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苍站在堂屋神龛前。神龛红底金字,玻璃装裱有着不可言喻的庄重感,只不过香炉里香烛寥寥,几支朱红色长香插得东倒西歪,老人死后,恐怕不会再有人在此处上香,这具神龛再也没有灵气。

  积灰的香案上只剩两支红蜡还有……两支半的长香。

  将就着用吧。

  “道由心学,心假香传……”

  他一边低声念着咒语,一边将两支半长香一并被握在手中,食指轻轻捻,再放于神龛上便是“长香搭桥”——三支长香互相交搭呈三角状。

  “亡故孙氏老大且由八方威神指引。”

  手中的红蜡忽地窜出火苗,剧烈不安的跳动着。

  敬苍微微压低手腕,用火焰在空中画着一道几近失传的符咒。

  “去。”

  一阵阴风,火苗熄灭。

  空气中突然有淡淡的血腥味,背后的人微微喘息着,敬苍的脊背仿佛游走一只滑腻的黑蛇,猩红的蛇信正舔舐着他裸|露的脖颈。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敬苍想。

  他不动声色拿起香案上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皮,夹在中指拇指间细细摩挲着。

  飞出的铁片不能一击毙命,但也能给背后的东西造成重创。打中他眼睛的概率为——

  抖腕,飞出……

  贺逐山捂着腹部坐在太师椅上,见一块东西蓦地向他飞来,连忙偏头闪躲,铁片破风一般擦过脸颊,径直刺进了身后的墙砖里。

  可见这人使的力道之大,火气之旺。

  “你……”贺逐山看了眼面前这人的长相,“怎么初次见面就动手动脚?”

  敬苍回过头,眼神不善的打量着太师椅上的男人。看清男人的脸之后,他的右手臂突然没由的痛了起来,连同心情也莫名其妙变得烦躁。

  贺逐山白色衬衫上染着深浅不一的血迹,袖口的布料碎成条,小臂上有三道深深的抓痕,即便这样看上去也并不狼狈。他放松的半依半靠着,修长的手指微微蜷缩,不紧不慢的叩着桌面。

  “你猜我从哪儿来的。”贺逐山一只手撑着头说。

  “关我屁事。”敬苍态度恶劣的回答。

  贺逐山被怼了也不恼怒,吊儿郎当的翘着二郎腿,伸手拔出背后的铁片,拿在手心里玩弄。

  “你这人真是不讲道理,把我请来又说不关你的事。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能够请出我的人,不过请神请到我这个瘟神也算倒霉。”

  “的确倒霉。”敬苍说。

  敬苍本来想请八方威神指引老大爷早点入轮回,谁想却请到了这么个玩意儿。

  贺逐山笑了笑说:“还有更倒霉的呢。能看到我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要死了,你属于哪种?”

  贺逐山漫不经心的打量了一眼堂屋:“还有影子,那就是要死了。年纪轻轻怎么死的?练功走火入魔了?”

  敬苍不太耐烦的把香火插进香炉,此时此刻他只想缝上这麻烦玩意儿的破嘴。

  “你知道自己要死了却不害怕,自杀的?”那玩意儿还在喋喋不休,“你这还没死透,吃什么毒药了?”

  “闭嘴。”敬苍将水杯重重的放在桌上,突兀的一声响动打断了贺逐山。

  贺逐山莞尔一笑,不甚在意的闭上了嘴,但目光却毫不避讳的停留在敬苍的脸上。

  五分钟后。

  “看够了么?”敬苍忍无可忍的问。

  “没有。”贺逐山一脸坦然,“我在看你还有没有什么执念。”

  “看出了么?”

  “没有,但你长得挺好看的。”贺坦诚的说,“我好像见过你。”

  “你不如换个搭讪方式。”

  “不是搭讪,你上辈子或者上上辈子的魂魄可能是我收的。”

  “原来我上辈子或者上上辈子就这么倒霉。”

  “看在我们这么有缘分的份上,我让你早点死吧,毕竟早死早超生嘛。”贺逐山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

  “谢谢,我喜欢顺其自然。”敬苍抬手看了眼时间。

  凌晨四点四十四。

  他该出发了。

  “建议你先去休息两个小时再来。”敬苍拿上行李,给了贺逐山一个嫌恶的眼神,“尤其是换件衣服。”

  “你有洁癖?”贺挑眉问。

  “如果可以我希望换一位人来接我。”敬苍将凉白开哗啦一声从门口泼了出去,贺逐山觉得这水应该是想泼在他身上。

  贺逐山淡淡一笑,可眉眼间却没什么情绪:“小同志啊,请神容易送神难。”

  敬苍冷哼一声,从神龛下面的编织袋里拿了一沓黄表纸出来,十分大方的放在了贺逐山面前,仿佛这是几百万的支票。

  “要烧给你么?”

