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肃杀,而沛城外也正是一片厮杀之景,玄甲的铁骑身着重甲,将大地踏得隐隐作颤,那是高顺麾下陷阵营,云梯搭上城楼,密密麻麻的人踩着尸体开始登城。

  昔年在兖州曾经被曹操麾下铁骑打了个措手不及,吕布在徐州安养生息多年,也给陷阵营这支麾下精兵升级换代了一下,只是这种升级能让敌人胆寒,虽然造价巨大,但没有人会想在战场上直面一支重骑兵。

  “主公!主公!”

  城墙上,斥候连滚带爬的跑了过来。

  彼时刘备正眉头紧锁,手持双剑斩下了一个正欲登城的敌军,见斥候面色便心知不妙。

  “主公!”斥候声音嘶哑,“曹公派来支援的夏侯将军已为高顺等所败,恐怕……恐怕无力再来支援我等……主公还是今早另做打算。”

  刘备闻言一阵无力,沛城毗邻徐州,吕布兵多将广,若是没有曹操支援,这里便是一座孤城,纵使再如何坚守也守不了多久,不过是时间门长短的问题。

  他神色晦暗不定,终究只是叫人去把他那两位正在东西二门守城的义弟叫了过来。

  背水一战?还是弃城离去?答案似乎已经浮现于心底,吕布尚且是徐州之主,不会太伤害城中百姓,而他若是死战到底,反而为了这场没有胜算的战役平添伤亡,只是突围逃走又如何容易。

  他望着城下的大军,那是吕布麾下高顺、侯成、魏续等多位大将率兵前来,从阵势上吕布还真是看得起他这个只有一座孤城的人,刘备紧咬牙关,而城下的人似乎也看到了他的目光。

  “刘备!你暗结曹操,心怀不轨,还不速速出城投降!或许将军仁慈,愿放汝一命!”

  底下的人大喊。

  刘备面无表情,对于底下的挑衅充耳不闻,开始点兵琢磨着若是突围应从哪个地方突围,此三人皆非寻常之辈,尤其高顺此人,虽听闻他不怎得吕布信重,但他多年来的战绩却是实打实的,不可正面硬撼……

  他目光倏而一定,有些惊诧的睁大了双眼,他看到在吕军背后的平原上,隐隐约约有一面军旗缓缓升起,他素来目力极好,依稀能辨认得出那是‘夏侯’二字。

  不是说夏侯惇已然败走?刘备心

  中一团乱麻,但手指却莫名激动的握紧了手中双剑。

  难道败走是故意示敌以弱?还是夏侯惇此人义薄云天,纵使元气大伤也要来救小沛?各种各样的想法充斥了他的大脑。

  他的三弟就没有想那么多了,刚刚一脸不耐烦的跑了过来,看到了远处疑似援军的支援,一下子瞪大了那双圆噔噔的大眼睛,一巴掌拍在了刘备肩膀上。

  “大哥啊!夏侯元让真英雄也!”张飞的嗓门极大,半面城墙的人大概都能听到,“待我等得胜,一定要请他好好吃一顿酒!”

  高顺也看见了背后突如其来的曹军,面色陡然一沉,他几日前于途中大败夏侯惇一军,他如何又有胆量敢追上来援助刘备,他命将士收紧阵势,最终看到了紧跟在夏侯之后的那面荀字旗。

  臧霸那老革还是掉链子了,看个人都看不住!

  不待高顺多想,多日来紧闭城门的沛城突然打开了城门,那红脸大个子将军一马当先从里头冲了出来。

  “高顺!你可敢与我一战?”

  关羽手持长刀,大喝一声,叫得身边兵卒皆不敢近身,仿佛身边围绕着煞气一般。

  身后的曹军也已至,腹背受敌,唯有一战,高顺派人告知魏续侯成二人,心下却沉甸甸的,他虽名义上主使此役,但对于此二人还真指使不动,若非……

  三方霎时交战于一团,先是一阵箭矢飞出,夏侯惇手下的人尚且有准备,沛城出战的人倒是吓了一跳,好在几位将军皆是身经百战之人,很快便率兵退去,这才没有造成自己人打自己人的伤亡。

  普通箭矢难破重甲,吕军心下尚且不以为然,却蓦的看到地方阵地里突然射出一支巨箭,直直贯穿重甲,那重甲骑兵落马砸倒了一片友军,也令自己人都隐隐胆寒了起来。

  那是三棱锥型箭头的特制箭,十字开刃,弩身奇长,需几人共同操作,笨重但又足够有杀伤力。

  “我就带了两台吓吓人而已,”荀晏敏锐的察觉到夏侯惇的眼神,他抱怨道,“这玩意可不兴带,重得很……”

  他嘟囔着拔出了腰间门长剑,收敛了面上轻松的神色,牵住缰绳,眼神冰冷不似平日里好说话的样子。

  他前日赶到的时候不凑巧,正逢夏侯惇兵败正欲撤退

  向曹操告急,好在他虽为高顺所败元气大伤,但尚有余兵留屯别处,两方合力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秋日的阳光总是浅淡的,日头西移,云彩渐渐晕染上了金红色的光泽,而其下的大地上战鼓雷鸣,鼓声与烽烟并起,荀晏甚至能看到那位长得甚是英俊的张将军在城楼上击鼓,末了随手一扔,抓住长矛在城楼上失去了踪影。

