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与天空都是一样的。
包容一切人所不能触及之物，掩盖一切人所不能掩盖之罪。
正式成为杀手之前，他曾无数次从前辈口中听到这些。
天与海之间是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将所有他不想承认的自己都隔绝开。
当余临提出想要平等地认识全部的他时，03457看到天与海混淆一片，人与人界限分明。
他是肮脏的，自诞生起便是。
那双手剥夺了无数人的生命，早就被鲜血染红。全部的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杀人机器，不该有任何人类该有的感情，连为身体所受巨大创伤感到疼痛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余临想要进入这片海，打捞出独属于他的那一份罪恶。
—
海边。
意识回转是从水灌入鼻孔开始的，平稳的呼吸因此乱套。03457呛了一口气，很快发现有水不断从头顶涌来，在触碰到某条无形的线后迅速退潮。
潮湿阴冷的风吹过，夹杂着海水的腥咸，海浪轻轻拍打在身上，很快就濡湿了一大片。
他后知后觉，自己正平躺于沙滩之上，手背、腿侧、脖颈间，任何一处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沾了一层细沙。
他尝试睁开眼睛，然后坐起身，思绪停滞片刻，调转了身体的方向。
前方是一片蔚蓝色的海洋。
空气很冷，和天一样冷，白色无边无际，分布均匀，给人一种海那边就是世界尽头的错觉。视线尽头有一道高高的屏障，无法被打破。
这道屏障将他们困在这里，03457感到压抑。
他依稀记得，余临的指令下达之后，早就萦绕在身边的不真实感铺天盖地袭来，中心区内的所有声音都被隔绝。
往后的事就不知道了，他甚至不清楚在昏睡过去之前，他是否成功完成余临交代的任务。
思绪很快被打断。
一条胳膊从身后横跨到胸前，带着比海水还要冰冷的温度，甚至有些失温的迹象。一个庞然大物压过来，是人类胸膛的轮廓，那人完完全全将他当做支撑架，倒过来的重量是百分百。
从杀手身后搞偷袭显然不是好选择，就算是无心之举，烂熟于心的杀人手法也让他差点失控。
余临显然不在意这些。
他双腿跪在03457身体两侧，仅靠攀附在杀手身上的那条胳膊吃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余临难以压制住自己那混乱的喘息声，便任由它在空中回响，相较于03457这边的宁静，他更像是刚刚从一场追杀中逃脱。
03457用了整整一秒钟的时间，克服了反杀猎物的本能。
他慌张地扶起余临的胳膊，调整身体朝向，让对方能够以放松的姿态躺倒在自己身上。但在目的达成之前，余临率先吃力地摆摆手，尽力平稳下呼吸。
断断续续的字眼蹦出，每一句话的末尾都带着溺死之前会有的窒息感。
“别……别动……”
话刚起了个头，余临便手脚抽搐，像大脑功能受损一般歪倒下来。
03457没有急救经验，也不知道余临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手忙脚乱之下捧起对方的脸，却发现对方气色红润，精神状态好得很。
余临终于咳出一口水来。
双方都长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余临用微弱的气息说：
“……我说别动，半边身子都是麻的，借我趴会。”
03457扶着他的脸，原地愕然：“……啊？”
余临：“啊什么啊。”
03457便不吭声了，尽力还原出原来的姿势。
余临眉头未曾舒展开，盯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有种逼良为娼的感觉？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
余临不知道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多长时间了，也不知道在哪睡成现在这个鬼样子。
刚醒过来的时候，他甚至误认为有人趁他睡着将他整条胳膊都摘了下来，毕竟这种事情在太阳城也不算罕见。
第二反应才想起自己早就离开太阳城，又在里里特中心区，为引导03457带他进入这个世界做了充足的准备。
其实第二个世界的旅途原本在他计划之外。
深海二百米，人的眼睛开始看不到任何东西。
那里有一面无穷大的镜子，可以代替双目，看到身边人最真实的样子。
世界的起源仍旧是梦境，形成时间与飞塔很接近，更详细些说，它形成于飞塔出现之后。
就像他在水族馆中与03457所描述的那样，这个世界中有海、有白塔、有像是原始人用来祭祀的地方，还有无休止地吹拂在身边的风。
于余临而言，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意义，这些年来在太阳城的生活，也早就让他淡忘了这个世界的存在。
这是余临第二次踏足这片无名之域。
