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和欧阳克确实在农科院兽医所的马厩里。“正淳一号”对他们的到来非常不满，摇头摆尾打响鼻，对着几位饲养员表达着烦躁的情绪。慕容复远远地站着，对甘饲养员摊开两手：“没办法，定时体检还是要做的。”
甘饲养员走过去抱住一号的脖子安抚它。这位甘饲养员小四十了，但是人长得温婉美丽，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说话温温柔柔的，实际上是会宁农科院的实验室化验员，做马匹饲养纯粹是因为喜欢。她一边抚摸一号的脖子，一边用一贯的绵软口气对它说着话：“一号，你是乖孩子哦，兽医哥哥们是来给你检查身体的，检查完了我们一号就是个健康宝宝哟！”
欧阳克已经拿好了听诊器，正准备贴过去，听着单位快四十岁的大姐叫他们“兽医哥哥”，心情有点复杂地看了一眼甘饲养员。也不知道是一号看懂了他这一眼里对甘饲养员的腹诽，还是出于对雄性生物一贯的讨厌，突然撩起蹄子，弹射似的踢了过去。
欧阳克“啊唷”一声向后仰倒，他这一惊呼，旁边的饲养员们都围拢过来，一时间马厩里净是莺莺燕燕的娇声软语。欧阳克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侧躺着的视线里看着老师的高筒皮靴也走了过来，关切地问：“没事吧？”心里不由得还是一甜，觉得这老东西到底还是关心自己的。
“蹄铁钉得很紧，蹄子好好的，”秦饲养员捉着马蹄子前后仔细检查，又顺着马腿肌肉触摸按压，看一号没有异样反应，才松了一口气，“也没有肌肉扭伤拉伤的迹象，没事没事。”
慕容复点点头，也是如释重负的样子：“没事就好。”
欧阳克猛的从地上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导师。后者完全不在意一颗纯洁（？）的心灵会因为他对兽医站摇钱树的关心而破碎成渣渣，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把听诊器给秦饲养员。
欧阳克根本没被踢中，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这畜牲，只是躲的时候失去平衡而已。但一大堆人围着凶手嘘寒问暖，却无人关心受害者，他也只能憋着气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把听诊器交给秦饲养员。
秦饲养员给马匹做完了必要的体检，做好了记录，对慕容复点点头：“很健康。”甘饲养员抚摸着马脖子，用柔软的声音对马儿说：“一号是乖孩子，下次不可以再踢兽医哥哥了哦！”
慕容复接过体检记录，垫着木垫板在上面签字，一边动笔一边笑：“也就蹦跶这几年了。种公阉掉脾气就好了，也没那么多有的没的花花肠子了——你说是不是啊，欧阳？”
这个称呼里的阴阳怪气，加上老师从金边眼镜的边框里溜出来的目光，在欧阳克耳膜和脸皮上同时刺了一下。他顿时背后寒毛竖起。
……合着还是为了前几天有个姑娘来院里找他的事儿。
这真的不赖欧阳克。
诗云：忆昔西都看牡丹，稍无颜色便心阑；而今寂寞山城里，鼓子花开也喜欢。虽然说辽北这种乡下地方和汴梁没得比，但欧阳克也没有饥渴到这种地步，他只是没想到，无非是在给她家奶牛看乳腺炎的时候，和姑娘说了句“那下次你可以来兽医站找我玩”——纯粹是礼貌性的！这在他的标准里都根本算不上“撩”，更别提“泡”，这姑娘居然就自己跑过来了！
跑过来倒也没什么要紧，毕竟姑娘找的名号还是要给她家奶牛拿药。但好死不死被这老东西看见了——还是这姑娘一脸娇羞地在欧阳克面前低下头去，叫了一声“欧阳”的那一幕。
欧阳克当时就感觉头皮毫无来由地一炸，导师阴冷的目光已经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就差当场判他一个流氓罪了。
中秋节当天，那个远自大理的快递才寄到。慕容复从镇上取了件，直接开车拉到萧峰家。这次他们决定在萧峰家吃火锅，他一进院子，就看见Purple哀怨地趴在它的户外狗窝里面，脖子上拴着铁链。想必是因为萧峰怕它为难阿碧，特地把狗栓在了院子里面。
这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儿是上一任农场主的。这几年小农牧场不好做，村子里的年轻人都愿意去外面找工作，又加上前几年的雪灾，要不是萧峰，只怕完颜家的农场也很难经营下去。萧峰以相当公道的价格收购了完颜家附近几家准备结束营业的农场，把这些农场连成了一片，比过去的面积扩大了好几倍。他就近把其中一家农场原本的房子翻新了，三间小平房，他一个人住绰绰有余。完颜家两兄弟本来邀他过去一起住，但是萧峰知道女真人的习俗，一旦结婚，兄弟是要分家的，盈歌家因为父母早亡，长兄幼弟才混住一起。然而也是因为兄嫂过早离世，盈歌为了照顾两个侄子，一直单身。但盈歌和阿骨打现在年纪都不小了，叔侄两人品貌俱佳，附近来说媒的人不在少数，只怕哪天真的要娶了媳妇儿，自己还得搬出来，还不如一开始就另住来的方便。