  刀手、矛手、盾兵一层又一层的叠了上去,随着前方旗帜的指引向前而去,一蓬血花飞溅而起,随后是第二朵、第三朵……

  荀晏越过了第一个士兵,再是第二个士兵,其实很多时候战前会想很多,但真的战时又很难想太多,摆在面前的只有干翻眼前的敌人一种选择而已,他只需要机械的重复砍杀的动作。

  侯成劈手夺过了身旁弓箭手的弓箭,拉弓搭弦对准了冲在前边的年轻将军,纵使他们也勉强算得上是旧识,但战场上敌对两方又哪里会顾及这种浅淡的交情,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盘算,把这个又能搅事又能打的对手射杀于马上。

  他连发三箭,而不远处的人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用一种有些狼狈的姿态翻身下马,却又正好躲过了他的袭杀,不一会就消失在人海之中,只能依稀看到他身边不停倒下的人。

  [拖久了你们未必能赢,夏侯带来的人不多,你手下的人又不比高顺麾下精兵。]

  一片混乱中,清之的声音仍然清晰的在脑海中响起。

  [新兵要多上场才能变成老兵,]荀晏的声音出离的冷漠,他擦了擦快浸到眼睛里的血,却反而抹得一脸血污,眼睛火辣辣的麻,他说道,[高顺会退兵的。]

  高顺与魏续不合,吕布的安排让两员大将都心怀不满,最终只能渐行渐远,陷阵营的归属仿佛一个笑话,一会属于魏续,一会又归高顺所管,他们的关系在一同作战时终究是逐渐显现了出来,也成为他们这支精兵最大的一个漏洞。

  在日头开始西沉的时候,吕军开始收拢了阵势,盾兵殿后,开始退兵,看似只是一日的攻城不利,但实际上几人都清楚,之后要再拿下小沛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高顺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夕阳下的沛城,神色平静,终究只是长叹一口气跟上了队伍,小沛打不打得下来不是个多重要的大问题,

  重要的是……曹操究竟是如何想的。

  小沛终究是守了下来。

  守城的士卒在多日的压抑下欢欣雀跃,百姓也都争相奔走,互相告知这个好消息,他们看起来是真的很喜欢,也很敬重这位屯兵于小沛的刘豫州,这种感觉非常的新奇。

  荀晏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一城的百姓会如此敬爱当地的军阀,他们多数只是麻木不仁的接受一切,即使是曹操治下,也不过是威严有余。

  刘豫州身上的血不比旁人少多少,他笑眯眯的与旁人打着招呼,百姓也不怎么怕他,被缠了好一会才猛的想起身边还有人,他歉意且感激的看向了远道而来援救他的人。

  “刘豫州善治也。”

  荀晏轻声说道,声音有些嘶哑。

  刘备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谦虚的摆了摆手。

  其后几日高顺又带人攻城两三次,皆无功而返,刘备手上虽然兵力不足,但粮食却可撑许久,反倒是高顺魏续等人手上粮草无法支持他们久战。

  安生日子很少,所以得要好好珍惜,荀晏在幼时离开高阳里多年以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秋日里头还算不得太冷,他冷着一张脸去给夏侯惇看伤,夏侯惇早年伤在了眼睛,他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命大,其后也常受旧伤所扰,尤其是受了伤,生了病……

  “不该啊,”荀晏琢磨着把他的金针□□,庆幸自己前两年被老师拉着在许都好好复习了一遍课业,没有给师门丢人,“元让何必亲身上阵,毕竟……不比以前啊。”

  少了一只眼对于视线乃至于平衡的影响力都很大,若是可以,只从事文职才是最好的选择,夏侯惇扭曲着一张脸正想要说话,被身旁的医者丝毫不怜惜的一拍肩膀,正好拍到了肩上的伤处,一下子疼得他面色狰狞的瘫了下来。

  早些时候他还会尽量在医工面前装也要装出一副不畏疼痛的猛男形象,现在……大概放飞久了,又是熟人,也就愈发不在意了。

  他一边抽着冷气一边说道:“怎可辜负孟德之信!”

  荀晏拿了药包给他敷在眼睛上,倒也不再说话了,曹操多疑得很,别说对他这种外人,对自家兄弟也经常留一手,唯独深信夏侯惇,这种君臣情,或者说兄弟之情倒也叫人艳羡。

  “今晚可能会发热,自己熬一熬,不行再叫我。”

  他说得随意,对于军伍中人,受了伤发会烧是件很寻常的事,毕竟再重的伤大概也挡不住这些人心里头想要追求更深的梦想。

  夏侯惇捂着药包缓了缓,叫住了收拾东西准备离去的年轻郎君。

  “清恒,”他喊道,“我临走前见司空似有亲击吕布之意。”

  荀晏挑眉,倒也不是很意外,但有意并非一定,若是他来的话……他垂下眼眸,睫毛在眼睑下留下一片阴影,衬得青年面色愈发苍白,他摇了摇头,笑吟吟打趣道:

  “元让可曾听闻过司空好梦中杀人?”