  贺逐山……

  贺逐山活了不知道几百年,前半辈子风光无限,后面虽然遭受过无数轻蔑的目光和难堪的谩骂,但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侮辱。

  这年头一沓黄表纸连只游荡的哈巴狗都打发不了,何况他这样有地府编制的收魂师。

  贺逐山伸出一根手指,用黄表纸擦了擦油腻的桌面,而后推回了敬苍面前,怜悯的说:“你更需要,看你这样子即便死了也没人给你烧纸。”

  敬苍冷冷的睨了眼。

  贺逐山说的没错,敬苍即便死了也没人给他烧纸。

  敬苍摸出一根烟含在嘴里,点燃后散漫的仰着头,手在贺逐山看不到的地方比划着一道符。

  画符完毕,他将烟头重重的摁在黄表纸上,黄表纸顿时被灼烧出了一个猩红的窟窿,圈边的黄表纸冒着青烟,血红的洞越来越大,贺逐山腹部的伤口好像流着温热的血液。

  贺逐山伸手摸了一下,手心顿时血红一片,血腥味里夹杂着一股铁锈味,他脸色一变,显然是没想到面前这人还有这本事。

  贺逐山撕下两张黄表纸,就着手指的血液,动作潦草的画了个止血符,揉成一团贴在了伤口上,黄表纸被血渗透,瞬间变成了暗红色。

  “年纪轻轻光学些歪门邪道。你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损阴德的?难怪年纪轻轻就要死了。”贺逐山讥笑一声,“而且收魂师不生不灭,你的小把戏对我没用。”

  “哦?”

  贺逐山没有心情陪这位再耗下去,将桌上的黄表纸烧得一干二净,神情冷漠的拿出了信息卡。

  “收魂师贺逐山,工号1230。因为不明情况,现将由我处理用户……敬苍的灵魂,这位歪门邪道先生,有任何情况都可以向地府相关部门投诉我。”

  贺逐山收回卡片,“不过投诉我的信息都快排到2122年,建议歪门邪道先生不要白费力气。”

  敬苍也同样没心情耗下去,此时他已经出现大脑昏沉和四肢无力的情况,药效正在发作,死亡离他越来越近。

  必须要在辰时到达死亡的地点。

  辰时,东南方高点,能和数位战友的死亡地点连成斩阴符,斩阴符一成,他们的任务才有可能完成。

  敬苍不再管瘟神,像一次普通的离家出走,关好了水电锁好门窗,提着他来时的行李箱走近寒冷的夜色中,没有在这座平房留一点痕迹。

  贺逐山看着敬苍的逐渐变淡的背影,揉了揉纸团跟上。

  雾气从地里上升,晦暗凝滞沉重如铅,密不透风的贴在敬苍的每一个毛孔。月亮发着毛,惨白的月光照在银灰色的马路上,一只瘸腿青蛙在前面缓慢的趴着。

  敬苍面前突然一黑,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趴在了地上,青蛙被捉在手里,拼命弹着瘸腿,人站了起来,她扎着一根冲天辫,脸上有两道亮晶晶的泪痕,正用青白色的眼珠盯着敬苍。

  这样的画面太过诡异。

  敬苍轻轻皱了皱眉,一句脏话堵在心里说不出。

  公路两旁的田野里传来荒凉的呼啸声,仿佛是万千招魂幡一起招展着。

  “咳……”一直不紧不慢跟在身后的贺逐山咳嗽了一声。

  小姑娘扭着头,把脸冲着贺逐山,手里的青蛙还在叽哇惨叫着。

  “小朋友走开,别吓人。”贺逐山说。

  小姑娘还保持着那动作,提起青蛙一只后腿,伸出来血红的舌头,青蛙预知自己的命运,挣扎得更激烈了。

  贺逐山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奈的说:“三,二……”

  叮啷——

  一声铃铛声,路旁的草丛摇晃着,小姑娘转眼消失了,只剩青蛙翻着白肚皮横躺在马路上。

  “你要死了,能看到这些东西都是正常的。”贺逐山解释道。

  敬苍并没有对贺逐山的“善意”有任何表现。

  他一直能看到这些东西,早就习以为常。

  潮湿的雾气压得敬苍呼吸有些困难,大脑里不断闪烁着白光绿光,四肢逐渐疲乏,行李一直拽着他下沉,现在他特别想好好的睡一觉。

  路过一个瓷砖被烧得漆黑的垃圾池时,敬苍挥挥手,决绝的将行李扔进一堆垃圾里,彪溅起一股黑烟。这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后一件东西,明天早上可能就会被拾荒老人捡走。

  贺逐山不解的瞥了眼行李。既然要扔掉,这位为什么要辛苦的提大半路。

  果真人死之前都会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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