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在《深沉的玫瑰》中落笔:“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眼睛里的音乐、天穹、宫殿、江河、天使、深沉的玫瑰,隐秘而没有穷期。”
在诗人笔下,是上天给予所有孤寂的生命一份恩赐,才让可爱得无法比拟的“你”降临在“我”身边。
她的心上人明艳张扬,风姿绰约,往她心里种下的玫瑰花海,胜过她见过的万千风景。
从此,移不开眼了。
合上诗集,在丧系浪漫的诗句里掷一枚泛黄的书签,爱怜地抚平页脚,置于倒映着拂晓的桌面。
抬首,惊觉,天亮了。
又度过一个孤独的夜晚。
时愿抚过封面的纹理,每一处都被妥善地保留下来,没有随时间流逝而湮灭。
足见主人的爱惜。
这是顾知忧在高中时赠予她的诗集。顾小姐说,这位诗人的笔触低婉清醒,浪漫清越的文字下,埋藏着对生命的热爱与信仰。
希望也能给她带来力量。
晕黄的台灯陪了不眠的人一整夜,终于功成身退,把绽放光芒的舞台留给东方的晨曦。
时愿拉开房门,望了一眼客厅的时钟,六点整。时瑶没有起床,家政阿姨也没来上班。
餐桌上除了盛放鲜花的花瓶外,空空荡荡。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也不完全是对的。
时愿轻手轻脚地拉开阳台的移门,光脚踩在地毯上,靠进铺着软垫的吊椅。
如一叶扁舟徜徉大海,在浅浅的摇晃中,时愿阖上眼眸,不知道顾小姐会不会入梦?
*
周六不用去公司,顾知忧反倒没贪恋睡懒觉。
闹钟在六点半响起,顾知忧揉着眼,从床上爬起来,洗漱过后,她对着梳妆镜扎了高马尾,换上一身短袖T恤。
拉开玄关的鞋柜,挑了双轻便的运动鞋,系好鞋带,乘电梯下楼。
踩在单元楼前的石板路上,出发前,顾知忧往耳廓里塞了小巧的蓝牙耳机,随机播放音乐,迈开脚步。
雅竹居像个天然的公园。人工湖清澈见底,水声潺潺,清流从假山的夹缝中倾泄而下。树林阴翳,枝繁叶茂,栖息着许多生灵,用歌声努力拥抱这个世界。草坪上缀着新鲜的露珠,压弯了腰,又钻进土壤。
迎面碰上了住在她隔壁的邻居阿姨。
阿姨是个和善的人,对邻里都很热情,“小顾,这么早啊。”
顾知忧停下脚步,把耳机取下来,笑着说:“李阿姨也早。”
李阿姨眉开眼笑,将手里拎着的菜扬了扬,“中午有空吗,来阿姨家吃饭?”
李阿姨的女儿在隔壁省工作,平时一个人住,最喜欢热闹。顾知忧刚搬过来没多久,就邀请她去家里做客,说要她尝尝自己的拿手好菜。
昨晚已经和顾柏舟约好,今早回家一趟,顾知忧婉拒李阿姨的盛情,“谢谢阿姨,中午和爸爸说好了,要回家看看他。”
李阿姨点点头,一时有些感慨:“是该多回去看看,这人老了,就盼望着儿女能多陪在身边说说话。”善解人意道,“那下次有空了再来阿姨家。”
“好。”顾知忧礼貌地和李阿姨告别。
地表逐渐回温,顾知忧绕着跑了一圈,打道回府。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粘作一团。她提着干净的衣服进了浴室,水汽氤氲。
再拉开门,端庄优雅的身躯藏在蓝丝绒长裙里,纤纤玉足踩上柔软的地毯。理了理裙摆,顾知忧在梳妆台前坐下,拉开抽屉,是琳琅满目的首饰。
修长的手指在黑海绵的表面徜徉,犹豫着,挑选着,最终在一对钻石耳钉前停了下来。
对着镜子戴好,再抹上冷茶色的口红,轻轻抿唇。准备就绪,顾知忧拿好手包,站在玄关处环视一圈,放心地阖上大门。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澄澈如洗。阳光肆意地普照大地,输送能量。
车子在十字路口停下,金乌耀眼,顾知忧放下遮阳板,从手边的储物箱里取出墨镜。
沪宁华庭不愧是上海别墅区的门面。
欧式风情的仪门高大巍峨,繁复的空间设计还原古典气质的奢华。
衣冠楚楚的仪卫在长街上巡逻,见到车开进来会停下来敬礼问好。
放眼望去,绿茵草坪与天相连。
一幢幢小洋楼拔地而起,风格各异。
拐进黑色的栅门,把车停在后院的车库里。许管家迎上去,为她拉开车门,“小姐回来了。”
顾知忧锁上车,把钥匙丢进包里,“嗯。爸爸吃过早餐了吗?”