  “啊?怎么可能?”夏侯惇看上去有些迷茫,随后无奈摇头,“我每次给司空盖被子时,倒是只能听到他喊:元让,再来一杯。”

  荀晏被一口突如其来的神秘狗粮噎住,面无表情的离开了。

  大概今晚确实不是一个安生日子,过了没多久,帐外又有人来造访,来人却是刘备,思及自己似乎提前把他未来的军师兼丞相兼武侯拐走了,荀晏莫名有些心虚。

  “玄德公。”

  他喊道。

  刘备比他更加尴尬,因为他一进来就看到这位年轻的君侯随意披着大氅,里头还是寝衣,乌发半湿的搭在身后,显然是一副刚刚沐浴过后的模样。

  他实在很难完全把眼前这人全然当成自己军营里的糙汉将军来对待,毕竟外表实在太有迷惑性了,若非前几日亲眼所见,他对他的印象大概永远得停留在……看上去身体不大好,留在后方指挥的指挥型将领。

  鬼知道他打起架来和自家兄弟有的一拼。

  “备此来特来答谢君侯相助之恩,”刘备提溜出一只鸡和一筐菘菜,纵使他面皮够厚现在也有些心虚,“沛城现在物资紧俏,暂时只能……咳,这菜是备亲自种的。”

  荀晏盯着他朴实刚健的谢礼看了一会,欣然接受,爱好种田什么的很正常,他甚至有些微妙的嫉妒。

  他这么多年都还没种出一颗菘菜……也就是大白菜。

  刘备进了帐少有的板板正正的正襟危坐,若是让他平日里的将士看到大概要大跌眼界,毕竟刘玄德这人素来混不吝,有时候活像是个黔首一般

  的泥腿子,但他知道这位君侯是出自颍川的大族,而他以前所接触过的颍川名门之士皆是礼仪具备,一丝差错都没有。

  荀晏一回头看到刘备这副完全挑不出错的模样,开始感到了迷茫,他先前听到的关于刘备的传闻……似乎不是这样的吧。

  他憋了一会,终于好奇的问了出来。

  刘备沉默,他沉默的伸直了一条腿,长舒了一口气。

  “……玄德公先前所见之人,不会名为陈长文吧。”

  荀晏无情吐槽。

  “正是,”刘备奇道,“荀君认识长文?”

  不仅认识,还挺熟,人生真是过于巧合。

  荀晏慰问了一下陈群现在的处境,得知他昔年避难徐州,目下正在吕布治下,吕布虽然憨了点,但对待这类士族还是比较柔和的……毕竟还有陈宫在一旁看着。

  聊了一会刘备才委婉的暗示能不能看看白日里的那强.弩,他心驰神往……

  确实,毕竟那是你家军师捣鼓出来的。

  天色已暗,荀晏一点也不想出门,就直接起身翻了自己带在身边的图纸。

  刘备无所事事坐在原处,他看着眼前比他小上一大截的年轻将军起身翻找东西,青年用大氅把自己裹得和球一样,显得年龄看上去更加小,面色苍白得很……

  “荀君,”他善意的喊道,“腰上伤口好像裂了。”

  荀晏低头,看到自己腰间门白色的寝衣上有血色晕染开来,不由有些头疼,他扶着自己的腰像个老年人一样慢慢起身,防止它继续崩裂,一旁刘备也顺手来扶了一把,一触手才一惊,感觉眼前人穿了一堆身上还是凉得吓人。

  “失血有点多而已。”

  他含糊不清的说着,手上还拿着图纸。

  “伤得重吗,需要喊医工来吗?”

  “小伤而已,”荀晏摇头,“玄德公不必忧心。”

  他实话实说,他一向注意不让自己受伤,身上也只是几道划伤,只是他凝血太差,恢复得实在慢,说不上什么大事。

  刘备没有多问,他们的关系也确实没有到这种地步,他只是多提点了几句:

  “年轻还好,若是不好好养着,以后还得受苦。”

  “我可是怕死得很呢,”荀晏轻声说道,玩笑般笑道,“比不上玄德公次次身先士卒。”

  他轻巧的揭过了这个话题,把图纸摊开在了刘备面前,刘备还有些踟蹰不应该直接看,毕竟这等武器应当不会愿意外传,他本意只是想观摩一下满足一下他那该死的好奇心,没想到这年轻人这么实诚,直接拿图纸给他看,他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荀晏倒是没啥想法,他按照当时诸葛亮给他讲解的构造原模原样给刘备讲解了一遍。

  玄德公的神色从好奇,慢慢到了迷茫,再慢慢到了眼中写满了‘你特么到底在说些什么玩意儿?’

  荀晏慢慢喝了口热水。

  有一种悲伤,叫作反正给你看了你也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