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繁华三千>第二十九章

  陵越的心陡然如沉冰潭之下,幽深黑暗寒彻心魂,似乎永远也看不到一丝天光,只余无边的绝望空茫由心房溢出,遍布全身。

  紫胤真人是真疼徒弟宠陵越,陵越有半分不对也能觉出,又何况是这般死寂的神色露出?

  “陵越,今已非昨,世事已更,何念需执?醒来!”

  一语破障,紫胤真人将语声注入灵力,强行破开陵越的心障,并一掌虚按其后心,以护心脉。

  陵越被师尊注灵之语破障,神志虽清,但心魂受损,殷红飞血夺唇而出,溅落尘埃,宛若盛开的红梅,耀目却又凄凉。

  “陵端,端儿,你可还,恨我这误了你的,师兄么?”

  陵越微微喘息着,他往日那明澄似水的双眸尽是苦涩,一行行清泪流过他清削苍白面颊,滴落于尘,开出一朵朵冰花,晶莹玉洁,却又美丽哀伤。

  陵端凤眸轻转,顾盼之间,潋滟明艳,他已然不在乎了。可他的不在乎却将昔日曾在乎的人禁锢,但,陵端会在意么?

  红尘俗世,众生皆苦,放下放不下皆是自择,不多陵越一人,亦不少他陵端一个,看不破?又与陵端何干?

  紫胤真人无言又心疼的将自家孩子轻拥怀中,那往日执剑,锋冷稳重手掌轻落如风,拍抚陵越后背,以安其心。

  昔日前尘,谁对谁错,各踞一方,各言一词,终是各有因果,各有对错,早已然论之不清。

  唯能辨者,便是陵越,确是对不住陵端。

  尽管陵端幼时顽劣,却从无恶心,他与百里屠苏不对付,但因起非己,光这一点,陵越便欠了他。

  少小之时,陵端视陵越为兄,不仅恭而敬之,且极尽相护,虽年岁有差,陵端为幼,但论相护,却是陵端护陵越良多。

  而这,亦是陵越甘心百岁寿尽,枯等数百载,阻下百里屠苏最大的原因。

  ——陵越,终是欠了陵端!

  陵越今时虽得免焚寂之伤,但幼时伤损,终是令他易因心绪不宁而气息不稳。

  此时前忆尽复,旧恨泛胸,陵越纵曾为一任掌教真人,也终难宁心绪,气机牵引之下,灵气法力于经脉中乱蹿,若非紫胤真人以灵力相引助他宁神,几欲堕仙入魔。

  陵端小气不假,心软也真,他与陵越那是几世的师兄弟,除了前尘他犯轴和百里屠苏斗那次,其它之时处得还是不错。

  眼见陵越靠在紫胤真人怀中,平素那般肃严清冷的人,滴泪成冰,忍泣吞声,也终是心软了。

  轻叹一声,放下小陵渊,示意他抱了小狗一旁玩去,移步上前,将陵越自紫胤真人怀中扶起,轻揽腰肢与其轻抵额头,叹若柔风拂柳:

  “师兄,若要同陵端认错,也不必如此哭泣,损了天墉城大师兄的脸面也不甚要紧,伤了师兄的心神,执剑长老可要恼我了。

  来,师兄先收收泪,稍饮一盏,别损了心神,夜间又头疼心悸。”

  陵端似玉手掌反手间,一盏绯色生光的桃花酿酒香轻溢,被半强半哄的喂进陵越唇中,随着那微醺晕红上颊,陵越醉倒陵端怀中。

  紫胤真人素知陵越被他这师弟吃得死死的,向来不担心陵端会哄不住陵越,待见陵端愿哄自家这傻孩子,想是已不再恼,自是放心。

  放心的紫胤真人,便不欲再多对上陵端。

  ——他要说不悚这小子,自家都不信。

  好在有个小陵渊可做掩饰,便抱了小孩儿小狗,拂袖化光而去。

  陵端也不计较,计较了那许多年岁,也该够了!

  于是,铁柱观最大的隐患与麻烦,就这般诡异的平息了,只留陵端押着伤损心神的陵越,在观中小住,直到,接到陵清他们的传讯符。

  铁柱观中时,陵越被陵端当养小猪似的养,除了晨起习剑,终日便是吃与睡。

  辟谷?有陵端在,陵越连想也不敢想。

  ——掉膘的结果,就是加倍的进补,花样的进食和休息。

  所以,当忙成狗,累掉肉,倒下泥地里都能睡过去的几只,看着被陵端养得胖了一圈儿,脸色轻红粉润的陵越时,只想嚎啕大哭。

  ——二师兄,你偏心!

  陵端风华绝代,颜色清绝如仙,原该让人心生亲近。

  可如今的他已勘破前尘,重归仙品,那冷淡疏离傲然凌厉的气机,却让最心大的人也畏缩不前,连抬目直视的勇气亦无。

  看着自陵端现身后,原因疫情泛滥成灾而鼓噪的病家,也一个个跟鹌鹑似的缩头收声,让被这些病家胡搅蛮缠多日的天墉城弟子们,也终得个耳目清净。

  这些时日,原本因这场大疫失去家人,失去希望的村民们初时得援时还好,到也感恩天墉城众弟子之救。

  可随着这场疫情不止,不断有人亡故,而欧阳少恭所用之药也收效甚微,故此村人鼓噪不休,先时不过口角,后时已然向弟子们攻击。

  仙门弟子,济世扶危,这原是仁心所至,并非应尽本分,被人如此相待,纵是慈心仁义,也难免生怒。

  村人面对陵端不敢造次,乃因陵端身上有着居高临下,视万物如草芥的冷漠,万物生灵趋利避害乃是本能,又何敢相犯?