“吃过了,在书房等您呢。”
庭院里栽了棵槐树,三四层楼高,绿盖如阴。傍晚时分,如果不在意蚊虫,倒是个乘凉的好去处。
从正门进去,在玄关换上拖鞋。客厅里空无一人,水晶吊灯折射着清冷的光。
摸着顾知忧的脾气,许管家也没解释什么,只专心引路。
谁料,她今天出人意料地问了一嘴:“其他人呢?”
许管家微怔,走神了片刻,才道:“萧杨少爷还在楼上睡着,太太出门去了。”
顾知忧唔了一声,不再多言。
敲响书房的门,顾知忧推门而入。顾柏舟背对着门,正侍弄着玻璃窗前的绿萝。绿萝生机勃勃,长藤落地,繁茂得几乎要将支撑在花盆底部的架子遮住。
他的鼻梁上架着副无框老花镜,提着喷壶,给绿萝浇水。阳光撞入缭绕的水雾,迸出七彩斑斓的颜色。
顾柏舟把喷壶摆放在窗台上,踱步到沙发旁,顾知忧上前搀扶着他坐下。
上次在医院留观了两周,身体状况基本稳定后,顾柏舟就搬回了家里。医生叮嘱他,要好好休养,切忌动怒,不可太过操劳。
书桌上堆了两本书,书签夹在缝隙里,尾端露了出来。顾知忧叹了口气,“爸爸应该听医生的建议,好好休息,等身体康复了再看这些书也不迟。”
顾柏舟摇摇头,“不碍事。”目光和蔼地望着顾知忧,“爸爸还没老到看书都费力的地步。”
顾柏舟这么讲,她也无话可说。
闲聊几句,顾知忧扯开话题,和顾柏舟说了杜维的事情。
虽然顾柏舟已将顾氏集团全权交在她手上,也嘱咐过不必事事都征询他的意见,自己拿主意就好,但他毕竟是公司的正牌董事长,也是她敬爱的父亲。于情于理,她都要把这件事告知他。
顾柏舟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头,到最后也只评价了杜维一句自作自受,再无其他。
老实讲,顾柏舟在公司时,就洞悉到了杜维不安分的心思,碍于最初相助的情面,没有点破。此番尘埃落定,像是看了一场繁华落尽,只是觉得叹惋。
当然,他也没忘记表扬顾知忧。
短短两年,顾知忧从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历练成一个沉稳自持、有勇有谋的人。
顾氏集团有这样的领导者,他很安心。
“知忧,你做得很好。”顾柏舟不吝啬赞赏,同时亦有深深的欣慰。
顾知忧不敢独自居功,笑道:“关于杜维背后的那些消息,都是阿愿查的,我自己倒没做什么。”
顾知忧从小到大的朋友不算多,在他这边有名有姓的也就那么几个。顾柏舟略一思忖,就想起来了,问道:“可是时家那孩子?”
顾知忧嗯了一声,“爸爸还记得阿愿?”
眼角笑出细纹,顾柏舟回忆道:“和你是高中同学,来咱们家做过几次客,对不对?”
