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黄巾寇兖州,众十万余。

  彼时袁绍麾下部将臧洪正与公孙瓒麾下部将在青州战得如火如荼,青州自然无法成为能够安养生息的地方。

  战火连天,无法屯田生产,如此之下要寻求生计,便唯有劫掠他地,以获物资。

  兖州刺史刘岱战之,为黄巾所杀。

  “今兖州无主,而王命断绝,明府若资之以收天下,则霸王之业可成矣。”

  东郡太守府上,正年少意气的陈宫立于堂上侃侃而谈,说罢放下舆图,看向了端坐于主位的东郡太守。

  曹操凝神思考片刻,随后看向了陈宫,此时二人的眼中是别无二致的兴奋与野心。

  陈宫顿时明了,他俯身辑礼。

  “宫愿自请劝说州中吏民,迎府君以牧州。”

  “操得公台相助,幸甚矣。”

  曹操叹道。

  陈宫离去了,正值壮年的士子如今遇上志同道合的明公,可谓是一腔壮志欲大展拳脚,共图霸业。

  “文若以为,此事可成否?”

  曹操转头,向着一旁问道。

  此时那屏风后才走出一人,那谦谦君子竟不知何时躲在了屏风后听起了墙角,但他面上毫无尴尬之色,叫人只觉得他做这般偷听的行为也是理所应当的。

  “公台为兖州士人,素有名望,彧先恭贺曹公将得兖州。”

  荀彧从容说道,浅浅笑着跽坐于曹操下首的位置。

  得兖州啊,曹操一时有些恍神。

  相比于他的发小袁绍,开场就是满级,众望所归,他可以说是出身微末,一路从地方募兵,跌跌撞撞走到今日,竟也有机会成为一州之主了。

  “不过曹公尚有一场硬仗要打。”

  荀彧似是未看到曹操的失神,他继续说道。

  青州黄巾,若不击退青州黄巾,兖州士族便不会真的让他接手兖州。

  曹操顺手给荀彧倒了杯水,他本就不拘小节,且荀彧于他而言,远非寻常幕僚主公的关系,若非有荀彧,他后方的势力便无法安歇,更难以平衡地方士族的影响。

  甚至在某些意义上来说,他们更像一对志同道合的友人,乃至

  于目标相同的求索者,而非单纯的上下关系,隐隐中甚至有一些平等合作的味道在里头。

  但二人皆不是明说之人,心中如明镜,只是以礼相待,以诚待事。

  曹操将那杯樽递于荀彧面前桌案,面上却无多少担忧之色,像是对即将要面临的青州黄巾之战心里已经有了些底。

  “还请文若一同助我。”

  他笑着说道。

  旬月之间门,兖州州吏至东郡,迎曹操为兖州刺史,曹操遂引兵击青州黄巾。

  初战不利,曹操披甲亲临战场,安抚士兵,明劝赏罚,几次征讨下,反倒是黄巾露出了疲态,屡屡有所败退,士气低迷。

  几次之下,那贼首无法,移书于曹操,檄文中言:昔在济南,毁坏神坛,与我道相同,如今汉行将尽,黄天当立,天之大运,非君之才所能存也。

  言下之意竟是想要反过来劝降曹操,和他们一道进行黄巾大业。

  昔年黄巾乱平后,曹操曾任济南国相,与这些青州黄巾倒也有一番交集,当时济南国祭祀之风盛行,设神坛众多,百姓皆苦之,他不顾地方豪强阻挠,令人毁坏神坛,整顿吏治,时人赞叹,便是黄巾残党对其所做所为也无有说辞。

  曹操见此檄文不怒反笑,言:“贼惧矣。”

  遂令人呵斥贼子,再行交战,严命治下军士不可杀降。

  两方昼夜会战,曹军设奇伏,擒获黄巾上百人。

  是夜,曹操巡视军营,身边则跟着一个清瘦的青年,不算冷的天气里就已经换上了厚实的棉袍,但纵是如此,这人还是连连咳嗽不停。

  “夜间门风大,志才不若先行回去。”

  曹操说道,言语间门不乏关怀之色。

  此人名为戏忠,字志才,颍川人,乃荀彧推荐而来,颇有谋略,熟谙兵法,随军期间门多有良策擒敌。

  就是文人多病,军旅艰难,寻常士卒都不大好熬,更遑论一个瘦瘦弱弱的士子。

  但荀彧需镇守后方,事务繁多,不能轻易随军,他出征期间门还是需得有人在旁出谋划策。

  戏志才却是不以为意,紧了紧衣袍,无所谓的笑了笑。

  曹操无法,只得继续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念叨了起来:

  “你这咳嗽拖了许久,待此战了结,也该回去好好休养……”

  他说着自己都不由有些心虚了起来。

  休养?哪来的时间门休养?

  他这草台班子刚拉起来,内事却靠荀彧,外事自家兄弟顶上,哪哪都是缺口,工作强度是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此战结束,那还有别的事务,新的麻烦……

  戏志才却是个好脾气,认真的听着点头,末了还笑着说道:

  “多谢明公关怀。”

  说罢就被呛了口风,又开始咳嗽了起来,惹得曹操愈发愧疚了起来。

  营地里突然起了骚乱,北边火光渺渺,间门或有人在喊话,人影攒动。

  营啸?还是刺客?

  曹操面色一沉。

  亲兵立马警觉的护上前来,身边的戏志才也向前一步微侧身子,挡在曹操身前。

  曹操一阵无奈,把身前那比他还高半个头的文士拽了回来。

  若是真有什么事,他这病病歪歪的模样能顶什么用?还不如自己拔刀自卫来得利索。

  虽说这样想着,曹操心下仍不由涌上一股暖意。

  一阵骚动后,才见有熟悉的部将押着几个人过来,见到曹操后忙行礼。

  “何事骚乱?”

