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昌将军如何会叛!”

  有人不相信的拍台子喊道。

  昌豨何许人?

  他曾在黄巾之乱后与臧霸一同于青徐聚众屯兵,是泰山群寇之一,乃豪强也。

  在平定徐州以后,曹操为暂时稳定地方,将泰山贼寇变成了泰山诸将,昌豨也被任为了东海郡守。

  那么问题来了,东海与下邳近在咫尺,卧榻之侧便是威胁,谁人能受得了?更何况如今徐州后方因外伐之因守备空虚,光是平定各地若有若无的躁动便已费尽了心思。

  而昌豨会在这个时间反叛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

  曹操对待这些泰山贼是少有的大方,大方到几乎将半个徐州都封给了他们,如此厚遇之下,就连一直摇摆不定的臧霸都坚定不移的站在了曹操这方,总体上甚至能称得上一句兢兢业业。

  诸葛二郎的睡意也一下子被惊没了,他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兄长,再看看吵吵嚷嚷的城中官吏,年不满弱冠的少年郎深深叹了口气。

  这种苦大仇深的表情放在他这种嫩脸上还挺违和的。

  “曹公看重臧霸、孙观二位将军。”

  一片喧闹中,少年人淡淡说道,也不继续向下解释,但敏感的人顿时明白了些什么。

  曹操看重泰山诸将,其中又尤为看重臧霸。

  而昌豨曾与臧霸一道起事,地位相等,如今心中有落差乃至于不平也是能够理解的,只是先前少有人会这般想,只是感慨曹公对待他们的厚遇。

  对于昌豨而言,这只是一场利益的抉择而已,曹操给不了他想要的,他还有别的选择,他可以押宝在袁绍身上。

  以利诱之,直白到了极点的阳谋,但却往往有用。

  这就是对面给出的回应吗?

  诸葛瑾的面色有些难看,昌豨不会平白无故就反了,对面必然有人暗地里与其交涉,许诺了比曹操能给的更多的待遇,这是早有所备,要直捣后方。

  下邳是不能有失的。

  若是有失,一来是坏了荀晏在徐州的根基,二来则是袁绍可以此为突破口,从东边突袭许都。

  “坚壁清野,严查城中户口。”

  他冷冷道。

  —

  荀谌从车驾上下来,军营中的将士忙忙碌碌,这会正值饭点,不少人大声抱怨着今日的饭食不够,但又都没有闹出太大的动静,只是嘴上抱怨了几句而已。

  他扫过这些还一无所知的士卒,心下微微一叹,后方粮仓被烧之事还未传至前线,或者说那些流言早已被恰灭在了途中。

  这种事对于士气的打击太大了,几乎会瞬间让这浩浩荡荡的大军失去作战的心,袁谭下了狠手,光是杀人就杀了许多,只为了让这个消息慢一些叫旁人知晓。

  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日益减少的军粮总会让士卒不满,等到那一队烧粮的精兵回到了徐州兵营中,也哪里还能继续隐瞒得住?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袖中触感粗糙的竹简,那是从徐州那儿送来的投诚书。

  总归他的谋划也算是没有落空。

  荀谌低眉抚袖,现在又是新的一场博弈。

  究竟是他们先撑不住,返回河北,还是他的阿弟忍不住撤军回援徐州。

  一旁有老者中气十足的在教训那年纪尚轻的刀笔吏,一边说教着一边从帐中走出,抬眼便看到了某位本不应当在这的人。

  那老人看上去年事已高,但身体倒是极好,柱着拐杖走得虎虎生风,活像是拿把刀能上阵杀敌的模样,他走到了荀谌身边,拧眉看了许久,这才开口道:

  “军师确实不曾留情。”

  “战场之上,何来留情之说。”荀谌漠然道。

  田丰语气缓和了许多,“昌豨拥兵众矣,臧霸督粮未易回防,陈登远在南方鞭长莫及,鲁郡诸县投袁者诸多,隐隐与东海昌豨成呼应之势……”

  “不出旬月,荀清恒必然撤军。”

  他最后下了定论。

  “军粮尚能支撑多久?”

