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五车的竹简,合计却只有几本书。

  《庄子》有言,惠施多方,其书五车。

  庄子对惠施说这话,大概还真不是夸奖,反而是调侃,这年头要自称饱读诗书,谁人不是学富上百车?

  这二人既为知己,又整日互相讽刺争辩,最终化为了庄子一句‘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祢衡甩了甩酸疼难耐的手,暂且放下了刻刀,仔细查看着手下板片。

  他的字与他的人甚是不同,为人张扬易怒,字却平稳厚重,看来见字如见人也未必一定就对。

  “正平之字有蔡伯喈之风。”

  身边倏而有人说话,吓的祢衡险些摔了手中刻刀,好在那人眼疾手快按住了他的手臂。

  “荀君病愈矣?”

  祢衡挑眉问道。

  他起码有一个月未曾见着这人,也可能是这些日子他都被押在了小黑屋里雕木板。

  荀晏随意应了一声,拂过新刻的木板,眼眸中似是带了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祢衡觉得自己大概是看错了,他这直系上司一向病病歪歪的,如今深居简出了好些日子,他也看不出具体如何,只记得当初在许都太医令边上时总能听得对他的抱怨。

  “雕版进程如何?”

  “尚有两卷未完。”

  荀晏颔首,雕版耗时,一年半载也是正常的,祢衡与几个他挑出来的士子已是上手极快了,他看过几板都较为满意。

  “暂且不必继续了,”他说道,“这几日送书往许都时捎上这些吧。”

  祢衡皱眉,这所谓雕版原理与印章相差不多,他自然能看出来是什么用,故而颇有兴致蹲了这么久小黑屋,但东西尚未制成,何故这般着急?

  “我自亲往许都。”

  荀晏接着说道。

  “你走之后,何人守雒阳?”

  祢衡脱口而出,随即又莫名有些赧然。

  “元常暂留雒阳,”青年御史似是有些倦怠,他半眯着眼说道,“不必声张我离去之事。”

  他打起精神多嘱咐了几句才离去,他不指望祢衡压场子,但怎么说大小也是个御史官。

  今日少有的阳光正好,照得人愈发困倦,他被晒得眯起了眼睛,又被还未褪去的冷意激得一个激灵,回头看见那不怎么熟悉的年轻人爬在公署高高的树枝上。

  荀晏面无表情看了一会,有些忍不住嘴角抽动了一下。

  “并非如此。”

  被抓着爬树的年轻人企图为自己辩解,一番动作下竟险些失足,随即他连滚带爬狼狈的下来了,瞧着动作竟还有些熟练。

  荀晏揣着手,看热闹似的问道:“君这般为何?”

  “登高而望,岂不美哉。”

  仲长统拍拍衣摆站了起来,神色自若。

  荀晏摇头说道:“君爬树之技何其劣哉。”

  仲长统愕然。

  荀晏瞥了他一眼,抬脚离去,留下那年轻人一人。

  见他踟蹰着没跟上来,他才懒洋洋回头轻飘飘的说道:“河东一役,幸有君冒死相助,未能一叙实在可惜,又闻君策试第一,我府中虽不富裕,亦有薄酒一杯可为君相庆。”

  那年轻功曹从善如流跟了上去,神色间笑吟吟的,又有些兴味。

  待去了荀晏府上时,他才道这不富裕还真是不富裕。

  起码这一顿飧食他瞧着自己大概是吃不饱了,这粥薄得若是他见着官府这般施粥,得要跑去状告一番的地步。

  那御史安安静静坐在主位上,端着他的小碗神色恹恹的喝粥,食案上不过一碗薄粥,几碟野菜酱菜,唯一值得称道的是那冬苋菜瞧上去还是肥美的。

  嗯,还有个煮鸡蛋,这般想想还是富裕的。

  仲长统惆怅的吃完,见着那青年面上比他更惆怅,不一会有侍者忍着笑又为他上了一碗汤饼,肉香非常动人。

  他感觉主位上的人看向他的目光愈发意味深长了,甚至让他有点毛骨悚然,他举着箸,平生第一次感到了食不下咽。

  他消化不良的用完了饭,看着侍者撤去了餐盘,送了一壶薄酒于他面前,他抬头看了看,未曾多言,只是心中不由思忖了起来。

  荀清恒多病,他是知道的,但少有人知道他究竟什么病,又病得如何,他在人前时总是礼数皆备的。

  “仲长君有事相言?”

  荀晏擦了擦嘴,没有

  在意那士人有些冒昧的打量,他慢吞吞问道。

  仲长统收回了视线,他拱手开门见山问道:“中丞所制雕版,可为印书之用乎?”

  他一介白身,揭了告示便去考试,一路在明经科考了个第一,大小成了个功曹,被荀晏随手一指跟着去雕木板去了。

  祢正平缺乏某些敏感性,他却心中清楚得很,若此物真如他所想一般,将会造成多大的影响,思及此处,他勉力压下了心中的兴奋。

  “如君所想。”

  那青年人却不以为意的样子,只是懒洋洋舀着碗中苦药,但又迟迟不愿送进口中。

  “教化以礼仪为宗.礼仪以典籍为本,”仲长统说道,“此物功在千秋,中丞可有想好?”

  荀晏恍惚了一瞬,若是换作从前,他必是要扯出他那个姓名不详的朋友做个借口,他倏而笑了起来,笑得那年轻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公理出身大族乎?”

