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晏冠礼过后,荀绲的情况就急转直下。

  老先生本来心中的那一口气也散了,前几日还会抓着荀晏的手叨叨着成婚一事,指着荀谌骂上两句,仿佛他的友若还是幼时调皮的少年郎一般,到了后头,便大半时间都在昏迷了。

  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候也只是喃喃问道荀彧在哪了,他什么时候能回颍川?

  乡土难离,人到了最后,总是想要归根的,只是颍川如今在袁术手下,又如何能回?

  当年迁族,不少遗老不愿离去便是不愿死在他乡,他们不知道自己去了冀州后,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返乡里。

  荀谌在那不知所措,只是偷偷擦着眼泪,讷讷无言,丝毫不见往日里能说会道的模样。

  傍晚前,荀绲少有的清醒了,甚至能自己借着别人的搀扶坐起来。

  荀晏却眼圈一红,他学医多年,自然知道这并非是病情好转,而是回光返照。

  只是……阿兄仍未归来。

  荀绲唤来了族人,宗族长者也皆侍立于侧,他缓缓说道:

  “我走后,丧仪从简,不准随那厚葬之风,他日若有机会……扶棺回颍川。”

  如今厚葬之风盛行,劳民伤财,死者用物如生者,也是这些年战乱频起才有所收敛,但高门大户依旧以厚葬为荣,只是荀绲素来节俭,看不得这些。

  族人皆应是。

  荀绲继续说道:“族中子嗣服孝不必过久,月足矣。”

  荀衍抬头,正欲反驳,见着老父温和而苍老的面容,终究是低下了头来,未有所言。

  大汉以孝治国,子嗣服孝年为多,月却是少见,但如今危难时刻,也是无法。

  荀绲似是还欲再言,却终究只是长舒一口气,和蔼的看向了膝下成群的子嗣。

  一生平安,已是圆满。

  屋外忽有仓促脚步,倏的有人推开了门,向来规整自若的君子如今也一身狼狈,鬓发微湿,衣裳凌乱。

  荀绲却笑了起来。

  “文若归矣。”

  他满足的喟叹道。

  晚间,荀绲于家中逝世,无疾而终,子孙绕膝。

  守孝月,族人悲痛。

  荀谌尤甚,哀毁骨立,一度卧床不起,所幸他早已辞去州牧府上差事。

  荀晏望着消瘦到颧骨凸出的兄长,默默叹了口气。

  “兄长何以至此?”

  他坐于床侧问道。

  荀谌沉默,终是应道:

  “谌在冀州,离家之日多,未能尽孝,悔之晚矣。”

  “若非兄长庇护,何来荀氏一族安好?”

  荀晏这般说道,却也无错,荀谌受袁绍重用,荀氏一族也皆得其庇佑,才有如今的安生日子。

  “昔日……真的应当迁族冀州吗?”

  荀谌第一次如此茫然的问道。

  昔年策马入冀州,少年意气,如今韩馥已逝,长辈无法归根,回望过去,却似一事无成,徒留遗憾。

  荀晏惊诧的睁大了眼。

  “迁往冀州一事乃晏所提,迁族事宜是阿兄操持,纵使是错,又与兄长何干?”

  他说得不客气,只想好好打醒眼前一骨碌想进了死胡同的兄长,叫他不要庸人自扰。

  荀谌垂眸苦笑,正欲再言,却被荀晏打断。

  “逝者已逝,晏可不欲听得兄长死孝的美名。”

  生孝死孝,大为不同。

  哀惜亡者,珍惜生者,是为生孝。

  只念及亡者,沉溺于悲痛,是为死孝。

  门外有人进来,悉悉索索一阵响动,只见同样瘦了一大圈的荀彧抱着小侄子走了过来,抬头温文一笑。

  荀闳木着一张脸,不自在的窝在荀彧的怀里,他自幼老成,已经很少被这样抱了,不过纵使如此,他还是悄悄探出了头,偷偷看向了荀谌。

  “谌兄长有多久没去看过闹儿了?”

  荀晏指责道。

  荀谌这才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向着荀闳伸出了手,他感受着稚子温热的体温,默默阖上了双眼。

  是啊,珍惜生者,未来还久呢。

  ————

  月孝期已满,荀彧便又要启程,返往兖州。

  曹操新得兖州,又收编青州兵,正是繁忙事多之秋,此时他却离去月,累累重担皆压在戏志才身上,荀彧想来也深感愧疚。

  于孝道,他不能久侍长辈,

  于曹操,他又在要紧之时离去,却是两边都没能顾及住。

  “阿兄行路莫要太赶。”

  荀晏嘱咐道,心下却不免担忧。

  荀彧不会如荀谌那般失控,他再多的事情也会压在心底,行事仍然一如往常,绝不会出了差错,可这般克制,总归是叫人担心。

  荀彧应是。

  荀晏犹豫了一番,随后问道:

  “曹将军处可需人手?”

