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水淹过的土地尚且泥泞不堪,平地上平添了大大小小的沼地泥坑,如盖的丛林下,一队骑士正在草丛间歇息。

  这儿离下邳已算不得远,城中有异变从此处能很快得知,而外人又很难窥见林中状况,是个天然的隐蔽之地。

  领头的骑士叫作应许,幽州辽西人士,早几年还跟过公孙瓒底下的军队一段时间,后来兜兜转转流落于青兖边境,应募兵,因善弓马骑射,很快就从一堆连马都没见过的流民中脱颖而出,混到现在也有个屯长的位置,再往上一步便能做个管二百人的曲军侯了。

  这会一群刚从广陵风尘仆仆回来的骑兵聚在一块,苦哈哈的一起烤着干粮,压低了声音说笑着。

  “诶,刘使君昔日也做过徐州牧,他这番前来怕是来者不善……”

  “胡说!使君仁义之辈,曹公与荀君又未曾亏待过他。”

  “二虎你这不懂了啊!他若是真无异心,荀君又何必令我等在外盯梢?”

  一人说不过其余几个嬉皮笑脸的,翻了个白眼叼着饼子到另一头去吃。

  他拨开茂密的树枝,嘴里的饼子还没嚼上几下便蓦的皱起了眉,他听到了轻微的大地震动的声音。

  他们一伙人虽不过三四十余人,但皆是挑选出来的精兵,并非新兵,而是多年来在别的地方征战多年,幸存下来又流亡至今的老兵,对于这种看似寻常的细微声音再敏感不过了。

  他身后的应许见他神色陡然明白,整个人也不怕脏,趴在了地上听声音,不一会便抬起头,压低了声音道:“不多,应有五六十骑。”

  剩余的人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抓起了身旁的武器,安抚住了身旁隐隐有些躁动的马匹。

  不远处,隔着半人高的芦苇杆,马蹄声愈发清晰,从远到近,那是一队身着轻甲的骑兵,皆是能够单手控缰的好手,此刻他们在不远处绕了几个圈,似乎是确定了什么,一众人纷纷下马。

  其中几人抽出了刀在四处探查着,将旁的拦路的枝叶砍去,应许一众人不由有些心惊,尚且不知是敌是友,若是被发现,就怕是一场恶战。

  虽然他们皆是不怕恶战的勇士,那也奈何不得敌人人数更加多一些。

  其中一

  人离他们距离相近,砍着砍着便发出一声惊呼,他的同伴连忙看了过来,身后背弓的人也拿下了那漆了黑漆的大弓。

  那人骂了几声,向后面摇了摇手,一个人费劲的把自己踩进泥沼里的腿拔了出来,一下子就溅了一身的湿泥巴,一时也没有继续向前探查的心思,骂了几声便退了回去。

  “是青州土话。”

  待人远去后,应许才压低了声音说道。

  青州人不罕见,曹操自己手下有大量青州黄巾军,臧霸手下,荀晏手下皆是一堆青州人,都是在青兖边境募兵而来的。

  罕见的是这帮人而已。

  寻常贼寇肯定没有他们这般精良的装备,而他们发现异常第一反应是攻击,恐怕也非自己人。

  除却自己人外,倒是还有一个地方有很多青州兵。

  几人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神中看到了答案。

  ——青州袁谭。

  —

  “你是说,刘备与袁谭有勾结?”

  立于下首的屯长低着头,再一次应是。

  反应一直很平静的主君似乎笑了笑,他扶着桌案站了起来,听着愈发靠近的脚步声,应许不知为何紧张了起来,分明他在战场上也不会有如此大脑空白的时候。

  他闻到了一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浅淡苦香,似是沉香,又似白芷,他是听说过荀令留香一事的,但他现在又开始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比如荀家人身上都会有一些香味?

