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红雪从没想过,除了一身伤痛,为世所遗的自己,居然还会有人挂心,还会被需要被倚靠。
仇恨不是自己的,父母不是自己的,爱与被爱也不属于自己,曾经以为复仇就是他全部人生的傳红雪,在一无所有后,独自于这沙漠中等待自己化为白骨。
毒伤与病痛的折磨,不仅不是他放弃的理由,反是证明他活着的唯一感觉。
傳红雪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在这大漠深处化为白骨,悄无声息为这黄沙所葬,却不曾想到,在一夜蛇毒发作后,他身旁多了个孩子。
蛇毒发作时,傅红雪是没有意识的,所以,他不知这孩子是怎么来到自己身边的,是被丢弃后自己捡到的,还是自己从别人家里抢来的。
尽管,后一个猜测很荒唐,但傅红雪却不得不这样想。
因为,这孩子,太精致了!
大漠之中,什么东西都得是坚韧的,否则难以经受住沙海的磨砺而消亡。
可这孩子,发似鸦羽乌亮柔长,肤白透玉却又娇嫩得象用最明净泉水画出的花朵,透着水的柔,花的娇。
眉目如画,眸似点漆,又如镶嵌于水晶里的黑珍珠,当那双眸看向你时,你的眼中心底除了想将其留住,便再无他念。
小小微嘟的红唇,象浸水中的红樱桃,又象最绯艳美丽的冥花绽放,你甚至可以猜想,日后若红唇中吐出的每个要求,都会有人拼死完成。
这么精致绝美得荼靡花开似的孩子,又看似不足一岁,身上衣饰之精美华贵更是傅红雪平生仅见,纵是沙匪行劫也不会轻易丢弃,如果不是自己抢来的,傅红雪是真想不出孩子的来历。
原本,傅红雪也抱着孩子四下寻过他的亲人,寻找无果,也曾怕自己会带不好他,想寻个好人家收养。
但,他寻到一户人家,家境人品都看来不错,却在女主人抱过孩子后发生了意外。
“呀!这孩子没舌头!”
那女人轻声嘀咕,原本的一团欢喜减了几分,面上带出了一丝嫌弃,可傳红雪却不肯再让她抱孩子了,截手轻灵夺过,转身就走,再不理身后那女人的吵嚷。
傅红雪的心里涨满怜惜与欢喜,这一刻,他似乎找到理由留下这个孩子了。
傅红雪别说养孩子,养自己都养得五痨七伤的,可为了这小小的,稚弱的生命,那双只会拿刀杀人的手,拿起了针线菜刀锅铲。
原本能煮个面,烤条鱼也仅是勉强手艺,如今却能烹制出最挑剔的舌头也会吞下的美食。
尽管是身处边城小镇,尽管是远离繁华,小端儿也是镇上长相最精致美丽,衣着最干净齐整,被傅红雪捧在手心里,却为一众孩童所妒恨的孩子。
不过,小端儿?应该叫他,陵端才对!
陵端也不知道天道在闹个什么,原本依他所想,是要穿行至一个灵气充沛的小世界里,好好休养一下神魂的。
结果,罡风直接破开结界,将他凝化幼童,“送”给了傅红雪。
就算是想强行给他找个姆妈,也该是个女的,男的算怎么回事?
更过份的是,都给他造了肉身出来,多造半条舌头又能怎样?他陵端再口利舌毒,也没骂过老天,直接让他闭嘴算几个意思?
好在,陵端也算个心大的,没灵力被个糙汉子养,也不是没被养过,当初才上天墉城,他师尊涵究真人养得,还没傅红雪精心呢!
只是,此界凡人气浊,人心藏恶,这养他的人,吃过不少苦,让陵端对其生怜,暗中决意,若要离开时,还是随手把人也拐上吧!
陵端怎么知道傅红雪吃过许多苦?他这鬼仙又不是白混的。
初时,傅红雪为照顾小端儿,那可是时时不离身,干什么都用布兜把小东西兜在怀里,自然陵端也就能探知其身体情形如何。
说来可怜,先前傅红雪可是真的半点也不会照顾孩子,也亏得陵端不是真小孩,要不,养不养得活,还真难说。
别不信,至少真小孩,是绝对不会吃浆糊的。
没听错,就那东西。
傅红雪做为刀客,那绝对是天下无双的,但刀客养娃?那叫瞎养!
亏得他还知道小孩子吃不了面条吃不了肉饭,可你拿白面煮糊糊是几个意思?
边城大漠,水稻不常见,大米不常见,寻常的粟米却是有的。
浆糊糊?如果不是看这男人忙里忙外煮大半天,自己却连口水也忘记喝的话,陵端一定糊他一脸,而不是皱着小眉头,还是乖乖吃完。
好在,傅红雪从来就不是笨的,有个人需要他,连他煮得那么难吃的糊糊也肯吃,他又怎能不好好活下去,好好待这孩子?
