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越对陵端是有愧的，东海之啸时，陵越遇见陵端，若非因屠苏之事扰心，他原当把陵端带回天墉城山下安置的。
若彼时不是仅给些碎银就罢，而是无论如何也把人带回，怕也没了后来的事，陵端不会惨死，方兰生也无今日之祸。
只是，这世间，又哪来这许多早知与不会？！
陵越望着陵端，那人象幼时一般，因不会梳发，便任那头乌黑浓密的发散披着，宽袍广袖素手皓腕，明明一派名士风流，落他身上就成了慵懒顽皮。
陵越下意识抬手，却又在下一刻记起，他们已不再是天墉城上那对亲密无间的师兄弟。
不知从何时起，陵端便不再叫他“师兄”，而是同其他同门一样，恭敬而疏离的称他，“大师兄”？
陵越，不记得了！
他唯一记得的是，当天墉城上陵端命牌碎裂时，他那一刻心痛如绞，许多往事一点一滴重上心头，仿佛有什么禁锢被打破，什么封印被揭开。
那一刻，陵越才有些恍然，他日日相待山门前，夜夜拈香焚不尽，等的不仅有屠苏，还有一人，名，陵端。
许多事经不得推敲，经不起时间，当涕尽层层旧尘，心镜中自己的模样却非是曾经以为的样子。
端儿，对不起，我居然，忘了你！
方兰生有些慌了，他盼来自家的亲兄，却发现所有他想象中的降魔伏妖灭鬼的场面全没发生。
这算什么？认亲吗？！
陵越还不曾想到对陵端说什么好，身后的肇律与肇庆已交换了眼色，暗中打着对方才明白的手势，然后~。
然后，连陵端也看傻了的见到……。
堂堂天墉城掌教陵越真人，被自家师弟给套了麻袋，打了黑棍，麻溜被打包拖去一旁。
而后，昔日天墉城的盛景又出炉，一众师弟众星拱月拥着陵端，目光贼亮闪着绿光，抄着家伙，只待陵端一声令下，就冲上前荡平一切。
方家三口似群狼中的羔羊般吓得发抖，方兰生从来只见过自家亲哥指挥若定的风范，何曾见陵端带人时的凶悍？
如果说陵越算是儒将，那陵端就是悍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但遇上悍匪，就只能怪自己没烧好香。
“干嘛，干嘛！你们来寻仇，还是我来了结因果呀？一群小土蛋，边儿去！我把他们剁了喂狗，天道之下我亦无过，你们来掺和就是搅事。
行了，我处置完了给你们买好吃的！一边呆着，别碍事。顺便把你们大师兄拎远点儿，别往那车上塞，那车是装夜香的。”
陵端觉得，得亏自己已然死了，要不，还得被这群不靠谱的师弟们气死一回。
有你们这么办事儿的吗？居然套自家掌教麻袋打黑棍！不是早说过，那是对付外人的？！
不过，别管怎么说，陵端心里是领情的。
当年，乌蒙灵谷，陵义几人为洗脱自家，诬陷他胁迫其下山时，陵端对自家诚心相待师弟们，却遭诬赖而心寒。
而后数年中，也不曾有一个天墉城弟子来寻过他，这让陵端一度以为自己的真心，全喂了狗。
直至惨死那一刻，陵端方从方兰生口中得知，早在琴川时，欧阳少恭便在陵端身上施了术，只有等他死后，那些真心相待他的师弟们，才会记起他来。
上古谪仙，欧阳少恭，果真是，好呀！
但究其源，却依旧始于焚寂，始于百里屠苏。
方兰生不知何时已咬破唇皮，外强中干，却犹死撑着，厉声道:
“陵端，你已身化外物，若再一味嗜杀，不怕不得超生吗？”
“不得超生？你因百里屠苏那个怪物身死迁怒于我，将我剜目割舌，并割开我血脉放入蛊虫生食我心时，想过让我超生吗？
蛊虫活噬内腑，你犹不罢休，以宫中腐刑施之我身，并将我全身骨骼寸寸碾碎，让猫狗生啖我皮肉肝肠时，你想过让我超生吗？
残尸弃于乱葬岗，又以生肉引野犬想让我骨无片存，更布下诛魂法阵于四野，你可想让我超生过？
百里屠苏魂散，那是因太子长琴获罪于天，却不知思悔，眷恋榣山，轻视凡人身份而种的祸根，予我何干？
你因其身死迁怒于我，骗回府中施以虐杀，我又何曾有负于你？不得超生？我超不了生！我之恨，我之怨，今日你方家满门都要做出交待。
别跟我说你妻女无辜，跟了你方兰生，无辜也变有辜！
我又何尝不是无辜？你但凡有本事就把欧阳少恭给寻出来，弄死又复活，再弄死，那才算本事！”
陵端凤眸如电，双瞳如冰，语似惊雷轰响天地，声声诘问逼得方兰生哑口无言，却让一旁方才知晓他死之惨烈的一众天墉城弟子血贯双瞳。
若非陵端先前便嘱咐不许他们插手，方兰生非让这群人活撕了不可。