  他是第一次与不着甲胄的荀君站得这般接近。

  “属下推测其必有异心,勾结青州以图叛曹,将军不可不防。”

  应许嗓音有些干涩的说道。

  “汝名应许耶?”主君温和的问道,只是相比于询问更似确认,“此番有劳君等,广陵归来未得修整,是晏之过也。”

  应许讷讷,他悄悄抬起头,正好看见身前年轻将军俊秀如玉的面容与温和带笑的眼眸,不似手上染血之人,更似常年坐于家中治书学习的不知世事的士子。

  年轻的郎君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过身去。

  “刘备远来,势单力薄,图谋下邳之余必然会再择盟友,与袁绍相通也是预料中的抉择。”

  他跪坐回了席子上,坐得不是很直,微微弯起了腰,他笑吟吟看着眼前的屯长,面上却没有什么面对大敌的烦恼之色。

  “有一事须应君相助,不知君可愿?”

  应许拜下。

  —

  吕布好美人。

  所以下邳城中的侍女皆是形形色色的美人。

  起码这些时日来刘备所见便是如此。

  “主公此行还需多加小心。”

  临出门前,简雍先生仍然不愿放手,虽然一切都已布置好,但他心中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

  “先生莫忧!”张飞探头,“我自然会保护好大哥,顺道再擒住那荀氏小儿!”

  刘备一笑过后安抚好发小,他内里着甲,腰间佩刀,虽着华服,但仍是不似赴宴,而像是上战场一般。

  荀清恒意欲借此次宴会将他除去,他又何尝不想借此机会除去对方,平日里二人皆是防卫森严无从下手,机会难得,却也不好把握。

  “子仲尚在筹集军资,”简雍见四下无人,握住刘备的手低声道,“如若下邳实在难夺,不若蛰伏以待来日,我等皆不负主公。”

  刘备长叹一声,终究是未能说出话来。

  他一生起起伏伏,坎坷不断,唯一的大幸便是能有一路以来从不抛弃的友人与兄弟。

  “若事生变,宪和携我令,领兵劫持车胄及城中大族。”

  他最后与简雍这般说道。

  刘备踏入宴席上时,那位出自荀氏的刺史已经早早的坐在了那儿,一人自饮自酌,下首是徐州大大小小的世家与下邳军吏。

  别驾车胄与荀晏所置幕僚诸葛瑾皆不在席间,几日前他们便开始告假,可能是发现刘备等人别有所图,二人直接闭门不出,府外郡兵把守,难以窥视,却也未曾出府过。

  他与席间几个眼熟的人对视一眼,几人皆是默不作声,按照先前简雍给他的名单,其中应有不少是已经打点好了的。

  荀晏手捂在热水杯上,在热气氤氲背后漠然看着底下你来我往的徐州大族,指尖轻轻点在杯壁上,他倏而一笑。

  “玄德公,”他起身提起一壶酒,晃悠到了刘备身前,亲自为其斟酒。

  张飞两眼一瞪,手刚抖了抖就被自家大哥悄悄按住了,只得委委屈屈的又缩了回去。

  那荀氏小儿近在咫尺,头颈细弱,伸手一捏就是,虽然他亦曾见过此人拎刀杀人的模样,只是他同样相信自己的武艺。

  但不得不说,即使身处对立面,他还是得承认,这人模样生得确实好。

  “荀君为备斟酒,如何自己杯中却是白水?”

  刘备眼角余光瞥到,笑而不饮。

  “晏不善饮酒,”年轻的刺史面露为难之色,“就怕酒后失仪,叫使君见笑了。”

  “大丈夫岂能惧怕这杯中之物?”

