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就会败北,此言不虚。

  长安军阀仍在互相攻讦,河北袁绍有意迎天子却犹豫不定,结果半路杀出了一个曹孟德,抱起天子就是跑,一路直接给人端到许县,哦不,现在应该唤作许都了。

  屯兵于梁的杨奉想要出兵截击都没有赶得上,眼睁睁看着那么大一个天子从眼皮子底下跑了。

  天子以曹操为大将军,荀彧为侍中,守尚书令,再以袁绍为太尉,封邺侯。

  还没反应过来的袁绍就稀里糊涂的收到了天子下达的诏书,责以“地广兵多,而专自树党,不闻勤王之师,但擅相讨伐”。

  意思是他手里有兵有地,却不思营救天子,只知道互相争斗。

  袁绍气得眼前一黑,他恍惚间都能听到他那发小得意的笑声,但又不能表露出任何不满,毕竟天子一日是天子,臣下就得守着君臣之礼。

  他当即挥笔写下陈诉,自我忏悔了千字大作文,随后令人送往许都。

  待人走了才气得踢翻了身前桌案。

  “曹操当死数矣,若非有我救之,今乃挟天子以令我乎!”

  袁绍怒道。

  余下心腹就默默不敢言,知其不仅仅怒那道诏书,更是怒如今被封为太尉之事。

  太尉乃三公之一,尊荣无上,本是好事,可奈何还有一个被封为大将军的曹操,大将军位在太尉之上,这令从来都高曹操一头的袁绍如何能忍。

  曹操昔日在兖州如此艰难,若非有他几次默许援助,何来今日的曹操。

  荀谌默不作声坐在一旁角落里,听罢不由微微摇头。

  沮授早已劝说袁绍奉迎天子,迁都邺城,若以袁绍之势,兵马强壮,又占大义,如此天下谁能御之?

  只是帐下谋士议论纷纷,袁绍竟不能断,犹豫之后却是不愿听从沮授之计,如今已是悔之晚矣,叫曹操占尽了先机。

  一步慢,步步慢啊,袁公。

  荀谌望向窗外,看到飞鸟远去,身边嘈杂皆不入耳。

  彼时荀晏在雒阳之外几十里地,刚刚收拾好了李傕死后的烂摊子。

  李傕手下的兵士都是桀骜不驯之辈,见主君死后要么投降,要么干脆振臂一呼突出重

  围,投奔他人去。

  张辽率人又劫下李傕后方辎重,缴获粮草农具数余。

  待二人清点完毕,正欲归许,荀晏方才想起了什么,他扒拉出一个降军,问道:

  “汝可知贾诩其人?”

  “贾公已奔段煨矣!”

  荀晏:……

  他有时候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贾文和这人危险嗅觉太强,每次都能避开大难,但每次又都能跑去选一个不大美妙的选择。

  昔日贾诩献计攻下长安,虽为自保,但也确实是给了汉室沉重一击,也不知他后来辗转在长安,调和那几个军阀之间的关系时是不是也会感到些许后悔。

  将疯狗放出笼,却是不容易再关回去,只能跟在后面收拾永远收拾不完的烂摊子。

  李傕的首级已经被快马送往许都,膨胀了约有一倍的军队这才慢吞吞的出发,在黄昏之际堪堪抵达了许都附近。

  荀晏正欲勒马暂且令后方歇息片刻,却见荒地之上有几人在相斗,看样子似乎还是几个劫匪意欲抢劫行人。

  只是那行人也不是善茬子,一把长刀舞得虎虎生风,一个人把数名劫匪压制在下风,且还游刃有余。

  张辽吃瓜吃得眼神放光。

  “好刀!好侠客!此人可为大将也!”

  热心市民荀清恒摇了摇头,正欲自己上去帮一手忙,张辽一看不对头,连忙跟了上去,哪能叫自家军师干这种活。

  他一夹马腹,压低了身子,长戟在手,蓄势待发。

  那行人似乎看到了他,刀背唰唰一拍,脚一踹,抡倒了数人的同时顺便和张辽摇了摇手。

  荀晏眨了眨眼睛,瞅了瞅那张有些熟悉的面容。

  “大兄!”

  他惊恐的脱口而出。

  张辽听得这一声,也是一懵,顿时拔剑四顾心茫然,见得那行人施施然抡倒了一众劫匪,收刀归鞘,向他颔首点头。

  那人年纪不小了,留着整齐的须髯,一身儒生衣袍,容貌端庄而俊美,若非亲眼见到他先前干架干得那么利索,恐怕完全不会以为这个一身柔弱文人模样的人会那么猛。

  “大兄?”

