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反派但求一死>第九十六章 灯灭

  雾月楼。

  苏试展信而看:

  “……西凉州今年有三千人当秋后处决。妙手药王恳请我通融, 将死囚作为药人使用,为活人求解毒药疫病,也可算是积德。此举略妨仁义,我便许诺刑徒可试药减刑……”

  信,是陆见琛寄来。

  ——他是否是在暗示苏试,若是魂灯阵难以为继, 可以叫他帮忙?

  苏试笑了一笑,取笔蘸墨,给陆见琛写起回信来。

  那送信来的扈从偷瞄信上内容,见写着“城中梅香茶馆, 有枫露之茗美甚, 闲来愿得请君一饮”云云。

  扈从小心地觑着苏试的脸色,见他唇边泛起一点笑意,便适时为庄主进献彩虹屁道:

  “前些个日子,我们庄主见有老人行路不便,便下马搀扶。又一次,从第一剑庄去往兰城, 途中有人面色焦灼, 托庄主给亲戚捎带药物, 我们庄主便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兰城……”

  ——快夸夸我们庄主。

  ——庄主要是毛儿顺了,赏赐起来可就更大方了!

  苏试闻言一笑, 在末尾又补了一句诗:“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随即封好信,递于扈从。

  那扈从不甚欢喜了, 连忙领了信笺,要快马加鞭地赶回去。

  破庙。

  魏知白从噩梦中醒来,便见唐璜背着月光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他。

  寒风中送来一阵血腥味。

  魏知白擦了擦冷汗道:“这么晚,你去做什么了?”

  唐璜道:“采草药,这种药草只在夜间开花,需待其花开时采下,药性最好。”

  他向着魏知白走去,脚步是一拐一拐的。

  魏知白挺身坐起来道:“你怎么了?”

  唐璜坐下,拿来木棍,从衣上撕扯下布条道:“没什么,腿断了。”

  魏知白想帮助他,但他突然发现,眼前的少年似乎变得很冷酷。也许是夜晚太漆黑,才叫他的目光显得格外寒冷。

  唐璜利落地绑好了自己的腿。

  他的身边放着一把药草,草叶是鲜红的,中间开着一枝小白花。

  魏知白垂头问道:“这是什么?”

  唐璜道:“解药。”

  魏知白道:“解药?谁中毒了?”

  唐璜道:“你师父!”

  魏知白吓了一跳:“我师父?”

  唐璜转头看着魏知白,眼中似乎含着责备:“你与你师父相处这么久,难道竟不知道他已中了毒?”

  魏知白的神色却谨慎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师父中了毒?”

  唐璜的脸迎着月光,他深深地看着魏知白,缓缓道:

  “因为他就是为了救我,才会中了毒!”

  ——和魏知白相处这么久,唐璜早已知道,在魏知白的心中,苏试是怎样的一个人。

  ——或者不如说,苏试在魏知白面前,维持着何等假仁假义的形象。

  “……”

  魏知白呆住了。

  唐璜略带沉痛地道:“我希望能够报答他,也好减去我心中的愧疚。”

  魏知白道:“我从来没有听师父提起你,我师父为什么会为你中毒?”

  唐璜道:“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我知道你不信任我。”

  他忽然站起来,一拐一拐地快步走向一边。

  破庙的角落里还睡着一个人,一个癞头的流浪汉。

  唐璜从稻草上一把提起这个流浪汉,在这个半睡半醒的男人嘴里喂进去一颗红色的小药丸。

  那流浪汉迷迷糊糊地看着唐璜,忽然开始浑身颤抖,扯着胸膛的皮肉,似痛苦难熬地啊啊大叫起来。

  唐璜点燃一根蜡烛,照着这个在地上不断翻滚的流浪汉。

  照亮他蜡黄、苍青的油腻的脸,和从发间滚出的颗颗冷汗。

  那个流浪汉突然蜷缩起来,仿佛整个身体缩小、如同一只小老鼠般脆弱,他猛然地剧烈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大得似乎要撕裂他的胸膛。

  魏知白的眼睛已经充满了泪水。

  他回想起冬天时师父缩在貂皮大衣里,寒冷的指尖微微颤抖。为了不吵醒他,夜晚坐在庭院里轻轻地咳嗽。

  师父说那只是感冒。

  师父不会喊叫,也不会打滚。

  但魏知白已明白他确实已经中毒。

  唐璜拿出一颗蓝色的小药丸道:“这是解药……”

  他还没有说完,魏知白已经抢过这颗小药丸,冲了上去。

  冲向那个流浪汉,掰开他紧咬的牙关,喂他吃下解药。

  便是喂药的手指,被对方咬住也似感觉不到。

  他不停地拍着那个流浪汉的胸膛,等到解药起了效果,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的手指,已被咬到流血。

  唐璜看着他道:“你知道,我并没有说谎。

  这种毒十分凶狠,这个人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我给他喂的毒很少。

  你师父虽然内力深厚,可以抑制毒性,但此毒若一日不解,就一定会定期发作。我不能叫我的救命恩人,一辈子受这种折磨。”

  魏知白忽然落下泪来。

  他擦着眼泪道:“我不想我师父中毒。”

  他眼巴巴地看着唐璜的解毒草药。

  唐璜拿起草药,用一种情感特别的眼神,凝视着它道:“你师父是不是一个好人?”

