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泉里泡着,慕容复总是微微蹙起的眉心此时也舒展开来,叹了口气:“今晚我预感能睡个好觉。”

  萧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慕容老师,你是为什么失眠?你愿意说说吗?”

  慕容复睁开眼睛,向他看了过去。

  此时已是深秋,温泉的热气在寒冷空气中蒸腾出一团又一团的白雾,他没戴眼镜,在氤氲中其实看不太清楚萧峰的脸,只觉得他的眼神澄澈而沉静,平时总是神采奕奕的一双眸子,因为这雾气被蒙上了一层柔和,像是紫砂壶被把玩的久了,外层散发的宝光。

  他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凝视,扭开头,哼了一声,带着几分嘲弄道:“不如你告诉我你们当年创业团队分裂的真相,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失眠……”

  “可以啊。”

  慕容复猛的抬起头来,盯着萧峰看。后者浑不在意,抬起大手,把被水打湿的额发拢向后面,露出宽阔而饱满的额头,“Quid pro quo,很公平。”

  “公平什么啊?你们团队的故事那可是……”

  那可是各大媒体至今都津津乐道的题材,因为当事各方三缄其口而引发了无数猜测。有人猜是入股的聚贤资本希望获得最大话语权,有人认为是耶律洪基的南院控股挖了墙脚,也有人说是“赏饭”当时的竞对为了阻挠他们获得投资而搞的阴谋,最离谱的一种传言是同为创始人的康敏与萧峰婚内出轨,在背调时被揭发出来,萧峰才不得不退股走人。

  欧阳克当然给他们(口沫横飞地)科普过这个故事,还硬摁着他们看了七八个财经up主的视频,力证这个在虎水农场耙干草的男人就是当年这场风波当中的核心人物。

  这场风波牵扯到了当时所有的外卖app、聚贤资本和南院控股宋辽两大资本巨头,号称外卖生死之战,波诡云谲又留白甚多,至今都是辽宋夏互联网史上浓墨重彩的一桩公案。

  拿它交换自己的一个秘密,会不会吃亏了一点?

  慕容复盯着水面动荡不已的波纹,突然自失地一笑,说:“我家那点事,实在不值一提。”

  他撩一捧水泼在面孔上:“我高一的时候,家里遭遇了一些变故,屋漏偏逢连夜雨,我母亲又查出胃癌晚期。当时走投无路,没有钱治病,就只好去求我舅妈,借了一笔钱。但我母亲病情恶化得很迅速,半年之后也就去了。我一个高中生哪里有钱,只能跟我舅母约定了工作之后慢慢偿还。动物医学收入不高,我又是做研究工作的,这笔债务一直到这个月才彻底还清。就是这样,非常简单。”

  萧峰看了他一眼。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他追问道:“你这位舅母,就是李青萝吧?你表妹'汴大女神'王语嫣的母亲?”

  慕容复转过头来,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对,确实是,你居然知道?”

  萧峰笑了一声,摇摇头:“久仰久仰,如雷贯耳。”

  李青萝,西夏影后李秋水的独生女儿。李青萝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早年不是没有想过女承母业去当演员,无奈演技差人也不敬业,绯闻倒是一桩又一桩,最后未婚先孕,只能匆忙嫁人。她夫家是姑苏望族王氏,婚后作风一变,阔太派头十足,再出现在媒体上就是在炫耀奢品名包大钻戒了。

  “我舅舅很喜欢小孩,一直很疼我,也很疼语嫣。”

  慕容复喝完最后一口麦茶,把空杯子放回去。杯底磕在托盘上,发出空荡荡的声响。

  “我母亲家非常重男轻女。家母念叨了一辈子,她要是能和弟弟换一换就好了。她性格强势,做事雷厉风行,一心想要成就一番事业,然而家里却只想早早把她嫁掉。我舅舅性格软弱,只喜欢读书,对家族企业毫无兴趣,却也轮不到姐姐参与经营。而且我舅舅从小身体不好,健康状况一直很坏,每天还要固定吸一会儿氧。但他对我们真的很好……”

  “语嫣对文学的热爱和天赋,完全是舅舅启发的。”他笑了笑,“她小时候不肯午睡,非要舅舅给她背诗,他背一句,她就学一句,一首《将进酒》,她跟着学一遍就能记下来,那时候她才三岁呢……”

