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夏五]茧之中>第64章 六十

  夏末的天气总是闷热不堪。

  今年五条说什么也不愿意留在江户城的宅子里,天天靠几只吐寒气的咒灵过活的日子他实在受够了,为了避暑,六眼的咒术师干脆跟诅咒师一起来了比叡山上的延历寺。当然,他不会去做什么诵经祈福的工作,即便有寺庙里的僧人前来拜访黑衣法师,五条也从不出来待客。

  偶尔也有不识趣的僧人旁敲侧击地向诅咒师开口询问他的弟子身在何处,怎么不好好呆在老师身边这样的话。

  “那孩子身体不好,在内室修养呢。”

  黑衣法师每次都笑眯眯地这样回答,若是对方问得多了,他还会很不客气地直接赶客。

  因为是寺里特地请他来帮忙,就算有念头不纯的家伙,也不敢做得太过明显,若是将伯藏法师惹火,让他以后再也不肯应邀的话,对寺庙来说也是很大的损失。

  毕竟这位法师驱邪的本事是货真价实的,在这个苇原中国之内,历代寺庙和阴阳寮,神社一样,都有培育术师驱除诅咒的职能,僧人们并不像外界的愚民们那般,把黑衣法师当做勉强有点名气的野僧。对一位特级咒术师来说,他若真想得到权力和金钱的话,直接前往京都展露实力即可,整个京都上下绝对会欢欣鼓舞倒履相迎,说不定连天皇都愿意下诏接见。

  然而阴阳寮却至今都以为伯藏只是个寻常的野生术师,法力不俗,和江户的阴阳师们相处得很好,仅此而已。

  知晓这位法师真正实力的,除开几位亲密的友人之外,便只有这座延历寺中的僧正们了。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寺里的大和尚们并未向门下的普通僧人告知法师的真正身份和特殊之处,只叫他们把伯藏当做普通同门来对待。

  即便如此,在寻常僧人们看来,那也是相当不得了的优待了。

  因为这儿可是总本山延历寺,能被称为佛土母山的地方,而对方却不过是区区一介连姓氏都没有,出身不知何处乡野的野僧。

  大部分普通僧人对自称‘伯藏’这种古怪且算得上冒犯名字的黑衣法师很有些鄙视,觉得他就是个哗众取宠的骗徒,但偏偏寺庙里的大和尚们又对他礼遇有加,不许门下弟子擅自失礼,让众人忍不住在心底嘀咕,这位奇怪的法师到底有什么来头。

  至于对方法力高强,擅长驱邪的说法,僧人们并不太信,因为延历寺中亦有擅长驱邪的修验者,甚至还有武技惊人的诸多僧兵,哪怕对上大名的军队,也未必不能一战。

  佛土母山可不是个吹嘘出来的名号。

  殊不知,寺庙里的僧正们其实也暗自奇怪过,这位实力惊人的咒术师到底为何对天台宗如此和善,伯藏是个诅咒师这件事,寺里经验丰富的修验者一眼就能看破,不过自从入世扬名以来,便没听说过这位黑衣法师有什么著名的恶行,营生的方式也并非替人下咒,而是给人驱邪。江户附近的寺庙请他去帮忙诵经祈福,只要没有故意冒犯,法师大多也会答应,且还做得很不错,比寺庙里一些修行不到家的正经僧人都更有样子。

  数年下来,对方的言行始终如故,因此僧正们总算放下了心,觉得这位黑衣法师可能真的就是单纯醉心修行,并且对天台宗的经卷十分感兴趣罢了。

  这几年,各处都出了许多天灾人祸,每到这样不太平的年头,人们心中便要产生诸多悲苦怨恨,于是世上便免不了诅咒横行,而越是诅咒横行,原本顺利躲避了灾祸的人死在诅咒之下,便越发悲苦怨恨,成为一道无解的死环。

  京都的贵人们明白消弭诅咒是做不到的,因此他们聚集全国的术者,将整个京都都罩进结界之中,完全放弃了结界之外的世界。

  他们的想法既简单,又残酷——反正诅咒自人而生,不可能真的令人灭绝,而只要土地上还有人活着,总会继续繁衍生息,再度壮大。

  崇尚佛祖慈悲的贵人们对自认世上只有天主一位神明的基督教十分看不上眼,毕竟连大能如佛祖本人,也不曾否认过其他土地上诞生的神明,更不用说那些自称神仆的教徒总说什么不信神便要堕入地狱之类的胡话。佛祖尚且不强求人信奉,只教众生为善世间,这群外来的和尚实在很不识好歹。因此大名们虽然喜欢来自荷兰的商人,却轻易不许这些外国商人在国土上传教,将商人的信仰叱骂为恶鬼骗人的勾当。