  张辽傻愣愣的跟着叫了一声。

  “非君之

  兄。”

  那人一板一眼的反驳道。

  随后他看向了一下子似乎手脚都不自在的荀晏,眼中略微带了些许笑意。

  “多年不见清恒。”

  出差一趟,荀晏收获了一只多年未曾相见,也可能是失踪多年的堂兄。

  作为家里头最年长的兄长,荀悦年少丧父,又正值宦官当权,便托病隐居,游于山水之间,荀晏幼时便很少能见到人,但每每见到了都会比较紧张。

  主要可能是从学术的角度来说,荀悦大概是族中这一辈最大的学霸,且他性格严谨,比之荀彧还要严肃,导致幼年狸奴特别害怕这个大哥哥。

  “大兄竟还认得出晏。”

  荀晏有些感慨,荀悦因连年大乱,困于异乡难以返回,说起来他们已经有七八年没见了。

  荀悦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荀晏。

  “清恒变化不大,为何辨认不出?”

  荀晏一噎,他发育得晚,少年时和现在的模样,用谌兄长的话说那叫倭瓜竟长成了杨柳树,所以为什么大兄会觉得他变化不大啊!

  好在荀悦并没有纠结于这一点,只是望着身后军纪尚算齐整的军队,对着张辽赞赏道:

  “将军治军严谨,大善也。”

  张辽嫩脸一红,挺直了腰背矜持的摇了摇头。

  “仲豫兄过奖了。”

  他见两人多年不见,便自觉策马至后军督军,也不碍着两人。

  虽然也可能是他莫名感觉在这位荀家大哥面前有些紧张。

  “大兄此来可欲出仕?”

  荀晏问道。

  荀悦生得不巧,正当年的时候碰上宦官当权,全家被党锢,后来又逢大乱,他便直接自个专心学问去了。

  荀悦颔首,却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而说道:

  “自董卓入京,天下大乱,海内沸腾,州里萧条,袁绍之在河北,士卒以桑葚为食,袁术之在江淮,取给蒲蠃,但闻曹兖州治蝗有术,治下颇为安生。”

  荀晏莫名有种回到了小时候被提问的感觉,他一下子抬头挺胸,将如何治蝗的二三要点一股脑全说给了荀悦,待他说完以后,才见这位大兄眼中已是掩不住的笑意。

  “清恒可

  为能吏矣。”

  荀悦笑道,有些生疏的拂去荀晏肩上落叶。

  荀晏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明公重农桑。”

  “兴农桑以养其性,审好恶以正其俗,曹兖州确实有独到之处。”

  荀悦赞赏道。

  荀晏见他不谈出仕一事,心下已略有察觉,便不再询问,转而问起这些年来过得如何,怎么孤身一人前来云云。

  荀悦一一答道,最后看向了小堂弟,一直叭叭叭个不停的荀晏受到了注目以后不知不觉的停了下来。

  有些些小紧张。

  “清恒幼时体弱多病,”荀悦有些感慨,回忆着说道,“叔父生怕养不活,便随了贫苦人家起个小名叫狸奴。”

  “狸奴幼时确实如幼猫一般。”

  荀悦矜持的说道,微不可查的搓了搓手指。

  喔!

  不知何时从后军溜达到了前边来的张辽露出了听到了小秘密,没想到荀郎还有这个小名,哇会不会被灭口,等多种内容包含的眼神。

  荀晏幽幽望了他一眼,张文远连忙又假装自己不在离去了。

  荀悦又道:“清恒记事早,一两岁小儿便甚是害羞,叔母在时总不愿亲近。”

  荀晏正欲接话,却骤然一顿。

  他印象里从未有过母亲的形象,又何来不愿亲近,可大兄又说他记事早。

  “阿母……”

  他惊觉自己已经无知无觉喊出了这个称呼,陌生中带着一丝埋藏得很深的熟悉。

  荀悦抬手扶住了他的胳膊,荀晏这才发现自己方才一个恍神差点摔了。

  “清恒?”

  荀晏看到荀悦有些忧心的眼神,勉强一笑,摆了摆手。

  “方才有些头晕而已。”

  他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一丝摸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心中一阵阵发紧。

  他蓦然发现清之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而他离了这个自幼陪伴的未知声音后似乎也没有觉得什么异常。

  荀悦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叹气,御马至荀晏身侧,以免他又一个走神摔了,荀晏恍惚之间也未注意到他的神色。

  抵达之时已是暮色,而许都之内仍

  是生机勃勃,官吏士卒皆士气高昂,顺利奉迎天子叫所有人头都抬高了一寸,从此他们这儿就和其他的诸侯不一样了,他们代表着大汉的正统。

  城内是夏侯惇亲自来接应,夏侯将军今日神色有些异样,还未安排好别的,他就匆匆将荀晏拉到了一边。

  “令君有事唤君前去。”

  夏侯惇说道。

  荀彧如今守尚书令,居中持重,旁人的称呼也逐渐变成了敬畏有余的令君。

  荀晏下意识看向了不远处的荀悦,见荀悦仍是平静的模样,向他微微颔首。

  “此为我从兄荀悦荀仲豫,请元让多多照看。”

  他与夏侯惇说道。

  夏侯惇应道后,荀晏方才匆匆离去。

  尚书令本应在宫禁之中,只是许都百废待兴,尚未完善,有些事情也就随意了一些。

  府上仆从今日神色似乎都有些小心翼翼,还未走上几步便见荀彧出门来迎。

  阿兄今日看起来有些憔悴,未着官服,只着素衣,荀晏盯着他那身素衣看了许久才堪堪挪开了眼神,荀彧如往常一样温柔的笑了笑,带着人进了屋。

  直到闻到了阿兄屋中熟悉的熏香味道,荀晏仍然不曾安心,甚至有种愈演愈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荀彧踟蹰了许久,他甚少有这般进退两难的时候,但幼弟有些惶然的神色又刺痛了他。

  “清恒此行劳累,可有用过吃食?”