顾知忧点着头,心底莫名地雀跃。
上高中的时候,顾柏舟整日忙于公司的事情,白天几乎不在家。饶是如此,他还是记得她带回来的朋友。
“这次的事情,小羊也帮了我大忙。”顾知忧睫羽半垂,却遮不住眼底的笑意。
听这语气,似乎对弟弟有所改观?顾柏舟心底藏着高兴,嘴上不咸不淡道:“也算是没丢顾家的脸。”
这些年,姐弟俩的不亲近,顾柏舟看在眼里,急在心底。作为一个父亲,目睹自己的孩子隔阂离心,他心里难过,觉得是自己教育的失败才导致这样的局面。
如果不做出任何改变,一直僵持下去,顾柏舟害怕自己百年之后,顾知忧在世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他如何能心安?
把顾萧杨安排进公司便是这个意思。在顾萧杨入职前,顾柏舟曾与他彻夜长谈。一方面勉励他要好好作为,干出自己的成绩,另一方面也嘱咐他不能给顾知忧添麻烦。
顾萧杨自己承诺道,会尽力修补和姐姐的关系,不叫旁人看顾家的笑话。还玩笑了一句,只要不是读书学习,他都愿意尝试。
事到如今,顾柏舟的舐犊之情,被顾知忧切身体会了大半。
在医院的时候,听到顾柏舟给顾萧杨安排采购部经理的位置,她还误会父亲溺爱幼子。
当时真是糊涂,细想便知道,顾柏舟何曾是一个不顾大局的人?
正当顾知忧自我反省时,顾柏舟伸出手,抚上她额角的鬓发。他的女儿从小就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像极了她的母亲。
如今,儿时稚嫩可爱的脸庞出落得越发标志,天庭饱满,鼻梁高挺,线廓流畅。
怎么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呢?
顾柏舟的眼里积聚着泪珠。
咚咚。
敲门声打扰了一室温情。
许管家隔门问道:“老爷,太太回来了,是否可以准备午膳?”
顾柏舟扭头望向顾知忧,问:“中午留下来吃午饭吗?”
以往每次提这个问题,都会从顾知忧那里得到否定的答案。
偶尔顾柏舟也会打感情牌,强行留顾知忧一两回,顾知忧孝顺,不违拗他的意思。但是到了餐桌上,他明显能感受到顾知忧的委屈和不自在。
顾柏舟渐渐想通了,如果顾知忧不愿意,自己不会再勉强她。
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怎知这一回,顾知忧稍一思考,点头答应道:“好。”
这一次答应得这么爽快?顾柏舟小小地讶异了下,眸珠微滞。他转念一想,也许是和顾萧杨的关系缓和了一些,坐在一起吃饭,没那么让她不舒服了。
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件好事。
顾知忧是想起了早晨李阿姨说的话。
“是该多回去看看,这人老了,就盼望着儿女能多陪在身边说说话。”
天伦之乐,儿孙绕膝,这样的场景应该是顾柏舟希望看到的吧。
先前,她因为内心对顾萧杨和杨妍的隔阂忌惮,有意不与他们同处一室,因此也不得已放弃了许多陪伴顾柏舟的时光。
现在想来,她的确没有照虑到父亲的感受。
他一定希望自己多陪陪他吧。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顾知忧不想这样的遗憾发生在自己身上。
和顾柏舟并排走出书房,客厅里闹哄哄的。
顾萧杨顶着鸡窝头,家居服也没换,拖鞋东一只西一只地扔着,靠在沙发里看电视。
电视里正播放着某部经典老剧,戏中人物繁多,七嘴八舌的,难怪吵得慌。
在顾家,睡懒觉的代价是没有早饭吃。
顾萧杨也不讲究,随手从茶几的果盘里拿来一个苹果,手心蹭蹭灰,直接安然地塞进嘴里啃。
余光瞥见顾知忧的身影,顾萧杨连忙坐得端端正正,把脚塞进拖鞋里,双腿并拢,露出热情却不浮夸的笑容:“姐,早上好。”
即便不在公司,顾萧杨也时刻不忘刷印象分。
“还早上呢!”顾柏舟拧着眉,仰面望了眼高高挂在天幕上的太阳,恨铁不成钢道,“这都中午了,现在才从床上爬起来,你好意思吗?“
顾柏舟在顾知忧和顾萧杨面前完全两幅面孔。对待顾知忧,他是慈父,悉心为女儿考虑未来的每一步。对待顾萧杨,他是严父,耳提面命是常有的事。
听到父亲的训斥,顾萧杨像颗蔫儿了的小白菜,瞬间抬不起头来。
顾知忧偷偷笑了下,看着孩子实在可怜,清了清嗓子,帮着说了句好话,“爸爸,小羊上班也辛苦了,周末就给他睡懒觉吧。”
顾柏舟终究还是吃顾知忧这套,没再多言。
趁顾柏舟转过身,顾萧杨赶紧向顾知忧投去“多谢姐姐救我狗命”的眼神。
一家四口罕见地心平气和用完午餐,顾知忧准备驱车离开。
杨妍从厨房端了盘水果出来,见顾知忧要走,叫住了她:“知忧!”