  曹操问道。

  夜色下火光微茫,依稀能看到那部将身后几人衣衫褴褛,穿着并非是部下将士。

  “黄巾贼子,惧而逃奔明公。”

  部将答道。

  被绑起来的黄巾逃兵中,有一人抬起了头来,在火光的照耀下,能看到这人面容肮脏,但仍能看出眉眼稚嫩,身形高挑但瘦伶伶的,赫然还是个半大小子。

  “俺听闻府君不杀降卒。”

  那小子说道,声音倒是中气十足。

  “然。”

  “昔在济南,闻得府君为官刚正,毁祭坛,杀豪强,今逃奔府君,惟愿能求生路一条,愿为府君马前卒。”

  那小子说得振振有词,完全看不出这还是个逃兵,但究其原因,不过还是想活下去罢了,起义造反是为活命,攻打兖州是为活命,如今逃奔曹军亦是为了活命。

  “带下去,给他粮食,好好安抚。”

  曹操说道。

  那孩子一下子乐了起来,看着敌人的将领仿佛在看自家的父母官一般,被带下去也不恼,一整个如果被人卖了都不知道的憨样。

  戏志才挥去聚集而来的部将,轻咳一声,待人离去后才笑着说道:

  “明公得之矣。”

  曹操驻立原地,低声闷笑。

  一饮一啄,皆是定数。

  昔日之因,今日之果。

  连月交战,曹操追黄巾于济北,黄巾皆降,得男女百万余口,戎卒三十余万,收编成军,号曰青州兵。

  ————

  荀晏回到荀氏于冀州的族地时,州吏未有所察,皆忙于新起的战事,倒也落了个清净。

  公孙瓒时不时挑事,袁绍忙着应战都来不及,两人打得有来有回。

  荀晏与荀攸倒是低调,只是后面还跟着一群这两年匪气渐长的部曲,路过外头的农庄时就叫人察觉不对劲,没一会儿还真有人来接应他俩了。

  只是并非来迎接的,而是来殴打歹徒的。

  “何方歹人!”

  一声轻喝下,年岁不大的少年郎君带着身后的壮仆堵在了路前,拎着棍子一副要打架的模样。

  荀晏探头一看,险些眼前一黑。

  那少年郎君生得俊俏白皙,与荀晏幼时有几分相像,只是五官线条更加柔和,眉眼英气而俏丽,倒不像个郎君,更像是哪家的女郎溜了出来。

  “荀安!”

  荀晏顺手抄起边上一根树枝,远远喊道。

  被唤作荀安的少年这才反应过来,一下子惊喜的把手里木棍扔开,哒哒哒的就跑了过来。

  “小舅舅!”

  她一边喊着,一眼又望见了一旁似笑非笑的荀攸,欢快的步伐顿时停滞了下来,最后扭扭捏捏规规矩矩在一个合适的距离上站定,宛如一个大家闺秀,一点不见方才那副要干架的假小子模样。

  “公达也回来啦。”

  荀安矜持的说道。

  说来也奇怪,她从小天不怕地不怕,但每次看到这位大她好几轮的族兄就慌得很,明明公达平日里也会带她出去玩的,但她就是不敢造次。

  荀晏大感离奇,为何看着他就如一

  只放飞的狗子狂奔而来,看着公达就变成了规规矩矩的乖乖女,他就这么没有威严吗?

  “看来安安这两年过得不错啊。”

  荀晏故意板起了脸,冷冷淡淡说道。

  眼前身着男装的女郎正是昔年荀采从阴家抱回来的安安,多年过去,不记事的婴儿如今也是十二岁的秀美女郎了,只是不似寻常女郎安静,也不知是像了谁。

  荀晏坚持认为这绝对不是像自己。

  按规矩来说,荀安应该随父姓,但顾及她自幼在荀家长大,为免她有落差,便令她冠以母姓,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起码汉代皇子年少时便经常冠以母姓。

  荀安正欲怼回去,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一下子有些失落了起来,看得二人皆是心下一沉。

  “大翁近日不大好。”

  她说道。

  荀绲看上去确实不大好。

  岁月总是残忍而无情的,令紧致的皮肤逐渐松弛,让挺拔的身姿逐渐佝偻。

  往日里严谨的老先生如今也一片乐呵呵的模样,就是不大认得人,抓着荀攸的手喊着荀晏的乳名,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家的狸奴站在另一头。

  荀晏扬起笑容迎了上去,和老人家颠三倒四的说着话,好一会儿才被人叫了出去。

  他来得匆忙,还来不及见过其余族人便被荀安匆匆带到了荀绲屋里,不想老师如今竟也在冀州。

  许久未见的张仲景站在外头,端着药看着自家已经长大了的小徒弟。

  昔日美姿容的医者如今已经蓄起了他想要的长须,看上去老成持重,好在他的审美还可以,一把长须保养得不错,没有变成噩梦中的猕猴桃形状。

  “老师……”

  荀晏沉默了。

  “老病无法医。”

  张仲景叹道。

  荀晏垂下眼眸,忍去了目中泪光,抬头正欲再言,却听得屋内人开始叫唤他的名字。

  他匆匆进门,便见荀绲褶皱眼皮下的眼珠中多了一丝清明,他温和而慈爱的看着眼前的弱冠少年。

  “这几日当为清恒行冠礼。”

  他说道。

  冠礼啊……

  荀晏一时有些恍惚,如今他竟然也是将要二十的年纪。

  “叔慈这几日还总是念叨着,”荀绲叹道,“清恒可有心仪女子?”

  荀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荀绲见他不言,摇头道:“清恒这般相貌,不应当啊,莫要学你那老师。”

  张机木然抬了抬头,有些不明白这火怎么烧到自己身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