  刘备提起酒壶,为面前人同样倒上了那么一杯,看着那年轻郎君一口饮下,肤色仍然冷白,只眼眶处微微泛红,呛起了一丝水意,看上去确实是不会饮酒的人的模样。

  周边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或明或暗的视线隐晦的望了过来,少有的几个不知事的也被同伴按了下来,嘈杂的宴上一时竟有些寂静无声。

  荀晏抬头,有些疑惑的歪了歪头,随后他简单的拍了拍手,吓得几位侍卫不知不觉刀出鞘半寸。

  水袖华服的舞女从门口鱼贯而入,歌伎抱着琵琶与琴,袅袅丝竹之音顿起,间或有女子婉转的歌喉。

  荀晏斜斜倚在案边,身后形容姣好的侍女上前来倒上蜜水。

  蜜水可是稀罕玩意,得珍惜着点,不见那袁术就是因为落魄到连口蜜水都喝不上,气得连连呕血。

  想想还有些可怜。

  腹内一股热气涌上来,是方才灌下去的那一杯温酒,微醺的酒意下大脑却出奇的愈发清醒,面色也愈发冷白,他看着屋内的众人只觉得像隔了一层薄薄的纸一般,不真切,却又清晰至极。

  他看到刘备愈发不安的眼神,他定然是怀疑有诈,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不动手,他身旁的人便愈发躁动不安。

  他又看到张飞几次偷偷看向他,这小伙子生得倒是俊俏,就是看人的眼神实在凶神恶煞,活像是下一秒就要砍人了似的,不过也幸好他们那二哥不在,不然他还真不一定敢在此下手。

  他怕自己的刀没有关二爷的刀快。

  再往下,是下邳大大小小的世家豪强,其中不乏桀骜不驯之辈

  ,也有家财万贯之人,听闻刘备那妻兄糜竺便是徐州极其有名的富商,富可敌国,硬生生用钱给一穷二白的刘备砸出了能够逐鹿中原的军队与资本。

  啪——

  酒席过半时,一只金樽从刘备手中落下,摔在了地上。

  席间十数人骤然暴起,门外的侍卫将大门推上,尖叫声与碎裂声此起彼伏。

  刘备握住了腰间的佩剑,荀晏的席位离他不过五六步的距离,但他一瞬间心下感到不对,纵使陡然生变,那人神色仍然不改。

  几乎就在下一瞬,他撇过了头,一支利箭几乎贴着他的面颊而过,留下一条淡淡的血痕,最后扎在了身后一人的胸膛上。

  那些站在屋内阴影处的侍女,没有任何存在感,只有美貌与温柔,而就是这些温柔如水、没有任何威胁力的妇人,她们在生变的第一时间撩起了宽大的衣袖,露出了其下隐藏着的机括。

  刘备想起了曾经在荀晏那儿见过的图纸。

  荀清恒手下有善造弩.箭之人,并且他们甚至装备在了妇人身上。

  弩.箭最大的优点便是容易操控,稚子执之亦可杀人,更何况一群训练有素的侍女,她们只是冷漠的将弩.箭对准了一切她们的敌人,按动扳机。

  随后血花自她们的敌人身上绽放。

  张飞一身怒喝,翻手将身前的桌案推翻,拔出长刀一个箭步砍向了那淡然自若的荀氏郎君。

  荀晏反手从桌案底下抽出长剑,剑刃被砍得发出阵阵嗡鸣,手腕微微作痛,他一个用力将长刀挡开,旋身退后。

  张飞自然不放,紧跟而上,他横的也不怕旁人放冷箭,毕竟那些妇人还没有胆大到直接往她们的主君方向放箭,若是伤错了那可不就完了吗。

  转眼间二人便硬是过上了数个回合。

  张飞心下微沉,若是马战他自然不惧,他自忖天生神力少有人能当,而眼前人战场上尚且不觉,近身后才惊觉其剑术极其高明,在这种狭窄的地带缠斗堪称无往不利。

  荀晏无声无息的退后到了屏风之后,微微抬手制止刚刚冲了过来,欲扑上前去护主的侍卫。

  堂上已经安静了许多,早先的尖叫声都已经停了下来,血腥气渐渐漫开,叫这里更加像是一处炼狱。

  血滴落在地上,声音清脆,刘备持剑走了进来,他是用双剑的,此时两把宝剑染血,他的肩头也染着血色,他面无表情的空出一只手扯下了肩头的箭矢,只眼角微微扭曲了一瞬。

  “今日之事多有得罪,备已令人包围城主府,我亦不欲伤君侯性命,只望君侯能配合行事。”

  刘备甚至很平静很有礼貌的行了辑礼,言辞温和的说道。

  “玄德公何必如此……”

  荀晏叹息,却也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只是掩嘴轻咳了两声,望了望外头的方向,似乎是在等些什么。

  等什么?

