。

  那怀香握兰的尚书令就在他边上,他哪来的心思继续谈公事。

  荀彧指尖点在堂弟肩上,看到幼弟微不可查的瑟顿了一下,他说道:“苏合香?”

  荀晏一怔,随即笑道:“娄二郎送了一些,晚些时候送予阿兄一些?”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迷惑于兄长竟然这都闻得出来。

  “苏合有镇痛调理之用,清恒还是自己用吧,”荀彧端坐了回去,即使在摇摇晃晃的车中仍是端端正正,“司空有意调换弘农太守。”

  他说得有些突兀,叫荀晏不由回想起了前日里见曹操时的模样。

  曹操待他倒是一如以往的放心,或者说信任,倒十成十像个关怀员工身体的好老板,这么多年下来,要说一点感情都没有也是不可能,虽然有些地方观念不同,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合作愉快,打工也愉快的状态。

  “弘农……那日司空确有此意,却未明言调换何人继任。”

  他思忖着说道,又一个个盘算着会是哪个人选,好歹他后头总要和弘农太守打交道。

  车驾停了下来,荀彧扶住了跟着车驾一块摇摇晃晃的堂弟,他说:“司空有意令大公子为弘农太守。”

  曹子修?

  荀晏眨了眨眼睛。

  直到与兄长分别,他仍旧有些没反应过来。

  实话说他很难想象曹操竟然敢将现在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丢去这等险地。

  他一边想着,一边跨进了府中,抬头看到一张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

  他一怔,伸手挥挥让自家亲卫让开条道,退回去看了看这到底是谁家。

  嗯是自己家,他陷入了沉思。

  守在里头的医者笑吟吟的跟了出来,他慢悠悠问道:“好歹师徒一场,荀中丞为何归来后一直避着我。”

  ……荀晏挤出一个笑。

  “哪有啊!”他说道,“政事繁忙,遂未能先造访老师,实为我之过。”

  那医者分明已年近知天命之年,但保养有方,看上去竟像是三十来岁的盛年人。

  这会他淡淡哦了一声。

  “进来吧。”

  荀晏眼神比较尖,看到师弟站在门后,对他露出了一个疲惫、心酸、百味交杂的笑容。

  ……师弟你还是别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