  曹操那儿缺人是肯定的,他这般问道只是想问问荀彧的意思。

  荀彧却摇头。

  “兖州未定,战事频起,清恒莫要跟来。”

  他毫不犹豫卖了曹操,如今曹操那儿的草台班子寒碜得很,能否稳住都还是个未知数,这般恶劣的情况下,他实在不想让自己的族人也掺合进去。

  荀晏听出了他言下的嫌弃之意,默默为曹将军默哀了秒,却也不再强求。

  荀彧离去后不久,袁绍于龙凑击败公孙瓒,返邺城,闻得荀彧已然离去深感惋惜。

  昔年荀彧离开他而去追随势力羸弱的曹操时,他便颇有微词,只是荀谌仍事于身边,不好发作,且王佐之才的名声确实令他心动。

  他本是想着借这次机会把荀彧留下来,只是没想到人走得这么快。

  袁绍看了看身边的荀谌,知晓荀彧的离开必然有他的操作在里头,只是看着这人如今消瘦如斯,终究是不忍发作,只得揭过这事。

  “友若族弟前些时日及冠,孤未能为其加冠也是憾事,如今可能一见?”

  袁绍含着笑意问道。

  荀谌一怔,随后沉默点头。

  荀晏被请到州牧府上时,他是第一次深刻意识到了自己这个爵位有多值钱,连如今权势滔天的袁绍对他都不敢慢待。

  虽然袁绍似乎是个海王,他对所有有点名气的士子都这个模样,只是细微之处还是能感受到有些不同的。

  他似乎来得早了,里头还在议事,仆人小心翼翼,生怕他有不满,欲带他先去侧屋,却被他拒绝了。

  里头似乎发生了一些争执,没一会儿,就见有人摔门而出,那人神色烦躁,抬头看到一名不认识的俊秀郎君站在外头,倒也尽量克制着脾气点了点头,也算

  是打了个招呼,这才匆匆离去。

  擦肩而过时,荀晏听见他似乎低声骂了一句什么。

  凉州话。

  这人应当是凉州人。

  荀晏默默思忖着,昔年他在雒阳与长安时,身边常有凉州兵,那些西凉人的口音与方才那人极为相似。

  “这是何人?”

  他低声向身旁袁府侍从问道。

  “此乃鞠义将军。”

  侍从答道。

  鞠义?

  荀晏不由正色。

  若说如今袁绍麾下最出名的将军,那便是鞠义了吧。

  这位将军早年背叛韩馥,反投袁绍,后在界桥之战中以八百精兵先登,大败公孙瓒的白马义从,以步兵胜骑兵,一时之间名声大噪,战功显赫。

  只是看上去……他和袁公的关系却不是很好。

  待荀晏步入里屋时,袁绍已然收拾好了表情,笑面相迎,若非屋中尚有仆从在收拾碎裂的耳杯,恐怕会叫人以为无事发生。

  “一些冲突,叫清恒看了笑话。”

  他自然而熟稔的说道。

  袁绍请荀晏就坐,开口却是问到长安刺董一事。

  他对此大为夸赞,称赞勇猛,每每荀晏欲提起其他事时,都被他岔了回去,几次下来,荀晏面上的笑意也不由有些淡了下来。

  他认真的打量起了这位许久未见的袁公。

  相比昔日一见,袁公仍然姿容出众,只是眼底添了一分挥不去的疲惫。

  出身大族,姿貌威容,如此之人,又愿意屈身爱护人才,很难叫人不为之倾心,士无贵贱,皆愿为其宾客。

  但能得人才,能不能用人才却也是关键。

  “清恒可愿与友若一道留下?”

  袁绍似是已察觉荀晏的淡淡,他直接问道。

  荀晏垂眸,他觉得袁绍想要的,似乎并不是他这个人。

  [吉祥物,]清之突然说道,[他想要的是一个吉祥物而已。]

  是啊,要论人才,他袁绍坐拥宾客无数,自然不缺,纵使是丢个荀彧也能够淡然自若。

  那他图什么呢?似乎也只能图颍阴侯这个名号,以这个刺杀董卓的名气来壮大自己的声望,

  得人心,并且进一步绑住荀氏一族。

  所以他想令荀晏出仕于府下,想要的却不是荀晏,而是一个有着颍阴侯爵位的荀氏子。

  “袁公与鞠将军有何冲突?”

  荀晏蓦的问道。

  袁绍笑意淡了些,这番问题实则有些逾越,但他向来对于招纳人才一事很有耐心。

  “鞠义骄纵,略施小惩。”

  他淡淡说道,并不加以细说。

  “清恒可有考虑好?”