  荀谌反问道。

  田丰顿时神色又臭了起来,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他们现在的状态若是要一个词来形容,那大抵便是煎熬了,两边都陷入了煎熬之中。

  “大公子本不该令那些人支援前线,”田丰语气中尚有不满,“后方粮草重中之重,怎能轻易调动人手?岂不闻那荀清恒本就善以奇兵制胜,这般破绽,实属不该。”

  “田公性情刚直,”荀谌道,“只是还是别在公子面前说了。”

  田丰面色一黑,看了他一眼,心中却也知道人家是好意提醒,甚至他虽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冀州当日荀谌开口令他来青州也算是为他解围了,不然明公愤怒之下说不准真的会重罚他。

  “军师还是先顾及自己吧,”他意有所指的说道,“你我同为沦落人。”

  他们穿过一列列的营帐,在中军帐的帐外就听到了袁大公子怒气冲冲的呵斥退了侍从,侍从战战兢兢端着茶水出去,见到两位军师手忙脚乱的又行礼。

  看来是心情不大好。

  荀谌漫不经心想着,他开始猜测又出了什么事。

  见到两人后,袁谭还是保持住了世家公子的风度,在绝大多数时候,他对待他父亲的谋士还是礼遇有加、尊敬有余的。

  “大人有信至。”

  待二人落座后,他有些着急的说道。

  若说这世上最能扰乱他心绪的人,恐怕便只有袁绍了,或许还有他那从来都不对头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只是……

  看完信后,荀谌皱起了眉,抬首能看见田丰同样也是一副将要发作的模样。

  袁绍想要叫他们直接放弃青州南部,放弃北海诸地一半的青州之土,退回黄河以北,以抵御徐州,想办法增援官渡为主。

  世间最无奈的事是什么?是你以为你和别人在平等竞技正欲分出个胜负,结果你自家老大却叫你别打了。

  袁谭明显是不甘心的,袁绍显然是认为他没有太大的胜率,不愿再付出更大的损失,乃至于愿意直接割让一半的青州作为妥协。

  这在他的眼中,这是对于他明晃晃的不信任与失望。

  该不该退兵?

  来自袁绍的压力与粮草的压力齐齐涌来,让这个问题变得从所未有的迫在眉睫。

  “此事不可外传,”荀谌蓦的说道,“我军不可露怯,起码对峙之时不可。”

  袁谭心下明了,阴沉着面色点头。

  飘雪落时,有信使策马自平原上跑过,马蹄踏起一片又一片的雪花,营门口的将士远远看见有人在雪天还要赶路,整个人都被冻得和僵住了似的。

  他们拦下了对方,一番交流后才有人惊呼道:“是下邳的军报?”

  听到的队率赶忙过去查看印件,确认过后连忙给对方放行。

  下邳被围的事还未传开,但他们这些人也都是被特意提点过的,知道这时候那儿的消息耽误不得。

  彼时荀晏正在认真思索退兵一事。

  连月以来,青州兵步步退却,关羽拿下齐国大部分土地,欲向周围继续深入,而他则在北海步步逼退袁谭大军,一切都似乎在往规划好的方向发展。

  可他不知道赵云与荀棐那儿的进展如何,但他却知自己的后方出事了。

  他本不该将那样一个安全隐患放在下邳边上的,荀晏想着,他确实忽视了昌豨,他与泰山诸将的合作大多是围绕臧霸展开的,他几乎下意识将这些人之间都画上了等号。

  [这就是人心,]清之与他说道,[没人能琢磨透。]

  [我该不该撤军?]

  [你信任你用来守城的人吗?]清之反问道。

  荀晏斜斜倚靠在案边,将一卷文书塞进了一旁摇摇欲坠的文书堆里。

  诸葛兄弟、崔琰、乃至于他的亲信……他确实信任,他相信他们有些人的才能远超于他,他只是有个合适的家世,又凑巧的提前投资了一位诸侯,顺应了时势罢了。

  荀晏突然有些佩服起了曹操。

  破釜沉舟一战,这种事曹操干得不少,他似乎总是有这个胆量,而他的对手却往往没有他这种决心与狠意。

  虽然其中得要归功于荀彧对于大后方的控制,让曹操能够没有后顾之忧的往前跑。

  曹操在这方面上无疑是信任阿兄的,阿兄也无疑是能够承担这项重责的。

  那么他呢?