顾知忧转过身,挑了下眉,疑惑不解。
面对顾知忧直勾勾的眼神,杨妍顿时手足无措,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低声请求:“阿姨能跟你单独聊聊吗?”
沿着扶梯走上二楼,脚步落在木质地板上,哒哒作响,顾知忧推开自己原来那间卧室的门。
房间里摆了一张大床,枕头和被褥都被薄纱罩着,防止积尘掸灰。沿墙安置的书桌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像被废弃了许久似的。
衣柜里倒是难得塞得满满当当,大大小小的抽屉全部占用了。但定睛一看会发现,全是顾知忧少女时期的衣物,现在绝对穿不下了。
上大学时的衣服都是当季现买,不穿的时候就搁在寝室里,不会往回寄。工作两年,顾知忧从没回家住过,现在能穿的都在雅竹居的公寓里。眼前这些,不过是主人懒得处理的东西。
顾知忧搬来两把椅子,放在飘窗前,动作带来一阵风。浮尘扬在空气中,被阳光一照耀,原形毕露,亦如人心。
杨妍低着头,不知该如何撕开陈年往事的口子。顾知忧瞧出她的纠结,递了个台阶,“杨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杨妍身着米色的家居服,扎着温婉低马尾,辫子放在肩前,衬托周身气质的柔美。她鼓足勇气,试探地问:“你还记得十四岁那年,我和你爸爸大吵一架的事吗?”
顾知忧撩起眼皮,默认了。
她怎么会不记得?这场争执发生前,在顾知忧心里,杨妍是个如水般温柔的女人。她与人说话总是轻言慢语,从来不发脾气,无论是对顾柏舟,还是对自己,甚至对一个陌生人也不会疾言厉色。
可是那一天,杨妍在顾知忧心里的形象崩塌了。厚重的木门也挡不住她的喧哗声,直直传到楼上的房间。
杨妍苦笑,“那一天,我给你爸爸收拾书房,无意中发现了他的遗嘱。”
听闻遗嘱两字,顾知忧神情严肃,手指蜷进掌心,捏了把汗。
“遗嘱上写着,他名下所有股份,全部由女儿顾知忧继承。”杨妍将顾知忧怔然的表情收入眼底,轻声问了句,“是不是很震惊?”
“这样重要的事,他都没有跟我商量,一句都没提过。在他眼底我到底算什么?”杨妍的情绪突然低落。任凭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没能彻底释怀。
顾知忧哑口无言。
杨妍不在乎顾知忧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这个答案本身也不该由顾知忧给她。
她自顾自地往下说,“脾气再好的人也容忍不了丈夫这般提防自己。”
她耸了耸鼻子,“其实我只是有一点不甘心。身为他的妻子,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到头来却连最基本的尊重也得不到。小羊是他亲生儿子,他何曾为他的未来考虑过?”
杨妍缓缓吐了一口气,心绪渐渐平静。她看向顾知忧,眼神像童年时期一般温柔。
曾经,面前的这个女孩,也会甜甜地喊她妈妈。
“我心里对你爸爸有气,或多或少牵连到了你身上,那段时间对你冷淡了不少。其实现在想想,你不过是个孩子,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杨妍顿了顿,眼眶完全红了,哽咽着,“阿姨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泪珠在眼眶里打转,顾知忧的贝齿紧紧咬住下唇,艰涩地压抑着内心的情绪。
这声对不起,狠狠地触动了她的心弦。
这么多年,她都在等一个解释,等一个道歉。
为什么突然对她冷淡?
为什么要跟顾萧杨说那样的话?
