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少年后退一步,神色又惊又疑。

  可以看得出来,他在飞速地思考着法师的话。

  他为什么要让自己再问一个问题?出于什么目的?他想让自己问什么问题?

  众所周知,法咒的本质,有一大部分来自于文字游戏。

  魔法是来源,经由语言束缚成固定的形态,指向特殊的标的,在这个过程当中,语言本身就是一种约束与限制。

  从这一点来说,无怪乎法师们喜欢召唤契约魔为之效命。比起诘屈聱牙的召唤术,他们更需要的是逐字逐句地斟酌与恶魔之间的合同本身。

  时间?期限?对象?附加条款?豁免?罚则?双方在这上面锱铢必较,花费的心力,不比为王国订立法律的文官们少太多。哪个字眼没有抠到,最可能的下场就是连本带利,从精神到肉体输个精光。

  此时此刻,法师这句话本身的含义如此模糊,却好像又指向了某个关键的点。这其中微妙而隐晦的言外之意,让精灵少年不得不全神贯注地思考它背后无法宣之于口的千言万语。

  斟酌片刻,他终于向地上的法师发问道:“你藏了什么东西?”

  法师沾染着血迹的薄唇看起来一片殷红,唇线却紧紧地抿了起来。

  没有回答。

  DiDi叹了一口气,轻声说:“我本来不想用这个对付你的。”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符文,粗暴地揪起法师的胳膊,把那东西压在了他的手臂上。

  一阵焦糊味传来,法师起先还能短促地哀嚎,疯狂扭动身躯想把手臂抽回去。DiDi一松手,他却又像是用光了所有的力气似的倒在地上,身体像被扔进沸水的虾一样痛苦地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着。

  “这还是你当年搜集到的好东西,具有神圣属性的如尼石。我还记得你当年把它镶在我铠甲上把我丢到僵尸群里的时候,那时你对我说……”

  DiDi看着那人在地上翻滚,此时巨大的痛楚让他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能徒劳地张大嘴巴,嘴唇无声地开合,任凭唾液混着鲜血从嘴角流淌下来。

  “‘神圣属性的东西对不死物和魔种的伤害不止是肉体上的’。”

  DiDi用冷漠的目光看着在地上缩成一团的法师,“你好好考虑一下,我可以把这东西像给牛打烙印一样盖满你全身。”

  巨大的疼痛令法师控制不住地流着眼泪和口水,他脑子痛成了一团浆糊,脑汁在里面粘稠得化都化不开。他下意识地对DiDi张开嘴,嘴唇一开一合,但是丝毫发不出声音。

  这样子反而使DiDi停止了动作。他随手丢掉了那片如尼石,那东西叮一声掉落在石板路上,叽里咕噜地滚到觝狼的脚边。

  “……你为什么还不说。”

  这不是呵斥,也不是威胁,而是一个简单而直接的疑问。

  就在这时,一阵呼喝声在巷口响了起来。

  “这边!在这边!”

  白袍法师弃马步行,带着一队亲卫队急匆匆地往这边跑来。

  “DiDi!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精灵少年回过头去,看着同僚向这边跑来,脸上还带着大功告成的兴奋,不由得阴下脸来,“嗤”了一声。

  就在他这一分神的空隙之内,刚才还蜷成一团的法师突然从地上弹了起来,扑向对面被定身咒固定住的半兽人。

  他抓住半兽人肩膀的一瞬间,两人脚底亮起幽微的荧光,围绕成环形的复杂咒文自地上显现,一个法阵启动了。

  “传送法阵?!”

  正在向这边跑来的白袍法师惊叫一声,这边DiDi脸色一沉,从袖中抖出一根魔杖,对着法阵中的人挥了过去。

  几个球状的闪电顺着魔杖尖端射出,直扑觝狼而去。

  Katto眼睁睁地看着闪电向自己袭来,身体却僵在当场动弹不得。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法师向自己扑了过来,挡在自己胸前。

  在闪电击中法师胸口的一瞬间,法阵终于启动,随着“咻”的一声,魔法元素在空气中劈啪作响,法阵中央的两个人影骤然消失不见。

  白袍法师跑了过来,看着法阵中央残留的一大摊鲜血,见自己领功得赏的机会就此消失,气得大骂了起来。

  “要活口!要活口你听不懂吗?这不是你的公报私仇的时候!DiDi,你别仗着现在是黑杖就肆意妄为,这件事我会向大宗师报告的!”