  帐外忽有人急报,帐帘拉开涌进一阵夹杂着雪碴子的冷风,荀晏端起已经放凉了的水抿下,勉强压住了喉间泛起的咳意。

  星夜疾驰的信使还不待喘口气便急忙把军报递于面前的主君,他看到一双苍白的手接了过去,利落的抽刀斩开封层。

  良久那双手再无动作,身边一片寂寥,外头的风雪似乎也与帐内仿佛两个世界一般,信使悄悄抬头看去。

  那位将军的肤色极白,颧骨旁泛着

  淡淡的红,不知是看到消息之后如此,还是本就面色不好,但纵使如此,这仍旧是张极美的脸,那抹病态反倒是为他本来柔和的五官添上了一丝锋锐与冷硬。

  随后那人阖上了双眼,再睁眼时显得有些疲惫,方才的那抹锋锐也不见踪影。

  他温言嘱咐身旁的人带他下去休息,备上热水与饭食,信使离开军帐时有些犹豫的回头看了一眼,见到昏黄的烛火下那位将军似乎在极轻的咳嗽着……身旁的侍卫拉了拉他,帐帘落下,掩去了其内的人。

  北方冷起来总是特别的冷,更何况如今应该还处于什么……荀晏想了许久,才想起来一个久违的词,哦,小冰河时期。

  他换上戎装,深吸了一口外面冷得像是夹杂了冰碴子似的空气,整个人顿时清醒得无以复加,那口凉气如一把冰刀似的直直搅和进了肺里,他猛的咳嗽得直不起腰来。

  毛绒绒的披风毫不留情的砸在了他头上,视线顿时一片灰暗,他挣扎着探出了头,看到那唯一一个可以随意进出的医者正冷着一张脸看着他。

  “风寒未愈,何时能叫人省心?”

  张机说道。

  荀晏有些无措的看着他,好在他的老师只说了这一句话,也没有什么阻止他的想法,自顾自离去去了后边的帐子里。

  他点了几个亲从,牵了匹马,悄无声息的走过这片营地。

  作战是件艰苦的事情,他们要远离家乡,忍受一路来的艰辛,还有莫测的时局变化带来的威胁,许多人也不乏有怨言,时间拖得越久,士气也会越低落。

  有伍长看到了他,正欲出声提醒却被荀晏抬手制止,他默不作声的穿过营地,策马去向了一处高坡。

  高处愈发寒冷,无遮掩之物,北风就直接往身上脸上吹,刮得人生疼。

  如今领一支侧军的应许不知从哪得了消息,急匆匆赶来。

  “小应?”

  他的主君微微侧头唤了他一声,语气还挺不着调的,眼神却还是落在远方依稀能见的对面营帐上。

  “荀君何故孤身外出?”应许低声急切问道。

  荀晏慢吞吞把手揣了起来,感觉还是冷得慌,他说:“鲁郡叛乱,毕谌不能制,如今与昌豨合兵欲攻破下邳。”

  其实诸葛瑾信中言辞理智的分析了双方兵力,认定对方短时间内无法攻破下邳,叫他不必担心。

  但他确实没那么大的胆子。

  “我准备撤军了。”

  他与应许说道。

  应许一怔,正欲说什么,却又觉得这个决定亦是情理之中,只是确实遗憾了一些……

  随后他又见那近日来格外消瘦的郎君眺望着远方,神色少有的冷硬。

  “我观对面似是亦有退兵之意,”荀晏平淡的如此猜测,转而问道,“从徐州带来的那批……丹药无人动过?”

  应许点头应是,他知晓这批被将军严加看守的物资,只是一直不明其用,观其模样只像是那些炼丹师的失败炼丹产物,他有些疑惑的看向了荀晏。

  这位此战中还从未亲自上阵过的主帅叹了口气,似是心下也是迟疑不定,最后他还是决定了。

  “我欲劫营一探其实,请应君一道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