第一个问题已经得到了解释。
人非草木,理性不可能一直占据上风。
杨妍牵怒于她,顾知忧能够理解。
借此良机,她将耿耿于怀的第二个问题抛出:“您为什么要跟小羊说这样的话?”
怕杨妍忘记,提醒道:“您说,如果他要是争气一点,公司不会是我的。”
顾知忧眼神闪过的受伤刺痛了杨妍的心。
她有一瞬间的犹豫,这样没心肝的话,怎么会是她说的?她何曾说过这样的话?
可望着顾知忧真挚的眼神,她又不太确定了。
人在生气总会有些口不择言,未必是真心实意。杨妍想起来了,这句话真的从她嘴里冒出来过。
那一天,顾萧杨一放学就把书包扔在一边,奔着电视机去,一点也不为小升初的事情着急。
杨妍收到了任课老师的短信,要求家长在刚发放的考卷上签字。她便向顾萧杨索要试卷,顾萧杨支支吾吾,在她严厉的眼神下才不情不愿地拿出来。
红彤彤的分数,离及格还差十来分。
杨妍浑身的气血都快凝固了,手脚发寒。又瞧见顾萧杨没心没肺、不加反省的表情,一时气急,罚顾萧杨在客厅跪下。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杨妍一想到顾萧杨的未来,又联系到顾柏舟私自立遗嘱的事,瞬间昏了头,口无遮拦,才说出这种话激他。
这样极端的鞭策孩子的话,说过了便算了。顾萧杨左耳进右耳出,杨妍也抛在脑后,没放在心上。
不曾想,偏偏被放学回家的顾知忧听了个正着,还耿耿在心了十年。
杨妍羞赧难当,唇瓣嚅嗫,欲言又止。
如果她告诉顾知忧,让她心存芥蒂的这句话,不过是无心之言,并非自己的真实想法,再将当时的心绪一字不落地剖白给她听,顾知忧会相信吗?
杨妍将心比心,换做是她,她自己是不信的。
哪个人说自己对公司没有想法,却在勉励孩子的时候动辄提公司?这前后矛盾,听起来太荒谬了。
但是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允许她再拖延下去了。
犹如困在一间上了锁的房子,十年来,她都在绕着原地打转。终于,她窥见了一扇玻璃窗,阳光从外面的世界透进屋内,温暖耀眼。除了打碎玻璃,跨过窗檐,杨妍没有别的办法破局。
不管顾知忧怎么想,会不会相信,杨妍都得先迈出第一步。她叹了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将一切娓娓道来。
她一边低眉诉说,一边惴惴不安地观察顾知忧的表情,手指捏起裤腿的布料,握得很紧。
末了,泪水潸然。杨妍颤抖的手指抹去眼角的泪痕,伤情地说:“知忧,阿姨真的没想到,一句无心的话,给你造成这么大的伤害。”
“阿姨对不起你。”
如同追读一部悬疑小说,提心吊胆,忐忑不安,抓住一切可能的蛛丝马迹寻找凶手,分析了所有嫌疑人的作案动机,翻到末章,才发现是自/杀。
所有煎熬仿佛泡影一般消失在天边,还被嘲讽一句,从始至终不过是徒劳无功。
听完杨妍的话,顾知忧就有这种感觉。委屈浸润她的胸膛,咬紧牙关,压抑住哭腔。
顾知忧承认,自己远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般光鲜亮丽。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天之骄子,她敏感,她薄情,她渴望爱,也怀疑爱。
她的感情像一根丝线,起初并不坚实,轻轻一扯就会断掉。只有当丝线汇聚得越来越多,结成一根绳时,她对一个人的信任才会稍稍牢固。
杨妍的冷淡像一把锋利的小刀,日复一日地消耗着自己对她的感情,线绳愈来愈细,最后岌岌可危,摇摇欲坠。所谓让她难以释怀的那一句话,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那之后,她对曾今深信不疑的人心存戒备,小心翼翼地提防他们。尤其在顾萧杨进入公司后,她如临大敌,神经绷得很紧,甚至有些草木皆兵。
可是现实却告诉她,一直以来的殚精竭虑都是没有意义的,是她自找苦吃。
顾知忧的眼神逐渐空洞,眸子里的光亮崩塌着,化作珍珠从眼角滚落。
良久,理智回笼,顾知忧站起来,拍拍裙角,平淡地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下楼梯的时候,对话像幻灯片在脑海里播放了一遍。她又习惯性地站在上帝视角复盘,审视他人的同时,也反省自己。
末了,走下最后一节台阶,她问了一句:“杨姨,你现在还怨爸爸吗?”