别说陵端不是罪大恶极之人，纵是，如此手段也太过恶毒，这方兰生还真是真人不露相，竟恶毒如斯。
休说天墉城众人，连孙月言与方沁儿这与其最亲之人，都被陵端所诉之惨状吓到，只因一时迁怒，就行如此酷行？这人，还是方兰生么？！
方兰生怔怔立在当场，他当时也不知怎地，会一时疯魔至此，明明心里也明白，这同陵端并无关系。
可是，二姐死了，屠苏死了，茶小乖也死了，连襄铃也走了。身边熟悉的人除了妻子月言，就是那个远在天墉城，一年也见不到一面的亲哥陵越。
追其根源是在欧阳少恭身上，但，对欧阳少恭，方兰生却始终无法真正恨起来，于是，陵端便成了承受他心里恨怨的那个人。
可这理由，方兰生说不出口，这比迁怒更可恶，更卑鄙。
陵端没想同他磨磨唧唧扯太多，他是鬼仙，对天地灵气的流动最为敏感，那灵力他很熟悉，曾经的执剑长老，天下御剑第一人的紫胤真人。
陵端向来就是个嘴硬心软的，孙月言与方沁儿到底还是被他放过，至于方兰生，他昔日所有加于陵端之身的暴虐，今时自尝。
陵端嘴里说得厉害，可他到底是修仙之人，纵是了结因果，也不会多做恶行。
只不过，方兰生可没陵端那么坚不可摧的心志，那些苦痛未受及一半已然魂飞魄散，自此消散于天地。
而陵端他们可顾不得看方兰生如何散魂，陵端得带着一帮把自家掌教套了麻袋的“小混蛋”们，顺利偷溜回天墉城去，粉饰太平。
不过，陵端摸摸鼻子，笑得象只偷吃了整池鱼的贼猫，兴灾乐祸的等着，看好戏！
如果他没感觉错，他陵端的两大靠山，出关了！
贯日白虹，逐电追风，裂天金华，撼天动地。
天墉城上代的戒律长老涵究真人，及威武长老涵晋真人终于出关。
闭关二十余载，终于一举破悟成就天仙，但二位真人犹眷红尘人事，压制飞升。
却不想，才出关便迎头挨个闷雷，二位真人捧心尖上的宝贝陵端，被紫胤真人逐出天墉城，已于十年前被人虐杀惨死！
旁人会敬着紫胤真人在天墉城数代镇守的身份，有所礼让，这二位，于旁事上还尚可，于陵端之事，却决不会。
你是剑仙如何？你辈高位尊又如何？我家宝贝孩子因你而惨亡，管你是不是故意，都要挨砍！
所以，这世上不讲道理的，除了美女，还有护短的师尊。
紫胤真人是真心有些头疼，涵究、涵晋也算得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二人什么脾性，他也是深知。
可，就是深知才头疼！
这俩旁事上还尚可，一沾到陵端，就成俩护娃狂魔，陵端被宠得在天墉城都成一霸了，他俩还嫌不够，也得亏是闭了关，要不陵端能拆掉天墉城。
而这俩，一准儿是在后头递斧子、凿子的。
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不过俩护短的。
可这里头偏还牵扯着陵端惨死与百里屠苏的纠葛，百里屠苏可是他紫胤真人的弟子。
如此一来，逐陵端，废法力之事，便成了无私亦有私之事。何况，紫胤真人也承认，当时确是有私。
——他当时恼了陵端针对百里屠苏，结果几乎伤及陵越。
凭心而论，百里屠苏并不是他紫胤真人心中看重，他重的是自家亲手养大，视之为子的陵越。
几次破关而出，都是因百里屠苏伤及陵越，而陵端明知百里屠苏心志不坚易受魔扰，偏要惹百里屠苏，以至累及陵越。
这才是紫胤真人当初废其法力，将陵端逐出门派的实情。
可这实情，同方兰生的理由一样，不能说！
何況鬼仙出世，天下仙门共伐？不！伐不了！只能在一处想法子化尽其怨戾，再造根骨助其重登仙途。
但这鬼仙却是陵端，又是一重因果！
紫胤真人真心觉得，陵端简直是来克他的。
“哈哈哈~，紫胤真人，执剑长老，你也有今天？！”
陵端笑得在凌天阁的飞檐上打滚，下面陵越气得直吼他:
“陵端，你给我下来！几岁了，还皮！也不看看，这多少弟子在，披头散发在房檐上打滚，也亏你做得出来。”
“省省吧陵越掌教，现如今我可不是天墉城的弟子，你也管我不着。再说，若非我命牌在你手里，鬼才上这儿来。”
陵端不耐的挥挥手，那架势跟赶苍蝇似的，气得陵越几乎没背过气去，可他却浑不在意下，语声慵懒，却又透着丝寒，似冰珠入水无声，却又融出渗骨的寒凉:
“咱俩现在没交情，别碍眼，看你就想到那姓方的，烦！”
一句话，便让陵越真人如受雷击，怔忡间红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