  魏知白道:“嗯。”

  唐璜转脸看向魏知白,他的眼中似乎有种可怕的东西。

  唐璜一字一字道:“这种草并非天然生成,而是人为培育。它需要种在高崖之上,日夜以婴儿之血浇灌养成。我拼尽全力,也只得到这一株。可惜……”

  魏知白心中一紧。

  唐璜垂下头去,轻叹着道:

  “……只怕他知道了未必肯服用这‘解药’。”

  “……”

  魏知白的眸中现出痛苦之色。

  他的神色之中,现出了挣扎、纠结。

  他明白唐璜的意思……

  ——谁若吃下了这种解药,仿佛也背上了残害婴儿的罪孽。

  魏知白本来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正直、很正义的人。

  他的师父也一直是这样教导他的。

  但他的正直和正义,并没有他想得那么完全、那么坚定。

  原来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他对正义的判定,他对世人的同情……都是会随着师父而变化的。

  他几乎没有挣扎多久,也不再有什么纠结。

  魏知白下定决心道:“我一定要为师父解毒!”

  魏知白同唐璜赶回雾月楼时,苏试已经离去,为魏知白留下了一封信:

  “……欲寻西方密宗宗主善显真,将行数月,不知归期,拟秋日而归。甚好,勿念。”

  魏知白着急道:“我师父走了!”

  唐璜道:“我知道善显真在何处,我们抓紧时间,也许还可在路上赶上他。”

  两人便又离开雾月楼,匆匆赶路。

  现在是寒冬时节,正值苏试旧毒发作之季。

  魏知白同唐璜赶了三天三夜,终于赶上了因“病”耽搁在一小酒家的苏试。

  小酒家昏淡的灯光,映亮了门前的一点飘雪。

  听到布帘子里传来轻咳声,魏知白已按捺不住冲了进去:

  “师父——!”

  室内摆着一张陈旧的灰橡木桌,桌边坐着一个白衣人——

  苏试正穿着银貂衣,手持着酒杯,看窗外雪飞,闻声讶然地看向魏知白。

  苏试道:“你怎么……”

  魏知白猛地冲过去,扑进苏试的怀中,大声道:

  “师父,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完了。”

  苏试见他眼眶已红,只道他又在外面受了委屈了。便伸手摸着他的脑袋道:

  “是么……”

  话未多说,又忍不住轻声咳嗽起来。

  魏知白道:“师父怎么病得这么重?”

  苏试道:“可能是夜间着了凉。”

  苏试又道:“吃饭了吗?”

  魏知白道:“吃了。”

  又问道:“师父带药了吗?”

  苏试沉默了一会儿道:“不曾。”

  ——往日骗魏知白这是感染风寒,少不得要装模作样喝一点驱散风寒的中药。

  魏知白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道:“我去给师父买药!”

  他立刻就跑开了。

  苏试已经感到了对中药的恐惧。

  他慢慢地吃完了晚饭,便有堂倌上前来将盘筷都收拾下去,又将木桌也擦净了。

  此时,苏试的任务已经完成过半,陆见琛、钟池、惊心公子、魏灵风,还有独孤棠,都已经放弃了杀死苏弑,剩下的便只剩了楚不疑和善显真。楚不疑是唐璜的青梅竹马,对他感情颇深。苏试便想着趁着善显真对唐璜产生好感之前,抢先拿下他。

  他的手指轻点着桌案,算计着旅途事宜。

  魏知白从厨房那边走出来,端着个搪瓷小碗,走向苏轼道:

  “师父,趁热喝。”

  “嗯。”

  苏试接过药之前,已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好在那药看来不多,他便以袖掩着,端碗仰头一饮而尽了。

  魏知白一脸期盼地看着他:

  “师父,你有没有觉得好很多?”

  苏试笑道:“又不是仙丹灵药,哪有这么快见效的?”

  又看着药碗叹息道:“太苦了。”

  魏知白道:“小孩子才嫌药苦呢。”

  苏试看着他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锭碎银道:“你去‘老胡同’为我买些桂花糖来——要现做的、正热乎的。”

  魏知白又道:“小孩子才吃糖呢!”

  他似乎很喜欢埋汰一下他师父。

  他说完便接过银子,往外跑去。

  苏试静静地坐在凳子上,望着在回风中舞动的藏青色门帘,露出底下一截、门外的飘雪。

  他忽然抬手摁住胸口,低头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每咳一声,地面便飞溅上一片鲜血。

  将那地都染红了。

  远处。

  苗州,石脆山。

  沿着石阶向下,是一座漆暗的石厅。

  大厅中燃着一座庞大的魂灯阵,内中燃着几千支蜡烛。一眼看来,烛光似海。

  忽而,似有狂风。

  烛光如风中落叶,被卷扫去一片。燃烛便只剩了几百支。

  剩下的蜡烛,也都一根接着一根,燃烧着熄灭。

  不过盏茶时间,灯便灭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