她是这份遗嘱的既得利益者,本来不该得了便宜还卖乖,可平心而论,她并不赞同顾柏舟的做法。换作一个记仇的人,可能会把这份怨念带到坟/墓里。
杨妍摇了摇头,语气平静,“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意思是不怨。
顾知忧有时候难免感慨,时间是个神奇的玩意。它能让功利者变得淡薄,喧闹者变得宁静,刁恶者变得良善,也会让锋芒毕露的人磨平棱角。
这算不算是失去了本心?
“也许是在公司叱咤风云久了,你爸爸不经意间就把独断专行的风气带回了家里,搞大家长那一套。我若真要计较,又岂止这一件事,早就跟他闹得不可开交了。”
顾知忧淡淡地扫了一眼。女人的气质经过岁月的沉淀,人淡如菊,秀外慧中。
杨妍温柔地看向顾知忧,“再说,小羊现在也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衣食无忧,我已经很知足了。”
顾知忧心头暖暖的,熟悉的感觉在心底流淌,一时半会,她却没想起来是什么。
客厅里只余许管家一人。
顾知忧问道:“爸爸和小羊呢?”
许管家说:“老爷看您和太太聊天,就先去午睡了。萧杨少爷说和朋友有约,托我告诉您一声。”
顾知忧了然,“我知道了。”她抬眼望了一下楼上,“爸爸醒后,劳您跟他说,我下周再回来看他。”
许管家应了一声。
老爷知道后一定很高兴,他每周可就盼着大小姐回来了。
杨妍送到了玄关,顾知忧穿好鞋,转过身,轻轻地说:“杨姨,你和爸爸保重。”
杨妍喜出望外,“欸。”
下午的阳光比晨曦更加热烈,灼得人肌肤滚烫。火热的风拂过,槐树投在地面的影子婆娑起舞。
顾知忧在信号灯前拉起手刹,食指有节律地点着方向盘,嘴角微微勾起,心情说不出来的轻松。
红灯消逝,绿灯亮起。仅一瞬,像是得到了某种暗示般,顾知忧抓住了那股暖流。
放下手刹,轻轻踩着油门,车速飞驰。
她半垂着眼眸,睫羽抖动。
亲情吗。
*
三开三进,谓之九间。
“九间堂”之名由此得来。
时家大宅便在这九间堂里。时愿父母在世时,钟爱古典建筑,以中式风格闻名遐迩的九间堂成为他们的首选。
月光洗礼着水榭亭台,庭院深深,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柏树是原来就植在院子里的。
时愿的母亲喜竹,说竹子象征着秉直、长寿、平安,又是高风亮节的植物,便在庭院里栽了些许。
透过客厅里的落地玻璃窗,足以欣赏醉人的夜景。
花好月圆夜,琴瑟和鸣时。
优雅的钢琴曲不绝于耳。
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起舞,骨骼线条流畅。
是理查德ꞏ克莱德曼的《水边的阿狄丽娜》。
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时而婉转,时而哀伤。
也不知道,弹琴的人是不是在许愿。
铃声打碎了琴音。
时愿的指节凝在半空,从琴凳上起身,从茶几上拿起手机,眉眼瞬间柔软。
顾小姐,终于又想起我了。
时愿把手机举到耳畔,轻轻唤那人的名字,“知忧。”
省去了半句“找我什么事”。
因为她希望,顾知忧没事的时候也能联系她。
洗完澡后,顾知忧曲腿坐在床上,腰靠着软枕,又把被子拉在身前,才给时愿打电话。
听到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心里平添一分欢喜。她软着声音,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说与时愿听。
顾知忧边回忆边叙述,没那么流畅,时愿并不着急,一直耐心地听着,甚至觉得对方停顿时习惯性的“嗯”的鼻音都很可爱。
末了,时愿笑着说:“那是好事。”
杨妍和顾萧杨怎么说都是顾知忧的家人。跟家人把隔阂、误会说开,重修旧好,世界上就又多了两个人爱顾知忧。时愿由衷高兴。
接着她又补充了句,“只是这些年苦了我们知忧了。”
自从认识顾知忧以来,女孩对这件事的伤怀和忌惮,时愿全看在眼里。但终究是顾家的家事,她只能心疼,插不了手。
思绪至此,时愿抿着唇,有些担心更顾知忧是在强颜欢笑,把委屈藏在心里。
电话那头的女孩轻笑出声,“现在一切都好了。”
时愿彻底放心下来,顾知忧是真的释然了,她的女孩总比想象中的还要豁达勇敢。
顾知忧翻了个身,手肘立在枕头上,“对了阿愿,下周的同学聚会,你去参加吗?”