所以,仿佛一夜间,那枯死白杨似的男人又活了,且抽出新枝,长出绿芽,有时,人活着并非你想要活着,而是为需要你的人而活。
如今,傅红雪的手艺可不只是“好”而已,这个人身上天生就有股韧劲,做什么事都会做到极致,即使不是为求生,只是养个孩子而已。
别奇怪一个那么清冷的人,会在这么短时间内有变化,因为,陵端见过他蛇毒发作时样子,并轻易安抚住了他。
那是傅红雪第一次在蛇毒发作后不需要自己熬过去,不怕被人排斥,视之为,怪物。
大漠之中,蛇虫极多也极毒,碰上,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傅红雪体内蛇毒却会因周围蛇的出现发作。
当时,傅红雪正在把鱼剔骨去刺,剁成肉泥加上粟米给小端儿做粥,一条铁背黑线蛇就这么滑了进来,目标居然是傅红雪放在摇篮里,正鼓着小肚子睡得香甜的小端儿。
小东西身上有着很淡却很香的味道,天然就吸引着一些不寻常的东西来,象可爱的兔宝宝,灵巧的小猫咪。蛇,却是第一次。
傅红雪在那蛇滑进来时已发觉,冷似一泓秋水的刀光一闪,那蛇已斩为数段被抛出门外,虽然没了蛇,傅红雪的毒还是发作了。
尽管很想远离小端儿,怕自己蛇毒发作时样子吓到小东西,可,来不及了。
方才斩蛇时,一滴蛇血溅到他的手背,傅红雪咬紧牙摔倒在地,这一刻他乞求上天,千万别让小端儿这时醒来,他怕伤及小端儿,更怕小端儿会惧怕自己,和那些人一样,当他是怪物。
可惜,老天最是喜欢弄人,小端儿却偏在此时醒来,对上那双清澈明净,似浸在清泉里的墨玉似的双眸,傅红雪的心,象被沉入冰水中,透骨洌心的寒,似要将骨髓与魂魄都一起冻住。
傅红雪清楚自己蛇毒发作时样子有多可怕,连寻常壮汉也会斥之为“怪物”,何况是个孩子,又怎会不怕?
他只能尽力挪动身体,在自己尚有神志时远离,怕小端儿会受伤害。
可傳红雪永远也想不到,这娇弱得象三月盛开的明艳花朵似的孩子,居然没有半点迟疑的向自己扑过来。
暖暖小小软乎乎的身躯砸在身上一点儿也不痛,反而让已冰冷如沉渊潭的心又浮了上来,暖暖的跳动着。
小小软嫩得象花瓣似的小嘴巴,轻触面颊,无声却又欢喜的笑,令那如刮鱼逆鳞的痛也弱了几分。
然后,小小的唇移到项脉处,傅红雪方觉项上微感刺痛,身上那原本来势汹汹,欲将他魂魄也吞噬的痛苦似潮水般退去。
傳红雪茫然无措的回头,却看见小端儿咧着小嘴巴,尖尖的小虎牙上沾着黑墨似的血,伸手一摸,脖子上多了两个正结痂的小洞。
总之那天,是以傅红雪抱着小端儿去找大夫,结果被告之,除了没舌头外,这小东西壮实得象头小虎崽儿。
如果是寻常父母,小东西少不得要挨上几下长长记性,可傅红雪舍不得,别说打,骂也没一句,只一个劲儿抱紧小端儿,把几辈子的话都唠叨个干净。
不外乎告诉小东西,“你要有事,我就活不下去了”。
所以,纵是恣意妄为惯的陵端,也没办法放下傅红雪,这人过得太苦太难,才会一丝温暖便令他如扑火飞蛾般眷恋不舍。
不过,尽管陵端心疼着傅红雪,却实在对此方小世界不喜,他的神通探知傅红雪的事并不难。
知道以后,陵端很想抽鞋底子把那叶开的师父李导欢给抽死,什么玩意儿!
就没见过这么办事儿的!狸猫换太子?你咋不上天呢?!
你的徒弟是人,别人的孩子就不是人?活该背负仇恨,活该被“母亲”打骂利用?
探花?大侠?你的书全读狗肚子里去了是吧?!
哪家的探花会换人孩子?明知被换孩子会过得生不如死,却先前硬是死憋着不说,直至那孩子两手空空只剥仇恨时,又蹦出来挑破一切。
嘴里说得是仁义无双,做下的事却叫人恶心,这种人也称“侠”?那陵端决定,他还是做个专与侠做对的恶人吧!
而让陵端真正厌弃此方的事,却是因叶开口口声声说把傅红雪当兄弟待,结果却是,明知兄弟心如死灰,却还是不及他的红颜要紧。
这种人也是“兄弟”,那兄弟也太不值钱了。
只是,如今陵端这副身躯不过三岁,要想带走傅红雪,委实有些勉强得很,唯有待时。
可是,有时事出忽然,却真的非人心所能控。
陵端从来知晓,善恶是不分大小的,而孩童那貌似天真的恶,有时更胜于成人,因为,他们是孩子,他们幼小,便是行恶的最佳借口。
“瘸子养的小哑巴。”
“臭哑巴,让你长得那么好看,我呸!还不是个有口无舌的……”
“小哑巴,没有娘,爹爹日后娶后娘,生个弟弟比你强!”
“……”
傅红雪远远望着一群小孩围着小端儿,那一句句刺心的话,让傅红雪都听得心如刀割,他不敢想被围在其中的小端儿会如何受伤。
“端儿……”
傅红雪急步上前,一众顽童一哄而散,小端儿没有回头,便被傅红雪抱入怀中,傳红雪抱起他,象抱着世间最珍的异宝,轻轻低语:
“端儿,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