  但他们对待民众的方式却远比把子民当羔羊看待的基督教更加无情,一时间竟叫人分不清到底谁是邪异的那个。

  京都能够不去操心诸国横行的诅咒,身为佛土母山的延历寺却不行,因此寺庙不得不年年举行耗费钱财的大型法会,召集信众和术者,尽可能将祸害得比较严重的诅咒祓除掉,僧正们格外看重法力高强的伯藏法师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咒术界是个只靠天赋和实力说话的无情之地,几百个拿上木棍的信众显然要比一位全副武装的武士要强大,但几百个低等术师在特级术师面前,约等于几百盘菜,既然什么样的攻击都不可能起效,那当然来多少都等于零。

  这实在是件叫人悲伤的事情。

  而邀请这位看似是位没什么架子的野僧的伯藏法师,其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伯藏法师并不缺钱,也不需要寺院将他收入门墙,对官职之类也毫无兴趣。

  珍贵的经书和罕见的咒具是他唯一的嗜好,当然,这位法师很有风度,并不会提出要把经卷占为己有这样失礼的话,只要能同意他在寺院里抄录一份摹本,很多请求伯藏都会大度地答应。相对那些自诩能力过人,动不动突然夜闯经阁,还时常拿了经书不还的恶劣术者,和善又好说话的伯藏法师堪称术者界的一股清流。

  并不知道诅咒师是因为不想改变历史,外加要看的太多根本不知道放在哪里,所以才刻意跟延历寺打好关系的僧正们,今年又再度谦和且不失恭敬地将伯藏法师请来了比叡山。

  并且打开了所有的书库,甚至拿出了主持的珍藏,叫他不要客气,在寺中修行的时候尽管翻阅抄录。

  一看就是摊上了大事。

  夏油杰表面上笑着称谢,实际上心里已经产生了些许不耐烦,决定等把要看的东西看完之后就不再来比叡山,辛苦忙碌了多年,结果目前为止也没找到多少有用的书卷,总本山的书库也不过如此。

  还是阴阳寮更管用些,实在不行就再跑一趟京都算了。

  在他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的时候,为了躲避不请自来的客人而跑去山里散步的五条抱着石猫回来了。

  “怎么这么早?是肚子饿了吗?”

  因为是在寺庙里借住,不管是日课还是别的什么,都变得不合适起来,闲到长毛的五条天天跑进林子里去祸害野生动植物,今天摘点山葡萄,明天搞点鸟蛋,后天提着一串溪鱼,反正每天都有新食材让诅咒师尽情发挥他的厨艺。

  “不,收到了我让拓实和源三郎打听的东西。”雪发的青年将石猫嘴里叼着的竹筒递给咒灵操使,蜡封已经打开,诅咒师随手将内里的纸条倒出来。

  上面写着的东西叫夏油杰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顺带挑起眉头。

  “………岛原在闹鬼?”

  岛原闹鬼并不是件怪事,不如说,去年那场以一万人战死,三万人被斩首结束的一揆事件发生之后,岛原会不闹鬼才不正常。

  “从去年乱事平息之后,岛原就一直不太平,阴阳寮也派了人,但显然没什么效果。”五条耸耸肩,“死的人实在太多了,肯定诞生了特级,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没闹大。”

  “现在再去打听也晚了,我说延历寺这回为什么特别大方,看来是打算叫我过去,倒也没什么不行。”虽然知晓了可能会去一处极为凶险的恶地,但夏油杰没有避战的意思,“就当是收集特级咒灵吧,战力更丰厚总是好事。”

  雪发的青年无声地撇了他一眼。

  “……我也一起去吧。”

  “?最多不过一个特级而已。”诅咒师显露出些许笑意来,“又不是没有一个人去过,而且,延历寺肯定也会派出术师跟我同行,就算打不过,逃跑也是能够做到的。”

  逃跑的前提,得在脑袋里产生那个念头才行。

  五条默默的想。

  相处多年,诅咒师内里的好胜和执着到底有多强烈,没人比六眼的咒术师更清楚,虽然五条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夏油杰并没有拦着不让五条悟出门,平时若是自己行事的话,他们俩经常就同进同出的,但这次需要跟延历寺合作,肯定会和其他术师同行,总本山中数一数二的术者,多半都去过京都,就算年轻,也有日后去京都的可能。