  他拉近了一些双方关系,直接称呼起了表字。

  “并非,”仲长统坦然道,“山阳小族,却也衣食无忧,家中有书可读,胜去常人无数。”

  “哦,”荀晏点头,却不提印书之事,“先前见公理策试之上所作言论,与常人殊异。”

  仲长统笑了起来。

  “中丞想必是欣赏的。”

  旁人这般说那叫夸赞,自己说自己却显得过于狂傲,但他却说得很自然,也很笃定,难怪衙署中常有人称其为狂生。

  “我少年时曾有幸得见荀子之言,颇有感触,”他坐得端方,撇去了平日里的不着调,“君子以为文,百姓以为神,寻常之事于百姓眼中皆为鬼神之说,何其可悲,皆是教化不及民众之过。”

  荀晏放下手中药盏,颔首道:“公理请言。”

  仲长统取出袖中小册递给荀晏,竟像是准备了许久一般。

  “我少时离家,游学并冀二州,但见天地残破,王朝衰落,兵连祸结,每论古今之事,发愤叹息,因作粗陋之作。”

  他说道。

  “豪杰之当天命者,未始有天下之分者也,不过以武力夺之,其后天下一统,尊卑既定,直至朝□□朽,政权衰落,故此存亡以之迭代,治乱从此周复,天道常然

  之大数也。”

  天下并非是命中注定属于哪个豪杰的,皆是武力所夺,所谓天命,并非事先注定,不过都是事后的矫饰,故而天下兴亡将会不断重演。

  这番话由一个正儿八经出身在正统与天命之说熏陶下的人说出,惊世骇俗?亦或者是难能可贵?

  荀晏思忖着竟说不出是哪种感受,他粗粗翻过那一沓字字珠玑的言论,一言不发。

  正如仲长统先前尖锐到极致的话,他对于政病时弊的议论更是尖锐。

  自外戚擅权、宦官执政、王族子弟专权放纵、豪族地主土地兼并乃至于流传甚广的谶纬之说。

  不求诸己,而求诸天者,愚也。

  仲长统抿了口酒水,出奇的淡,却也不难喝,更似稚子所饮的果酒。

  “以此言之,人事为本,天道为末。”

  他掷地有声的说出最后一句话。

  人事为本……长久的沉默后,荀晏无声的微笑起来,他为自己倒上一盏清酒,举杯遥敬。

  “可为同道乎?”

  年轻人眼神亮得惊人,盯着正慢慢饮下一盏酒的荀晏。

  那青年反而大笑,他少有这般笑法,一时竟让因久病而略显寡淡的容貌显得昳丽鲜活得过分,叫身前之人有些看得怔住。

  他起身离席,只在路过之时不轻不重拍了仲长统的肩膀。

  “空言高论、难行之术,”他说,“再想。”

  仲长统皱眉,正欲再言,却偏偏又见着身旁那人将他的‘拙作’好端端收了起来。

  “你去过许都吗?”

  荀晏歪头问道,不待眼前之人回答,他又自说自话的给了回答。

  “两日后随我一道去一回许都。”

  “去做什么?”

  “印刷之事,需朝中下令方可能行。”

  “中丞以为我方才之言有何不妥?”

  仲长统又问。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荀晏道,“公理可能说自身已明于天人之分,不受天人感应之束缚?”

  年轻人沉思了起来,却听身前御史又道:“君长于批判,一针见血,却短于纠改之法……”

  他顿了顿才道:“然我不如

  你多也。”

  他确实不如他,荀晏想着。

  他二十出头的时候还钻在这乱世里头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应该去哪,不过是一路懵懵懂懂跟着兄长家人的步伐,借着长辈蒙荫才走到如今。

  借着多年所见与常人不可能有的见闻,方才小心翼翼在小屋里写下一篇论士族,却也束之高阁,若说起来,大概也算得上一事无成了吧。

  他回屋仔细看过后,本欲提笔,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闷闷笑了起来。

  清之道:[确实有趣,昨日你兄长觉得你过于直白要为你改文,今日就换成了你为他人改文。]

  荀晏摇头放下了笔。

  “叔祖为何又不落笔了?”

  荀缉方才入门,看到这幕顺口问道。

  荀晏抬头,面上却一僵。

  “叔祖莫非以为这般便能逃过了?”荀缉心平气和,甚至有些习惯,“已热好了。”

  他把方才荀晏见客时未来得及用的药再度端了过来,反炉热了第二次似乎苦味愈发浓重,落到了胃里与方才稍稍饮下的薄酒纠缠在一起,叫胃脘又是隐隐作痛。

  荀晏揉着肚子,一下子奄得一句话也不想说,又后悔自己刚刚没事干去挑战自己的胃,这折腾下去什么时候他能让师弟放他吃一回烤肉?

  他也会馋的呜。

  “你也随我回一趟许都,”他半阖着眼睛恹恹说道,“正巧可令族中长辈为你加冠。”

  荀缉谢过,又问:“叔祖上次曾言,纠之一字。”

  荀晏撑着头想了会,落笔写下二字——伯纠。

  他突然浅浅笑了起来。

  世道崩坏,连年战乱,却仍然能有少年行走破碎河山,夜半披衣而起,愁肠百结,夜不能寐。

  虽是稚嫩之言,不乏荒谬空虚之论,却亦有可取之处,或许这个摇摇欲坠内里腐败的帝国需要更多一些新的思想注入。

  人事为本。

  他落笔写在了纸张下边。

  “赠予阿缉,好好参悟,”他甚是敷衍的说道,“到时候早些走,若我赖床直接喊我。”

  荀缉:……

  好像又是什么不得了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