  萧峰沉默而专注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但是舅舅去得太早了。要是他还在,语嫣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慕容复冷笑了一声,“语嫣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奇货可居。舅舅一去,我舅妈只拿了一些信托和股份,和以前不能比,虽然不至于坐吃山空,她就未雨绸缪起来了,带着语嫣到处参加各种童模选美、电视大赛,一心想培养语嫣当童星。我妈看不下去,和她大吵一架,说要告她虐待儿童,剥夺她的抚养权,姑嫂彻底决裂。”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就在这次争吵中,李青萝赌气拿出了王语嫣的亲子鉴定,证明王语嫣并不是王家血脉,慕容夫人没有资格管她——他舅舅有先天性无精症,并没有生育能力,家里逼婚逼得狠了,才娶了当时已经怀孕五个月的李青萝,两人结婚多年却无夫妻之实,只是在社会关系上各取所需。慕容复的母亲一向瞧不大起自己弟妹,以为她借孕逼婚才得以嫁入王家,谁知真相比她想得更残酷。这件事传遍姑苏,慕容夫人因此大受打击,从此不再跟娘家人来往。

  “就这样你舅妈还愿意借钱给你,心肠也算不坏了。”

  慕容复冷笑一声:“她借钱给我不是出于怜悯,更不是出于亲情。她是想要捏住我一个把柄,让我离语嫣远一点。语嫣从小就不听她的话,带她去试镜,她面无表情,让唱歌她不张嘴,让跳舞她不伸腿。”

  说到王语嫣的古怪,他倒浮出一个有几分赞赏的笑容,随即又冷了下去:“童星当不成,她就一门心思想让语嫣嫁入豪门,从小对她进行淑女教育,想让她琴棋书画温柔贤淑,高中就给她组各种相亲局,以便让大宋各家富豪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儿媳的人选……”

  “这也太丢人了,世界上还有这样坑女儿的!”萧峰愤怒难遏,不由得高声说了出来。

  “天下坑儿女的父母多了去了,这才哪到哪。”慕容复绞了手巾蒙在脸上,温热的织物盖住他的面孔,声音有些发闷,“我舅妈这条母凭女贵的大计,最大的障碍,那自然就是我了。你既然都知道'汴大女神',想必是已经知道了?”

  “知道,”萧峰承认,“听说过,当时好奇能有多美,就搜索了一下,所有照片下面都有她的传奇事迹,想不知道都不行。”

  汴大女神王语嫣,凭一己之力粉碎了汴大校花评选的悠久传统;慕容复,凭一己之力粉碎了“汴大女神”王语嫣的光环。

  王语嫣心里只有慕容复,追自己表哥追得光明正大,她岂止不怕人知道,简直恨不得没有人不知道,最好是能在慕容复身上打上一个“王语嫣专属,闲人退散”的记号,雌性生物接近他三米之内自动报警。

  她小学跳过两级,入汴大也是特招。据说当时嵩阳书院、大理文学院、上京大学都对她发出过邀请,但王语嫣想也不想地选了汴大,原因只是因为慕容复在那。

  她入学的时候慕容复已经研一了,新学期才第一个周,十六岁的美少女雄赳赳气昂昂地抱着一只空衣篓,一路穿过校园走进研究生男宿舍,完全不管旁边偷拍的男生,理直气壮地去敲慕容复的门,要给他洗衣服。

  兽医系系草慕容复,在汴大时期保持了彻底的感情空白,不得不说和王语嫣有直接的关系。没有一个女生敢和她抢男人。

  “那她到底给你洗衣服了没?”萧峰饶有兴趣。

  “怎么可能?”慕容复失笑,“她放进脏衣篓的那瓶东西是织物柔顺剂,根本不是洗衣液。她在超市看到,觉得香香的很好闻就买了,完全不知道洗衣服还有机洗、手洗、洗衣液和柔顺剂的区别。”