  袁绍转而关切的问道。

  荀晏请辞回家仔细思虑,袁绍也不恼,总归也不急,便将人放了回去。

  其后再问,却只得颍阴侯抱病在床,近来无法回应。

  派人一看,见颍阴侯似乎是真病,袁绍也只能暂且作罢,心中却不免有些叹息。

  他也知晓荀晏应当有些微词,但他也确实难给他安排一些实权的位置,一名有实权的颍川系县侯会打破他暂时稳定的势力结构,旁的不说,冀州士族肯定有意见。

  而荀晏却是欲哭无泪。

  他那日回来,想着不欲出仕,又怕袁绍再问,便往床上一躺,朝外头说自己生病了,结果一觉醒来睁眼就看见张机站在他床头,带着一些令他毛骨悚然的笑意。

  随后他假病成真病了,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两日没醒来,也不知道老师给他灌了些什么药,连袁绍派来的人瞧见他这番模样都吓了一跳,生怕他要不久于人世,询问要不要广觅良医。

  臭气熏天的苦药又被递到了面前,张机面无表情看着他,两人凝视片刻,终究是荀晏服了软,乖巧的接过药往嘴里灌。

  姿势狂放而粗暴,势必让药不在嘴里多停留一秒钟。

  张仲景这才面色缓和了一些,摇着头收起了药碗。

  “这病终究是要养着的,这两年亏损甚多,只是未发作出来,清恒还得重视。”

  他这般说道,心下却有些忧虑,荀晏与荀靖不同,荀靖大半生都是太平岁月,自然能够好好休养,但荀晏所要面临的,却是望不到头的乱世。

  他难得惋惜的看着自己的弟子,想着软言劝说几句,却见自家弟子皱起了一张俊秀的脸蛋,吐着舌头还要说道:

  “老师有空担心

  这个,还不如担心担心自己的婚配之事。”

  张机瞬间收起了方才的怜悯之心,冷着脸对着他好生指责了几句,还考校了几番医经的内容。

  荀晏这两年疏于学业,回答得磕磕绊绊,有些跟不上张机愈发先进的理论,最后无言的埋头埋进了被窝里。

  没脸了,他感觉自己像个摸鱼被老师抓了个正着的坏学生。

  师徒两人问答没有持续太久,荀晏又昏昏欲睡了起来,他砸吧了一下嘴,回味了一下方才的味道,应该是放了些安眠的草药,然后又被那味道恶心到了。

  张机见好就收,不知何时已然离开,荀晏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多久,等再一次醒来时愣是有一种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他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感觉浑身虚软得不像话,他寻思这不是病出来的,而是睡出来的。

  门外有人轻轻进了屋,那人见他起来了一怔,至榻前摸了摸荀晏的额头,一双手带着凉意,白皙而好看。

  “还有点热度。”

  荀谌说道,一边扶着人想叫人继续躺下。

  荀晏忙摇头,央求道:

  “再睡就真的不行啦。”

  荀谌一脸嫌弃,依稀有了些少年时活泼的模样,这会也只能顺着荀晏,给他塞了个精致的暖炉到怀里。

  荀晏乖乖抱着暖炉裹着被子坐在那,神色恹恹,半晌才抬头看向了荀谌,眼中已然清明。

  “晏不欲从袁公。”

  他说道。

  荀谌却似早有预料,听罢神色不变,甚至直接接着说道:

  “曹公处正值混乱,未必是个好去处,清恒可有考虑好?”

  荀晏垂眸不语。

  他若是去绍从操,苦得可得是荀谌,家中两位兄弟皆去了他处,袁绍再怎么也得有意见吧。

  荀谌低低笑了声。

  “袁公虽有不足,但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府中宾客数不胜数,仍有可取之处,不会因此责怪于谌。”

  “袁公恐怕无法久制鞠义。”

  荀晏叹道。

  他知道自己的担心没有来由,但吕布之事尚在眼前,对这等武将,还需能够真正掌控,可袁绍对鞠义却是忌惮更多,又或者是没办法完全放下身段,和这位西凉来的粗人好好打交道。

  等到真正无法控制时,要么鞠义反,要么袁绍先杀鞠义,但不论是哪个,都是莫大的损失。

  荀谌不置可否嗯了声,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只是转而提道:

  “曹公处新得青州黄巾百万人口,清恒以为当如何?”

  “缺粮。”

  荀晏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他心下陡然浮现了一个比较缺德的计策,他摇了摇头想让自己别瞎想。

  “袁公累于名声。”

  荀谌说道。

  荀晏眨了眨眼睛,谌兄长你好像比我还缺德。

  “今日未着官服,只是随口一言罢了。”

  荀谌含蓄的说道。

  荀晏:……

  这随口一言坑的还是自家老板呢。

  他想,他若是不仅不跟袁绍走,还要临走前坑他一波粮草,袁公会不会真的生气呢?

  [袁绍幸甚有你。]

  清之没有感情的吐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