  他问道,话落不待荀晏回答便令侍从送了一些点心上来。

  荀晏垂下眼眸,由着侍从上来忙忙碌碌,待摆完后方拾起一块米糕慢慢咬着。

  待吃完一整块以后,他才觉自己已经平静了下来,心中似乎隐隐已经有了一些预感,他抬起头看向了荀彧。

  “阿兄,出什么事了?”

  他轻声问道。

  “宗族前日已至许都,昨日前往颍阴故里。”

  荀彧斟酌着说道,却见荀晏对他笑了笑。

  “阿兄啊,晏才二十出头,真有什么事不会吓死的。”

  “胡言!”

  荀彧斥责了一句,说完又怕自己会不会说重了。

  “叔父……”荀彧声音很轻,似乎怕吓到什么,

  “叔慈公在归途路上走了,现已扶棺回高阳里。”

  他一边说着,眼神却不敢离开荀晏身上,荀晏却像是未曾听到他的话一般,一双漂亮的杏眼空空荡荡的落在桌案上雪白的糕点上。

  “晏知晓了。”

  荀晏答道。

  他说完后便起身,荀彧不敢放他一个人,连忙抓住他的手,这才发觉面上平静的人手心已是一片冰冷。

  “我要回家再见大人一面,”荀晏认真的说道,一边收回了被荀彧抓着的手,“天子方归,阿兄还需镇守于此。”

  颍阴离许都不远,驰马而去一日足矣,荀晏之马为曹操所赠,乃千里良驹,自然更是快于寻常之马。

  回家的路早就熟记于心,纵使暮色漆黑也能了然是什么方向,直到在颍阴城外不远,善骑之人险些马前失蹄,将将在地上滚了半圈。

  马儿半趴在地上发出委屈的鸣叫。

  荀晏这才想起他自己没觉得怎么样,这马儿跟着他又是埋伏李傕,又是到处跑,已经好久没有歇息过了。

  他捂了捂一阵阵泛疼的头,爬起来时手脚发软险些摔了跤,胸腹之间令他有一种呕吐的感觉,他轻轻抱住了马儿。

  “对不起啊。”

  他呢喃着说道。

  夜半三更之时,颍阴城门口的守卫从瞌睡中惊醒,见城外有人牵着匹马儿向城门口走来。

  “城门已闭!”

  守卫高呼,示意来人不要再前来。

  那人却是不听,依然上前来,守卫暗自示意边上同伴,自己则摸向了身边佩剑,直到那人走近后,火光照亮了面容,他才惊呼出声。

  “荀郎?”

  他是老卒了,黄巾之乱时便驻守在颍阴,董卓之乱时颍川大乱也没能让他怎么样,他也曾见过这位荀氏的荀郎,多年难以忘怀。

  只是如今这位昔日荀郎却显得甚是狼狈,身上沾了泥土,面色苍白却不掩容色,他想起了城里最近的丧事,心中一下子有些悯然。

  “符节在此。”

  眼前的郎君声音疲惫,将象征着颍阴侯身份的符节递给了守卫。

  他是第一次以颍阴侯的身份回到故里,却未想是如此情景之下。

  高阳里

  一如以往,只是更加冷清,火光照亮了弄堂里的白幡,他茫然向前走着,发出的动静惊醒了还未歇下的家人。

  荀衍匆匆出来,见到外头风尘仆仆,可怜兮兮的堂弟,心中一下子像是哽住了似的,他带着荀晏,穿过一片片白幡,走进了灵堂。

  “叔父辞世之时不曾痛苦,清恒……”荀衍低声安慰着,这回方恨自己不会说话,说辞都干巴巴的,“清恒不必太过伤心。”

  荀晏跪在满堂缟素中,心中茫然,胸口却似闷得喘不过气来,分明知道荀衍在耳边说话,却什么也听不见。

  他忽然有些想念清之平日里逼逼叨叨的模样。

  “清恒,清恒?”

  荀衍见面色苍白的郎君怔怔不语,心中不由紧张,低声唤了两声。

  他正欲再言,却见荀晏垂着头,缓缓捂住了胸口,呼吸紊乱中带着气力不足的咳喘。

  “无事……咳……”

  荀衍这会不敢信,匆匆扶住了身边有些摇摇欲坠的堂弟,正欲唤人来,身边之人却不知哪儿来的大力一把推开了他。

  “咳……哇!”

  荀衍望着眼前血迹,一下子有些发懵,待回过神来以后一把揽过了堂弟,向来温和的人疾言厉色的向着门口侍从喊了起来。

  “速去唤张先生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