  王语嫣何止不知道洗衣液和柔顺剂的区别,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谈恋爱。她要给慕容复洗衣服,只是因为她同寝室的女生给自己男朋友洗衣服;她要和慕容复看电影,只是因为同寝室的女生和男朋友去看电影;她要慕容复陪她逛街,只是因为同寝室的女生和男朋友出去逛街。她自以为的“恋爱”,其实是对周围女生恋爱模式的一种拙劣模仿,不仅不管慕容复怎么想,甚至都不管自己怎么想。

  王语嫣不会洗衣服,对爱情片毫无兴趣,也非常厌烦逛街买东西——任谁有李青萝这样的母亲都会厌烦逛街买东西的,但是这既然是“恋爱”这道题的固定解法,那么王语嫣就必须代入这个公式。

  李青萝无数次打电话给他,借着那笔欠款指桑骂槐,明里暗里讽刺他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慕容复听得多了,无非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是他为王语嫣感到惋惜。

  慕容复一直认为自己表妹的未来不应当只是某人的女朋友,或者某人的妻子、母亲。她的天才理应被用在除了谈情说爱之外的某种事业上,然而他对文科的研究方向一窍不通,对她的前途提不出什么实质性建议,更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种事业才配得上王语嫣。

  在感情上,他知道王语嫣真正需要什么,也知道她想要什么,但是哪一样他都给不了。他自认为自己只是表妹长大成人这一路上的陪伴者,有朝一日能目送她奔向某个真正能够珍惜她、理解她、爱护她的人,然后挥手与他作别。

  直到大理王储段誉开始追求王语嫣。虽然大理君主立宪已近百年,皇室并无实权,但无论是财富还是声望,单“王妃”这个头衔就足以让李青萝彻底破防。

  王语嫣追慕容复有多高调,段誉追王语嫣就有多高调。李青萝怕慕容复从中作梗,恨不得每天一个电话,先打一通给王语嫣叫她不要不识抬举,再打一通给慕容复叫他离表妹远点,折腾得两人谁都不能安生。慕容复那时正写论文,被舅妈搅得乱七八糟,不得不找表妹深谈了一次。

  谈完之后,王语嫣失魂落魄地走了。她倒是没有答应段誉什么,只是申请了大理文学院的交换项目,但鉴于在这之前段誉的追求没有得到过她任何回应,这个申请已经足以让很多人认为她准备做未来的大理王妃了——李青萝乐得合不拢嘴,认为女儿不公开答应段誉更好,欲擒故纵,非常高明。这件事让她在阔太圈一战成名,合影都是c位。

  萧峰忍不住出言安慰道:“你对你表妹其实还是蛮好的。”

  温泉水轻轻拍打着青石砌成的池壁,慕容复的声音在水声中幽幽荡开。

  “……我如果真的对她好,就不应该让她去大理。你以为大理皇室的糟心事还少么?他们自己的王储都呆不下去,要跑到汴梁上学才能落个清静。而我,却告诉她,就顺从你妈一次,让我把论文写完行不行。”

  “她这样一个水晶一样单纯的姑娘,喜欢什么人、讨厌什么人,都是一心一意的,从来不会伪装,她要怎么在大理段家那种地方生存下来?而我明明什么都知道,竟然就硬起心肠,劝她和段誉试试,只为了自己能把论文写完。”

  慕容复轻轻地笑起来:“语嫣爱我敬我,大约是这世界上唯一对我别无所求、只想让我开心快乐的人了。而我,就是这么自私凉薄,还需要她远行大理,才能成全我顺利毕业。”

  “我辜负了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这就是我失眠的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狡辩:

  这一章其实原定是表妹番外的内容,因为这一段的内容略显单薄,提前挪上来了。

  这一章里写王语嫣,是把原著inside out,逆向用梗、反转人设。这一章的王语嫣不是因为从小只见过慕容复一个男的才爱上他的——正相反,她是一个疲于被观看、被审视的人,她是活的奇观,存在的意义就是被凝视。她的反抗就是冷漠和古怪,以及完全不在意这些目光,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写这一段,有一部分纯粹是想补偿,可能不是补偿金庸宇宙的女性,而是为了补偿自己对金庸宇宙的女性的一点意难平,我想用自己的方式替她说“王语嫣不是一尊玉像”。希望不会有人觉得雷,毕竟后面还有个段王二人的番外,《万里何愁南共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