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苍重返了天台,站在了水塔旁边,水塔高度差不多到他耳畔,孙铭瞎子围在旁边,默默踮起了脚。

  水塔上边扣着一个铁皮盖子,敬苍一手扶着一边,一手揭着盖子。盖子合口的地方生了锈,他单手又使不上力,弄了一分钟也只挪动了一点。

  “我说有些人,义肢接得跟个原装似的。”

  孙铭费劲的昂着头,傻不愣登的问:“没说我吧。”

  瞎子耸耸肩:“反正不是我。”

  贺逐山终于勉为其难伸出了手。

  敬苍冷着脸和贺逐山把盖子掀开了,盖子砸在水泥地面,霹雳一声,仿佛抖开了一道闪电。

  孙铭微微哆嗦了一下。

  敬苍朝水塔里望去,心头一懔。

  “咋了咋了,我看看。”

  水塔口是往里收的,孙铭即便踮着脚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敬苍又面无表情不说话,孙铭只能干着急。

  “林哥,林哥,你把我抱起来。”孙铭抓着瞎子说。

  瞎子也想知道里面有啥,没有推脱便把孙铭抱了起来。

  孙铭趴在水塔沿上,猛地把头扎了进去。

  孙铭看清里面,整张脸都麻了,忙不迭敲打着水塔。

  “下来下来,放我下来。”

  “你他妈的踹我一脚!”瞎子呸了一声,“让我看看。”

  孙铭呼了几口气,扎了个马步,那架势跟要举鼎似的。

  “来。”孙铭紧紧的抱着瞎子的腿,拼命往上举着,脸色憋得煞白。

  “你哥爷爷的,我就离地离了一厘米!”

  孙铭噗嗤泄了力,一把瞎子扽在地上,震得瞎子脚心发麻。

  “哥几个,眼睛跟着你们怪可怜的,有空也用用吧。”林逾静提了条三脚凳子过去。

  瞎子和林逾静站在凳子上,朝里往去。

  “哦呦喂!这味道,骚老鼠!”瞎子说着。

  林逾静莫名被熏了一通,急忙退到旁边打了个喷嚏。

  水塔里面早就没水了。铺着一团乱七八糟的草,乌漆嘛黑的老鼠屎,内壁都被尿滋得发黄,屎尿一块儿憋在筒子里高温发酵,那个劲儿又骚又酸,就像学校里面停水了没冲的厕所。

  “我靠,这是耗子老窝吗?”瞎子堵着一个鼻孔问,“该不会全部顺着跑水管里面去了吧?”

  “诶!你看!”

  瞎子暴喝一声,刺得敬苍耳膜酸痛。

  “这这,这有个老鼠尾巴!”

  敬苍憋着气看了过去,果真有一截白灰色的尾巴从管道口伸出来,像干地上的蚯蚓般不断扭动着。

  “嘿!”瞎子吼了一声,想吓那老鼠。

  只见老鼠尾巴静止刹那,随即便更加激烈的扭动挣扎起来,如果是个蜥蜴,这条尾巴可能早就扭断了。老鼠吓得干扭了半天,位置一点没动。

  瞎子都看傻了。

  “不是,这老鼠他鼠癫疯呢,搁这儿扭半天,位置一点没变。”瞎子吐槽到。

  林逾静看了两眼,给出了个中肯的答案:“它这是卡半道上了,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瞎子嘿嘿笑了两声,嘲讽到:“孙铭你咋这么傻呢?”

  孙铭傻傻的瞪大双眼:“哈?”

  “我说你咋自己卡管道里,好棒喔。”瞎子夹着嗓子说。

  孙铭一脸无语。

  林逾静又退到了一边,抱着手说:“它卡在这里,又是咋钻进去的?能钻进去为啥出不来。”

  “孙铭,问你为啥呢。”瞎子用胳膊肘戳着孙铭说,“不说话,聋啦?”