今天傍晚时分,沉默了几年的高中同学群突然闹腾起来,有聊天的,也有发红包的。
顾知忧看了群公告才知道,班长准备在下周五晚上举办同学聚会,地点是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餐厅。
他的意思是,下午空闲的同学可以先组团回校看望老师,再一齐步行去餐厅吃饭。
本着自愿的原则,班长在群里发起了投票。
[看老师&吃晚餐]
[只看老师]
[只吃晚餐]
[都没空]
一共这四个选项。
顾知忧看了眼群聊名称后的人数,班上共四十个人。
目前有三个人投了选项一,两个人投了选项二,十八个人投了选项三。
只有第四个选项还空着。
顾知忧没立马投票,兀自潜水了一会。
从聊天记录中发现,大多数同学在大学毕业后回到了上海工作。少数像时愿一样选择继续读研深造,前不久才回来。还有零星几个仍然在外地。
正看着,一条有趣的信息闯入她的眼睛。
某位同学@班长:现在好像是暑假,老师们都不在学校吧。[捂脸jpg.]
群里顿时静默了。
直到班长修改了投票选项,在群里说了句【麻烦各位同学重新投票[鞠躬jpg.]】,群里才又热闹起来。
顾知忧又去瞄了一眼,这一回只剩下两个选项。
[来吃晚餐]以及[不来]
顾知忧查了下行程,下周五晚她有空,便想着问问时愿的意见。
时愿也看见了群公告,不答反问:“知忧想去吗?”
“想。”六年未见,她还是挺想同学们的,也不知道变样了没有。
顾知忧在高中时名列前茅,但从不摆架子,对待同学温和谦逊。许多同学在课下拿题目向她请教,她都是知无不言,耐心又细致。
所以,顾知忧在班上人缘很好。她考上P大这件事,更是成为了全班的骄傲。
时愿淡淡地说:“那我和知忧一起去。”
长睫半垂,“下班后我去顾氏接你?”
顾知忧挠挠头,凭空想了下方位,“不顺路吧?”
“顺路。”时愿肯定地说。
她想提前见自己,顾知忧笑道:“好,那我等你。”
时愿嗯了一声,道:“晚安。”
“晚安。”
电话挂断后,时愿又坐回钢琴前,重新奏起乐章。
这一遍,少了几分悲伤,多了几分愉悦。
月光映着她柔美的侧脸,指出嘴角上扬的弧度。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怎么会不顺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o(^▽^)o
每日一问:今天时愿愿和顾总表白了吗?没有。
后面那章是明天早上的[哭/手误发出去了]
今天连着看or明天再看,小可爱们自己定
ps
《水边的阿狄丽娜》的故事:
有个孤独的塞浦路斯国王,名叫皮格马利翁。他雕塑了一个美丽的少女,每天对着她痴痴地看,最终不可避免地爱上了少女的雕像。他向众神祈祷,期盼着爱情的奇迹。他的真诚和执着感动了爱神阿芙洛狄忒,赐给了雕塑以生命。从此,幸运的国王就和美丽的少女生活在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百度百科]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韩诗外传》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触龙说赵太后》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记承天寺夜游》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尘曲》
[心里想去的地方,就是穿着草鞋也要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