  “师兄,”

  陵清抢先上前挤开百里屠苏,扯了陵端的衣袖,那已然瘦得下颌尖尖的脸上泫然欲泣,象个见到慈父前来,心怀委屈告状的小孩:

  “你可来了!”

  “傻孩子,就知道一味呆呆的救人,却不知,这世间因果有始,大疫是天灾不错,却终始人祸。”

  陵端广袖轻扬,皓若月白的手轻扣法诀挥出,天墉城众弟子们便见眼中世界立时换了模样。

  地腾怨气,山扬黑雾,天地之间弥漫着轻盈若絮的黑色飞雪,那些村人有的满身皆是,有的一尘不染,更有身带华晕者。

  而满身沾絮者,端看多寡便知其病轻重,或是否将病。

  一尘不沾者,却是身怀功德,不曾染症者。

  身带华晕者,却是感天墉城弟子德行恩义,对其一意相护,不与人同流攻击天墉城弟子之人。

  “这世间何来无缘无故?大疫横行亦有其源,你们只知救劫,不溯其源,却是本末倒置。”

  陵端轻舒手掌,那轻絮在离他手心不远处便化归虚无。

  而天墉城弟子这才发现,他们的二师兄周身清光湛湛,若有似无的剑气纵横隐灭,那气势象极了执剑长老剑仙紫胤真人,却更虚无缥缈。

  百里屠苏小退了半步,他怎么看着,自家这位师兄比师尊还要霸气四溢?

  自家命小福薄,还是不要再上前讨骂邀打了!

  百里屠苏不着痕迹移步向陵越靠近,轻扯了扯陵越的衣袖,小声问道:

  “师兄,二师兄他……”

  “屠苏,别问了,总之,你乖乖的,便是了!”

  陵越看向百里屠苏的目光极温和,可那般温柔目光,却让百里屠苏感到无尽悲凉,仿佛下一刻,自家温柔的师兄眼中就会流下泪来一般。

  百里屠苏也觉心中刺痛,象被扎了一刀般,他向来乖顺,对陵越的话言听计从,何况是在此时?

  慌忙点头,生怕点慢了,陵越那双水波明艳的眼中会滴下泪来,那憨憨的小样子,很是可爱。

  陵清却双眉紧蹙,抄了手神色不善,横目那方目光闪烁的村人,心中似有所料,却还是问出了口:

  “师兄,弟弟鲁钝,还是要请师兄明示,此次此方大疫,可是与天意无涉,却是人祸?!”

  “陵清,你看此处山势地脉如何?”

  陵端未曾直接回答,反是轻振袍袖,衣上雪羽丹鹤灵动,似欲破衣展翅而去,指点山河之间别有风华。

  陵清与众师弟,包括骑在小白鼠背上,正口诉药方的欧阳少恭,都如梦初醒,举目四望。

  欧阳少恭毕竟上古乐神,纵余半魂,也不是个蠢的,何况辗转人世千年,少有他不曾知,不曾见的。

  前时不觉,乃身形过于小巧,举目之间一片花瓣都能糊他一脸,给人看病只能借天墉城弟子之手探脉辨症,忙都忙不过来,又何能有心四望?

  陵清与百里屠苏他们,一面要救人性命,一面又要付应那村人吵闹歪缠与攻击,也实在无心四看。

  然,陵端一语点破,他们方觉蹊跷,此处山势钟灵毓秀,水脉汇聚又有水龙相护之吉,怎会陡生灾劫,徒生大疫?

  且那漫天黑色的轻雪飞絮,分明是经年累月积下的地怨之气,如此深浓,已可覆盖一方的地怨之气,此地之民到底做下了何种大恶?

  欧阳少恭心思灵动,又曾四方游历过,于一方风土自是极熟知的,脑中陡然灵光闪过,轻拍脑门,脱口言道:

  “是了,此方风俗不佳,有溺女之俗。生得男儿珍之重之,生得女儿时,端要看那家双亲心肠,否则只能落个溺死恭桶(马桶)下场。”

  仙门弟子,多是幼入深山,少理世俗,纵是下山除妖伏魔,也不曾真理世俗过,陡听此方俗例,惊得瞪目结舌,半晌无语。

  “虎毒不食子!这世上人心,真比豺狼虎豹还狠!”

  陵清咬牙咬得唇边沁出一缕血丝,狠狠抬手抹去,“呸”了一口,眼中犹若燃着一团火,就这般望向陵端:

  “师兄,我不想救,怎么办?”

  “不想救,就不救。”

  陵端凤眸轻挑,反手间,玉白手掌轻舒,金红似莲的火焰在他掌中跃动,语声清冷,若寂夜寒泉中细细碎碎的浮冰相击,冷冽却又清悦动人:

  “红莲业火,可焚尽世间一切的恶业,荡尽一切怨力,若身负孽债自是形魂尽灭。

  然,善德之人沾身,不仅无损,反而有益。”

  陵清眉宇轻轩,斜目这天地黑雪轻絮,那边不安村人,冷笑勾唇,向陵端持礼而言:

  “陵清大胆,请师兄赐下红莲业火,荡浊扬清。”

  “陵端不要,”

  陵越不待陵端应声,便已神色大变,抢身上前,急声道:

  “红莲业火亦可焚尽苍生,你轻降业火,乃是欺天大罪,绝对,不可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