  精灵少年冷漠地扫了他一眼,目光活像看一只路面上的虫子,扭头离开。

  传送法阵的淡蓝色微光散去以后,Katto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石室之内。这地方像个地牢,屋子里只有一张石砌的床,上面胡乱扔着些稻草,墙上吊着一副手铐,正因为法阵扰乱的气流而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他看着脚下倒在石头地面上的法师,那人胸口正中有个碗大的伤口,从中可以看到胸腔里白森森的断骨。

  法师双眼紧闭,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生气。

  “喂!法师!”觝狼动用起浑身上下唯一能够自由支配的一块肌肉——他的舌头——喊道,“Ray!Pinkray!巫魔!你死了没有?”

  地上的人没有任何动作。

  他眯起眼睛仔细观察,看他是否还有呼吸。也许是石室里光线太弱?他分辨不出来。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地上的人没有丝毫动静,他不得不开始沮丧地接受这个事实。

  法师已经死了。

  他妈的,这和说好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觝狼保持着那个尴尬的半跪姿势撑在地上,手脚已经开始因为酸痛而麻木。

  感谢兽灵,他们这个物种的肉体复原速度快得出奇,他觉得自己肩膀上的伤口已经止血,距离彻底愈合大概也就两三天的工夫,到时候搞不好连个疤都留不下。

  他看着地上的法师,心里只盼望这个定身咒能在尸体腐烂之前失效。

  ……然而,从这个角度看过去。

  这个叫做Pinkray的法师,侧脸长得真是好看。

  好可惜。

  他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

  实际上,现在他才想起来,数年之前他与这位法师还曾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在一个自由城邦的宴会上。

  那时候他还是血翼军团的一个百夫长,自由城邦是雇佣军团最容易淘到金的地方,城主大多难以负担维持一支正规军队的开销,又需要武力恐吓周围虎视眈眈的列强。

  他记得那是一场庆功宴,他们刚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经此一役,他们所效劳的那位城主可以独享一个出海港口和一条海上贸易航线。

  因此城主的赏赐十分慷慨,举办的宴会也足够豪华。

  他们在宴席上大吃大喝,觥筹交错,肆意寻欢作乐。

  他当时猛灌了几大杯葡萄酒,醉眼朦胧中看到一个穿着深灰色长袍的男子,被宦官引上了城主就坐的那列高桌。

  平时趾高气扬的宦官,在那人面前低头哈腰,满脸横肉挤出一个谄媚的微笑。

  城主毕恭毕敬地接待了那个人,两人并肩落座,把酒言欢。

  毕竟不关他的事,佣兵转过头去,用手撕开一只烤乳猪。

  那天晚上他吃得太撑,喝得太多,半夜憋不住起来放水,宿醉的脑袋瓜并不十分清醒,在城主的寝宫里四处乱转。

  自由城邦的城主们都是喜欢在奢华与享受上攀比的疯子,私宅堪比苏丹的寝宫。他在曲折迂回的走廊上迷了路,糊里糊涂地走到了像是花园的地方。

  虽然那天晚上他喝光了差不多一整坛酒,但是半兽人天然敏锐的耳力让他听到了假山后面一阵轻微的响动。

  他站住了脚步。

  假山后面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响声,另一个人影从后面出来,背对着他们飞快地跑走了。

  ……看那背影和服饰,似乎是这位城主后宫无数男宠之一。

  对,就是男宠。这位城主的特殊癖好。

  宴会上的那个灰袍男子也从假山后转了出来,两人视线交汇,彼此都愣了一下。

  这气氛实在太尴尬了。Katto干咳了一声,说;“老兄,我什么都没看见。”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们军团明天就要开拔了。”

  灰袍男子脸上露出几分了然的神色,对他微微一笑,点头道:“多谢你了。”

  然后便施施然离去,坦然地完全不像一个与东道主男宠在花园里偷情的奸夫。

  第二天收拾行李的时候,Katto向同伴打听昨晚坐在高桌上的灰袍男子是谁,同伴正忙着清点这次任务赚取到的金币,不太在意地说:“好像是圣白议会的外交使节……”

  另外一名同伴补充道:“你知道那群老学究一直想要个港口的,不过现在这个港口被城主独占了,租金不翻个几倍可说不过去吧?”

  这之后呢?

  这之后他们投入了下一个战场。

  然后在某一段时间以后,他已经记不清是那段时间具体是多久了,听说那个城邦的统治家族发生了政变,城主的儿子们杀死了父亲,然后又自相残杀。

  又过了一段时间,听说那个城邦附近竖起了一座新的法师塔。

  姿势虽然别扭,但觝狼在战场上曾经用更别扭的姿势睡过觉。过度的运动和思考使他无法抵挡困意的来袭,就着半跪的姿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混沌的睡意当中,他蒙昧的意识里突然有个影子一闪而过。

  是那晚在城主花园里逃走的那个男宠。

  惊鸿一瞥中,他只看清了一双斜斜上挑的细长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