  很快刘备就等到了答案。

  伴随着一声巨响,一队重骑突破了包围群,就这样直直的,连人带马的冲了进来,将拦路者全都践踏成了齑粉。

  刘备瞬间惊疑不定,张飞更是猛的瞪圆了眼睛。

  不是为了荀晏有援兵,而是为着这不速之客的来历而惊疑。

  那领头者一身大铠,这种重铠制作艰难花费极大,曹操的虎豹骑便是用了这种大铠,胸铠上印有虎豹纹样,非常有辨识度,吕布麾下亦有,但也并非眼前人身上所穿的样式。

  这人所着,赫然是冀北大铠。

  纵使是袁绍麾下精骑,也少有人能有这样一身大铠,徐州更不可能有,要说有,只可能是作为袁绍之子的袁谭才可能有此大铠。

  而他们确实是给袁谭发过求援信。

  “袁谭小儿!不欲结盟反下杀手耶!”

  张飞惊怒喝道。

  刘备隐隐感觉不对劲,此时却也没空多想,因为那伙人直直冲着他们而来。

  再宽敞的室内哪能经得起一伙放飞了的骑兵造作,更何况他们还桌了甲,一屋子顿时像是被龙卷风摧残过一般人仰马翻。

  该站着的不该站着的这会都倒了,张飞一声大喝,马步深深扎了下去,肌肉如钢铁般膨起,一人便生生挡住了不知有大几百斤重的一人一马的冲势,颇有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趁着室内烟灰缭绕,荀晏捂住口鼻上前一人赏一个剑背,两声闷响后顺利达成双杀。

  身着重甲的骑士停了下来,面罩下传来瓮声瓮气的询问:“荀君?”

  荀晏用剑尖挑了挑这俩人的胳膊,确认是真的都昏迷了,才微微叹了口气,心下复杂难言。

  “把这两人带下去,严加看管,不得与其交谈,务必要看牢了。”

  他向身边的侍卫嘱咐道。

  鉴于刘备有过感化刺客这种离奇事迹,他实际上很恐惧看管的人被感化掉,由衷希望这种小概率奇葩事件不要发生。

  荀晏看向血流满地的宴堂,手指微动,清理终究是完成了,若是可以,他倒也不想用如此粗暴的手段。

  他向身旁的骑兵一礼,“此次多谢应君相助。”

  那辽西出身的老卒连连摆手,却听主君又道,“只是还需借用一物。”

  何物?

  但见主君从他身侧抽出一把匕首,匕首出鞘雪亮,是一把好刀,方才设计赢了所有人的主君面露困惑之色,上下比划着,在应许心生不安之际一把捅在了自己身上。

  “荀君!”

  老兵的声音都快劈了,身后的从兵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不安的探出头却也看不清晰。

  应许有些手抖的扶着人,他有点不清楚是那青年在抖还是自己在抖。

  “我受过专业的训练,”他家主君一本正经的说着,“我绝对捅不死自己的。”

  问题应该不是这个吧!

  不,您为什么还能一本正经的开玩笑?

  荀晏借着边上人的搀扶起身,血液的流失让头脑有些晕眩,但疼痛尚在忍耐范围之内,他捅的地方又名阑尾区,他估摸着腹腔脏器应该没怎么受损,他甚至有些漫无目的的担心这种伤会不会太敷衍了。

  他将染血的匕首从高处扔了下去,看着匕首混入了尸体废墟之中。

  “青州刺史袁谭与刘备有怨仇,遣刺客至徐州,于宴当堂格杀刘备、张飞,”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上显得有些飘忽,“徐州刺史荀晏侥幸未死,身受重伤。”

  他漠然将烛台打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