  而五条悟的术式太过特别,六眼的辨识度实在太高,只要青年露出双眼再用上无下限,被身边的术者们认出来的几率简直是百分百。

  没办法,日本的咒术界实在太小了。

  或者说,日本咒术界的顶点,始终就是那几个血脉的后裔来来去去,像夏油杰这样突然出现在民间的特级,才是真正罕见的黑马。

  虫蜕现世的时间即将到来,诅咒师半点都不想在这个关头陷入跟五条家的扯皮里。

  但是,雪发的青年就那么站在那儿。

  他没找任何俗气的借口,比如‘担心你’,或者‘有点心神不宁’之类的,就是双手抱胸,懒洋洋地靠在廊柱边,“我想去。”

  五条悟单纯直接地宣告了自己的决定。

  “嗯,换个说法,我也要一起去。”

  显然,他只打算象征性通知一声,连商量的余地都没给夏油杰。

  咒灵操使还能说什么呢?虽然拒绝的理由有很多,但他知道五条是不会听的,因此诅咒师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就一起去吧。”

  因为早就得到了消息,所以当熟悉的僧正带着一位名为慈城的僧人前来拜访,并请求伯藏法师担任对方的护卫前往岛原举行法仪的时候,夏油杰十分从容地点了头。

  只有一点叫他稍稍有些意外。

  “护卫?您确定吗?”竟然不打算叫他当主力?

  “是的。”僧正轻轻咳嗽了一声,好掩饰住自己脸上些许无奈的表情,明明是高僧云集,大德辈出的总本山延历寺,真正遭遇恶灵作祟的时候,却反而需要一位不知来处的野僧来帮忙超度,不管从哪边来说都是件丢脸的事情。

  大约意识到黑衣法师已经打听到了消息,他也没再捂着只有寺庙知道的那些内情,“其实比叡山早就派了很多僧人陆续前往岛原超度那些亡故的人们,其他著名的山寺也派遣了僧人,还有不少自愿前往的神官和巫女之流,一开始其实还算有些成效。”

  “然后?”

  僧正苦笑起来。

  “然后,不知从哪天开始,突然出现了异常……我也不知究竟是鬼怪,还是诅咒,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前去岛原的术师们,不断受到袭击。”

  受到了袭击。

  夏油杰将这句微妙的话语在嘴里咀嚼片刻,再想想自己被拜托的工作,顿时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和他平时假装的人设并不相符的,饱含嘲弄的轻笑。

  “有谁死了吗?不,有什么人受了伤吗?”

  僧正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仍是先前那副苦涩表情,“……一个也没有。”他这样说道。

  “那么,受袭击的人,对此有说什么吗?”

  僧正的表情更加无奈。

  “他们什么也不肯说,只是表示自己再帮不上什么忙,接着十分沮丧地离开岛原而已,明明行动自如,明明咒力也还在,但他们却似乎都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留在岛原的理由。”

  这就很有意思了。

  “所以,我们才会派遣您和慈城一起前往岛原。”

  难道这个年轻僧人的术式非常特别?夏油杰好奇地看向他,但对方只是很守礼地微笑着向他点头示意,并没有随便开口搭话的意思。

  直到因为好奇而从庭院晃到和室这边的五条撇了对方一眼。

  “因为术师们都派不上用处了,所以特地叫一个非术师过去吗?”

  僧正好奇地看向擅自跑过来插话的青年,他也听说过伯藏这位弟子的传言,现在倒能确定传言里的大部分都所言非虚,比如伯藏确实很宠爱他,明明是那么失礼的举动,但黑衣法师完全没有要责备弟子的意思,以及青年的美貌确实能叫人见之忘俗。

  修行得很到家的僧正就像欣赏美丽的花朵和漂亮的雀鸟那样,毫无杂念地赞叹了一声五条的容貌之后才点点头。

  “是的,慈城并非术者,不过他也有特别的地方,这孩子能够看到诅咒。”

  那就是咒力非常微弱的例子了。

  僧正叹了口气,“术者们自己不想开口的话,我们也难以询问,毕竟有遭遇了束缚的可能,但慈城是普通人,没有咒力,无法和谁定下束缚。”

  “弄清楚岛原到底发生了什么,才是我们这次真正想要拜托您的事情,当然,能顺便直接解决事件自是更好,但也不强求。”

  “行吧。”知道了年轻僧人只是没有咒力的猴子,夏油杰便对他失去了兴趣,虽然很不情愿,但答应了的事情就得做到,守信已经是他成为诅咒师之后,为数不多始终还保存着的美德了。

  于是,第二天,两位咒术师和几位延历寺的僧人们,便结伴出发,前往岛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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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就是你们想的那个人。我一直觉得在所有的XX里,对夏油来说,这个人和他的相性是最糟糕的——就是因为合适过头了才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