  孙铭委屈巴巴看向了敬苍,敬苍摸了下耳垂,匆忙低下了头。

  “瞎子,把它掏出来吧。”敬苍对孙铭说,“你手比较灵巧。”

  神他妈灵巧。连林逾静都快绷不住了。

  瞎子十万个不愿意,孙铭可可爱爱没有脑袋,贺逐山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透明人。

  现在是谁都不愿去把老鼠掏出来。

  “让它饿着吧,饿瘦了就出来了。”瞎子说。

  “我觉得可以。”孙铭说。

  “行,饿着吧……”敬苍说一半忽然卡住了,眉头一动,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句话。

  “你们有没有听过一首童歌。”敬苍说。

  “嗯?”林逾静拧起了眉,她实在想象不出来185的敬苍听童歌的模样。

  贺逐山扬起眉,视线泰然自若的扫过敬苍的脸颊。

  “我也是在来的公交车上听到的。”敬苍找着补。

  “哥,你唱。”孙铭眨巴着眼睛,略显期待。

  敬苍冷着眼睨了一眼孙铭,孙铭立马变得人畜无害。

  “咳……”敬苍清了清嗓子。

  贺逐山默默提起来精神。

  “歌词是这样的,小老鼠,上灯台……”敬苍用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的念到,“偷油吃,下不来。”

  敬苍念完,空气都安静了几秒。

  瞎子无奈的舔了舔嘴唇,平静的说:“你嗓子眼被宝娟掐了啊。”

  林逾静想笑但不敢笑,故作正经的问:“这首歌怎么了?”

  敬苍有点尴尬,简洁的解释道:“就是讲一只老鼠钻了油瓶里面偷油吃,但是吃得太多,然后肚子太鼓就出不来。”

  林逾静犹豫了一会儿,追忆起了自己的童年,不由的问:“那这老鼠在水管子里面吃啥了?”

  林逾静话像是一重锤敲在了几人脑袋上,几个人一同沉默了下来。

  尸体是被分解的,怨气是很大的,臭味是环绕整栋楼的,老鼠堵在水管里出不来,它在水管里吃了啥……

  所以王姐宁愿每天走几千米挑水也不愿意修好水管,原因在于水管根本就不能修。

  他们是故意让水管堵起来的。

  尸体被捣碎藏在了水管里,水管环绕着整栋楼,而这栋楼是被尸体包裹着的……

  孙铭想得脊背发凉,忍不住的双腿打颤。

  过了好一会儿,敬苍缓缓问到:“瞎子,你算卦时是怎么得出尸体在河边坟墓的?”

  “啊?”瞎子摸了摸头,说:“水火既济卦,用神逢月破旬空入墓,然后……世爻位在离卦上,再然后……”

  “我草!”瞎子茅塞顿开,“离卦,象征有包装中空的东西,用神又入水库,这不就是水管吗?!这这这……离卦,外面两杠,中间两点,可不就是把尸体切碎塞进去管子里!”

  瞎子忽然觉得有点惊悚:“好形象!”

  几个人连忙跑下了楼。

  白灰色的水管从水塔而下,顺着楼房的框架进入了厨房。塑料表皮已经风化,手指一碰上去便会哗啦啦落碎屑。

  敬苍站在墙下,仰头看着墙壁上的湿痕。

  这应该不仅仅是下雨造成的。水管有可能经历第一天的高温炙烤,晚上又忽然暴雨降温,温差太大加上老化,出现了破裂情况。墙壁内侧的湿痕应该是水管里渗透出来的尸液。

  孙铭握着水龙头,询问道:“可以打开吗?”

  瞎子连退几步,挡住了嘴巴:“哥们小心点,别喷射出来。”

  “弟,等一下,我去拿个桶接着。”林逾静一边说,一边去拿水桶。

  “你这句话听起来怎么奇奇怪怪的。”

  林逾静把水桶放下后,也退到了一边。

  孙铭的手心出了点汗,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看着敬苍问:“等会儿会不会喷出一串大黑耗子啊?”