他顺着刚才的劲，将那一口气呼出去，接着对03457说：“我们过一会再走。”
这会儿腿还有点麻。
03457没有问他口中所说的过一会是什么时候，也没有问他们现在坐在这里要做什么。
他只是一如既往地轻轻点头，从不会违抗余临的任何决定。
余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以前的03457以Z组织的命令为准，杀人机器需要指令才能活下去。而现在，他被组织抛弃，曾身为组织定心针的零号自然会成为他新的行事准则。
但余临不甘心承认这就是真正的答案，这就是他带03457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
他想要认识更纯粹一点的03457，并从中得到一个能够让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答案。
从飞塔离开后，他对自己原本的计划产生了动摇，这种无由来的动摇由03457引起，至今找不到具体原因。
余临迫切需要知道原因。
而此时，03457正一声不吭地默默注视着余临。
他以为余临没有看到自己恢复了刚刚的姿势，就抬起胳膊，想往前伸出，告诉余临可以随便“趴着”。
但他刚将手抬起一公分，便又觉察到了不妥当。
他们没有“朋友之间该有的默契”。
“如果想要跟朋友道歉的话，其实不用多说什么的，好朋友之间都是一顿饭一个玩笑就和好了，不用把话说那么明白，会给你台阶下的朋友才是好朋友嘛。”
纪念品店的店员如是说。
“朋友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默契。”
“默契就是你们两个今天吵架了，谁也不理谁，但你们都很在乎这段关系，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么让对方开口和自己说话。”
“有的人他就不好意思说这么多，但道歉没那么难的，原谅一个人也没那么难，只要他还在乎你，他就能理解、愿意理解你做的事。”
“所以啊，什么都不用说。你看这个徽章就挺好的，我们店镇店之宝，你送他肯定高兴……”
03457脑海中过了一遍这些话，杀手的直觉告诉他，这些话相当不靠谱。
所以在送给余临章鱼徽章的同时，他还说了一堆有的没的。
然而余临只是拿了东西就走，这让03457坐立难安，一度开始自暴自弃。
后来在水族馆发生的事勉强让他定下心来。
但现在，他又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之前的话没说开。
一通自我消耗，03457最后把手放回去了。
余临正好瞥见，抬起一只眼睛，是疑惑的神色。
“你做什么？”
03457面对余临时的表现，总是和偷鸡摸狗的老实人见到警察一样。
所以他顷刻间便又慌了神，连连摆手。
“没没没……没什么。”
余临眼底的疑惑更深了，不过他没有再多问，他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伸出已经从马赛克状态恢复过来的胳膊，往前往后各抡一圈，随意地甩了甩，余临全程牙根发软。
论睡姿不当的危害。
他往里衣口袋摸去，左掏右掏，终于摸到一个圆圆的东西，才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直到那个大嘴章鱼出现在视线中，03457才恍惚间醒悟了什么。
余临搓了搓章鱼的脸，余光忽然扫到03457身上，一顿。
“你笑什么呢？”
03457回神，笨拙而缓慢地眨了眨眼。
余临指了指他：“在为彻底摆脱那个变态组织而感到高兴？”
03457闻言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确实是有哪里不一样，但一时间他自己也辨认不出。
真实的情绪自心底自然流出，就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和余临待在一起，就只是这么坐着什么都不干，就已经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幸福与快乐了。
03457摇摇头，认真回答：
“不是，是因为你。”
余临捏着徽章的手指骤然一抽，此时他恨不得自己依旧半身发麻，这样就可以不用为掩盖情绪做出努力。
“我？”他问。
03457点头：“谢谢你愿意让我待在你的世界里。”
余临不作声，静静地看着他，心底某个已经生根发芽的地方，又一次迎来了许久未有的动摇。
没关系。
他想用这样的玩笑话草率结尾，但世界明显不想给他太多时间。
原本已经连成一片的天幕往上拉起，视线中出现一道翻滚着的云层，不知从何而起，但总归来势汹汹。
暴雨将至。
风声比刚来时听到的要大，海岸旁那座白塔开始呜呜作响，似乎是因未受到了狂风的袭击，显得脆弱不堪。
密密的云层开始往下压，十分有力，似乎稍有不注意，他们就会被撕碎、吞噬。
海边的天气变化总是很突然，更何况这种世界本就没有规律可言。
余临趁机转移开视线。
“现在我们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