萧峰对居住环境的装修审美其实并不在意，只要保暖、干净就行了。他家具和个人物品都不多，上门给他打扫卫生的大婶每周来两次，因为活儿少，觉得白拿那么多钱有点抱歉，因此越发卖力地给他收拾，三间小平房外加一个小院儿堪称一尘不染，还从自家院子里分了几株花给他种上，不至于光秃秃的太难看。
慕容复抱着快递，走过院子里尚未凋谢的月季和刚刚开放的荷兰菊，侧身顶开暖帘走进屋里，里面热气腾腾，他的眼镜立刻蒙上了一层白雾。说说笑笑的声音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萧峰正在外面给煤油汀加燃料，见他来了，笑着向厨房那边做了个手势。
盈歌回来之前，阿碧还在吹嘘，说她做的清蒸鱼堪称大宋第一。“北方做鱼不行，”女易牙抓了一把瓜子，倨傲地磕着，“论做鱼还是得看我们南方人，辽北做鱼么，要么就加上大酱炖一炖，要么就油煎一煎。这样哪还尝得出鲜味？河鱼么吃的就是个鲜味，一定要整条清蒸，只放一点葱姜丝和一点豉油——”
话音未落，去鱼市上买鲜鱼的盈歌回来了，一进门就很开心地高声叫起来：“可巧有这么新鲜的白鱼！我买了条最大的！”
说着便炫耀式地拎给他们看。那条鱼竖着拎在他手上，足有半人之高。
阿碧整个人呆住，刚吹出去的牛皮还悬在空中，无处收场，手里的瓜子壳稀里哗啦撒了一地。这场面过于滑稽，欧阳克忍不住笑起来，郭靖还在摇头：“这可蒸不了，哪有这么大的笼屉……”
这话说得傻气直冒，阿碧也撑不住了，笑的前仰后合，这笑声又感染了欧阳克，两个人越发笑得稀里哗啦停不下来，只有盈歌被笑得摸不到头脑。
慕容复一进门就听见厨房里传出各种热闹的声音，又是锅碗瓢盆又是说说笑笑，堂屋却很冷清。阿骨打去接乌乞买了，堂屋只有萧峰一个人，正在给煤油汀加燃料，见他来了，笑着扬了扬下巴，示意厨房的方向。
郭靖正在厨房剔鱼。他在草原上长大，从小看牧民们宰羊，所有学科里唯独解剖学几乎是满分。辽北白鱼鱼骨粗大，他刮了鳞，将鱼内脏剔了，从鱼腹处一剖两片，顺着骨头片开，斩断鱼头，剥出一条完整的鱼骨。整个过程干净利落，看得盈歌啧啧赞叹。
郭靖用手指勾着鱼鳃，放进锅里，笑道：“可以用这个做鱼汤！鱼汤涮羊肉可好吃了。”
“还能加点火腿。”慕容复走进来，把快递箱往台子上重重一放，“语嫣寄过来的，她说是云腿。重死了！赶紧拆开看看。”
欧阳克赶紧拿美工刀来拆快递，大家都围上去，准备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好东西。
一打开箱子，拨开厚厚的气泡防震，首先就是一大盒云腿鲜花月饼，然后是真空包装的一条云腿，还有乳扇、菌干、玫瑰酱、酸角糕……一大包各色云南小吃。
阿碧欢呼起来，拆了一袋酸角糕，递给盈歌一个：“这个好吃的！给乌乞买留着，小孩子肯定喜欢！”
这琥珀色的软糖酸酸甜甜，带着一种热带特有的奇异香气，确实是辽北吃不到的味道。盈歌看着阿碧把一整袋糖果全掏出来准备给他，忙说：“够了够了！你们自己留着吃！”
“老师不爱吃零嘴。”阿碧像个管家婆一样分配着箱子里理论上属于慕容复的东西，“是不是老师？”
“确实不爱吃。月饼你们也分一分。”慕容复抱着箱子走了一路，气还没喘得很匀，随手拿起桌上一只橘子剥了，一手揉着后腰，一手把橘子瓣儿放进嘴里，没想到这橘子酸得要命，让他差点吐出来。
“这是煮火锅的，不是吃的。”萧峰走进来，正好看见慕容复被酸得满屋找水喝，“橘子皮丢进火锅里煮一下，汤头格外鲜。”
他看慕容复被酸得面容扭曲，从桌上拿过一个月饼撕开递给慕容复，笑道：“吃点甜的。”目光无意中扫到一张手写贺卡，抽了出来，居然是一张泥金笺，上面有一行娟秀的行楷：
万里何愁南共北。
慕容复接过来看了看，嘴角噙了一抹笑意，低声道：“这孩子……”
这笑容是他面容上平时少见的温柔，软化了他脸上过于锋利的线条，像屋檐下的冰棱融化成一汪春水。萧峰又看了那纸笺一眼，别开头去，嘴里小声嘀咕了一句，拿着水壶走出去了。
这时屋里几个人大说大笑地掏着箱子里的东西，灶上还煮着鱼骨高汤，人声锅声都是鼎沸，除了离他最近的欧阳克，谁都没听见萧峰那句嘀咕。
“什么南南北北的……”
欧阳克目送萧峰的背影走出去，挑了挑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