  “你想象力挺丰富的。”敬苍说。

  “开了啊……”

  孙铭紧张的吞咽着口水,瞎子有种奇怪的期待,五官用力的挤在了一起。

  水龙头拧到底!

  “啊啊啊啊……”孙铭捂着脸,怪叫着弹开了。

  敬苍半眯着眼睛看去,却没有看到想象中的脓液喷射而出,连空气中的味道几乎都没变。

  他定睛一看,水龙头没丝毫反应,里面没有出一丁点东西。

  “哎呦,堵的啊,害我白期待一场。”瞎子不爽的说。

  “直接砸开吧。”

  敬苍说完去储物间挑挑拣拣,选了一柄斧头出来。

  他选了个方便操作的位置,朝身后的人挥了挥手,说:“都站远点啊。”

  敬苍一斧头劈下,钢铁磕到砖石上,打燃了个转瞬即逝的火星。呼嗤一声,整个管道都颤抖起来,敬苍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股酝酿许久的臭味顺着鼻腔进入身体,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一管黏黏糊糊的东西最先被气压挤出来,掉落在地上自然而然融化出黑水。管道口通畅后,上面滴沥着令人生理不适的粘液。

  敬苍憋着气用斧头拨散那团烂泥,露出了一些米黄色的骨头碎屑和黑色的毛发。

  林氏姐弟和孙铭都面色难看。

  “这是有多大的仇啊,剁得这么碎。”瞎子嘶着冷气说,“这么都不仅仅是死无全尸了。为什么啊?”

  为什么呢?

  人的欲念无非是贪嗔痴妒。

  敬苍仰头看着灰白的水管,水管一路向上延伸,天空一片墨蓝,银河一泻千里。

  易正披着月色,一步步的走在土坡上。冬夜格外的冷寂,连野狗都只低低的呜咽了两声,但易正心里欢喜,因为前面就是家了。

  他伸手勒了勒背包带子,借此缓解一下肩膀的酸痛。

  他的背包鼓鼓囊囊的,从佛山到成都的火车上还撞到了不多人。

  那些人问他包里面有什么宝贝,他傻笑着说:“包里有给媳妇儿的羊绒毛线,花丝巾,给爹的皮鞋,给娘的鹅毛背心。”

  他到成都车站时已经是晚上了,他原本计划在车站待一晚上到明天早上坐班车回家。

  但车站外面有个男人招呼着他说:“大哥x镇走不走,只差一个就可以直接开车走。”

  男人看他有些犹豫,连忙加把火说道:“大哥,早点回去早点跟老婆在被窝里面热乎,早点回去早点过年,明天早上起来

  还可以跟兄弟们去喝酒打麻将。”

  他不会喝酒也不会打麻将,但他快一年没看到媳妇儿了,他也想回家过年。

  他问到:“多少钱?”

  男人喜出望外,竖起了手指头:“八十八!八八,要得发!只比班车多二十块钱!”

  二十块钱,不算少……

  “大哥,原本是128,我看天这么晚了,想早点回家,又只差你一个人了,给你88,走噻!”

  易正从村子口下车,看着起雾的田野,熟悉的河流,近在咫尺的家,觉得多二十块钱也不亏。

  他嘿嘿笑了两声,朝冻得麻木的手心哈了几口热气。

  家里面没开灯,应该是都睡了。

  易正走在坡上,手托着鼓鼓囊囊的背包。他想等会儿不能把老娘和老爹吵醒了,可以先叫媳妇儿起床,让她试试那个花丝巾,城里女人都戴这个。

  对了,他包里还有两罐八宝粥,原本有三个,他在火车上吃了一个。

  八宝粥甜滋滋的,去年回来时媳妇儿很喜欢。

  易正一边想一边笑,他走到了窗户口,猫着腰从缝隙往里望。

  里面有些黑,只能听到床嘎吱嘎吱的声音。易正竖起耳朵听着,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在暗光中,他看到了两具叠交的身体。

  他愣了好久,直到听到喘气声才反应过来。

  他退到一边,吸了吸鼻子。

  好冷啊,鼻子和耳朵都冻痛了。

  易正僵硬着双手,敲响了大门,他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

  王姐裹着衣服打开了门,一脸通红,易老师穿着衣服站在一边。

  三个人沉默的对峙了一会儿,易正忽然说到:“你们怎么不把窗帘拉好啊?”

  家里面的氛围变得很奇怪,易正每天默不作声的干活,王姐慌慌张张不知所措,易老师对易正似乎有一种敌视和厌恶,老太太则每天都是神神叨叨的。

  直到有一天,家里的水管突然坏了,王姐叫易正去修。

  易正穿着一件旧棉袄,兜里揣着一把卡钉,穿着一双旧胶鞋上了天台。

  天台上长了厚厚一层青苔,易正站在凳子上摇摇晃晃的伸着手去够水塔的底部。

  水塔太深,他够不到,他干脆翻进了水塔里。

  水塔里很憋很热,他听到了脚步声,他想让人把他拉出去。

  可紧接着,水塔的盖子被关上了,伴随着按扣锁上的嘎嘣的声音,易正的世界黑暗了。

  冬天的水流很冰,正源源不断的从易正身上流淌,那件破棉袄湿透了,像千斤重的铁链一样锁在他身上,易正很憋很挤很痛,他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看到了漫天的繁星,他躺在地面上,看了闪着白光的砍刀。

  轰隆一声,邻居们那里传来了响亮的鞭炮声,五彩斑斓的烟花在他眼底绽放。

  大动脉的血液源源不断的流淌在地面,他感受到自己正在被切割,同时一块块刚刚腌制的猪肉滴沥的黑血渗透在了水泥地面上。

  大锅里热气腾腾,咕咕嘟嘟煮着被剁得支离破碎的猪尸,人们围在圆桌边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终于过年了,易正想。

  敬苍叹了口气,把桶放在了水管下面,接蓄着他身体的每一部分。

  “把他接出来吧。”敬苍说。

  他的肉|体饱受痛苦,他的灵魂饱经折磨。

  回家的归途是背叛,最亲的人化为刽子手,老实是挥向他的屠刀。

  最后他所有的一切都被囚禁在狭窄的管道中,成为暗夜的祭品。

  敬苍提了一桶水从水塔灌了下来,流出的一桶半干不稀的东西是属于易正的全部。

  林逾静从屋里拿了香蜡纸钱,她选了一个高高的土岗,那里能看到眼前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夏风吹来时能闻到竹叶的味道。

  孙铭和瞎子挖出了一个半米深的方坑。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林逾静点燃了两烛蜡三支香,正正当当插在了方坑前。

  敬苍沉默的把一张张黄表纸铺满坑底。

  林逾静捻起几张黄表纸点燃,丢进了坑底,坑底的黄表纸也瞬间被火舌吞没,灰烬在气流中翻涌。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敬苍将液体倒进了泛红的坑底,滋啦一声,残余的火焰全部被浇灭,一时青烟袅绕。

  瞎子扬起一抷抷黄土,将过往云烟一一掩盖。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几人转身离开,影子无限拖长,风里有青草的味道。

  贺逐山走在最后,看着手里的蒲公英一点点随风消匿。

  【系统提示:场景即将坍塌,请立即撤离,系统强制撤离倒计时开始……】

  面前的野草和玉米像退潮一般消失,敬苍回头望向坟墓,那里突然多了一朵黄色的蒲公英花。

  远方一辆公交车从一个坑跌陷进另一个坑,颠颠簸簸,咯咯吱吱,像一架即将散架的巨兽,老旧的喇叭滋滋啦啦,播放到

  【隍泉寺到了——】

  一男一女牵着一只老狗,缓慢爬上了公交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收藏,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