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雪对天韵说的第一句话是:“走开。”

  天韵反倒朝旧雪迈了一步。

  这是她曾追逐过的雪, 飞过几个山头,终于又得以与她重逢。

  只是,物是人非, 人心不再。

  她如今对旧雪只剩下恨。

  她已经知道, 从拜师伊始, 她与旧雪的师徒关系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

  她的出身, 根本不容许她留在寒羚山这片纯洁的圣地。

  大概收她为徒的那日, 旧雪便已规划好于何年何日于何地诛杀于她了吧——

  新雪曾说过, 做人的师尊,首先应该教养弟子为人处世, 教他们如何更有尊严地立身, 其次才是教习功法修为,可旧雪不仅没能做好前者, 于后者亦未能称职。

  这样的师尊,凭什么给人当师尊?

  她走近旧雪的面前。

  相隔五十年的对视, 旧雪却仍像一座经久不化的冰雕,冰雕玉砌的眉眼,毫无感情的神色。

  天韵如今知道了,师尊的心真的是冰做的, 捂不热的。

  由爱生怖, 由爱生恨,她此刻只想将五十年前的冤屈在旧雪身上讨回来。

  旧雪:“走开。”

  天韵:“师尊,您想念过我吗?”

  这本就是个不可能得到回答的问题, 天韵在问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明白, 但她还是问了。

  她不期待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只是,她想让自己真正地死心。

  结果自然是预料之中的石沉大海, 旧雪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和上辈子的冷漠一模一样,过去天韵也是这样去寻着师尊说话,师尊不理她,不瞧她,她便妄想着以恒心打动师尊,十五年的相伴,每日奉上的热汤,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雪羚一叼着天韵的衣角:“旧雪大人要执行寒羚山律,你拦不住的。”

  尹新雪不知该说什么好,那是旧雪,不是她新雪,如果天韵一定要拦,旧雪真的有可能会伤害天韵。

  系统还在她耳边隔一段时间就提醒她:【如无异议,请选择“确认”。】

  只要她选择‘确认’,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

  但她没有做下最后的决定。

  她不知道的是,当她第一次犹豫的时候,她就已经作出了决定。

  她走不了的。

  争渡感动得一塌糊涂:“本座就知道,本座的好天韵总是站在本座这一边的,天韵,来,你往后,让本座来对付她。”

  天韵却似完全没听见争渡的声音,她望着旧雪,穿越风沙与风雪,她的目光几乎可以说是温柔的:

  “师尊,倘若今日弟子恳请您,放过我的朋友,仅此一次,可不可以?”

  “不可以,”旧雪回答她,不逃避她的祈求,“让开。”

  说着,她一个挥袖,袖角遮挡住天韵的面门,一时间视线中只有一片白茫茫,天韵伸手要在这片白中抓住什么,手刚用力,衣袖拂着她的眼角离去,旧雪已穿过她来到争渡面前。

  天韵回身望着旧雪的背影,那瞬间,上辈子受过的冷落和委屈争相涌上心头,她好恨旧雪啊。

  争渡这傻大个看不懂天韵对旧雪单方面的爱恨纠葛,他唯一能看准的是时机。

  只见他率先出手,一记掌刀劈过去,黑色的风搅起沙雪,直击向旧雪面门——

  然而旧雪轻轻一侧身,这一击便击了空。

  尹新雪看了不禁咋舌,争渡攻击她的时候也是这一招,她却没能躲过去,反而还连累旧雪死了一次。

  不是她的功力比旧雪弱,而是她的心里有牵挂,一个人有了牵挂,对战便会迟疑,遂有了弱点。

  虽然旧雪对天韵薄情,但有一点尹新雪必须承认的是,好的审判者必须薄情,只有薄情才不会为感情左右。

  争渡见自己打了个空,黑沉的眸子中射出嗜血的精光,冥谷毕竟是他的老窝,他的怒气顿时将遍地黄沙震得四起。

  气势虽然宏大,然而在旧雪镇定的表情下,倒显得他有几分虚张声势。

  尹新雪学到了,气场很重要。

  源源不断的黄沙如山洪爆发一般卷过来,黑气充斥着漫无边野的黄沙之地,如果是尹新雪,她会想这里是天韵曾经的家,下手时一定会留意天韵的心理,但旧雪不会,她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刑惩。

  狂沙四起,旧雪周身被灵流笼罩,衣襟裙裾纹丝不动。

  无论争渡聚集多少恶鬼与葬气,在撞击到旧雪的结界上时,都如泥牛入海般不堪一击。

  上一次天韵看到这个画面,还是上辈子她与师尊在血雨中的初逢。

  师尊一定不记得,她此刻所站立的位置,正是她们第一次遇见的黄沙道旁。

  其实天韵早该知道,别人的相逢总是在烟雨南濛中的细雨里,而她与师尊相逢于血雨,从相逢便注定了她们之间的这段故事不会有好的结局……

  她闯进了旧雪的结界,来到旧雪的身侧——

  天韵不再害怕旧雪冷漠的目光,她是个有人疼的弟子,只是师尊暂时不知去了何处。

  但她隐约有种感觉,新雪师尊一定还在这里,或许就在她的身后。

  想及此,她的神态更加从容。

  她从来没有敢在旧雪面前这样肆意。

  争渡仍在发动更为猛烈的攻击,旧雪的不动声色让他终于感觉到敌人的强大。

  旧雪或许是觉得五十年不见的天韵长大了,抑或是陌生了,她终于多往天韵身上看了一眼。

  若是以前,只这一眼,会让天韵连续高兴几天都停不下来,然而这一刻,天韵却只是淡淡看了回去。

  就像萍水相逢的两个人有缘无份的匆匆一瞥。

  风雪从她二人之间霍霍刮过——

  两人如同两座雕塑伫立风中。

  倘若不是尹新雪事先知道这是一对虐恋文的师徒,大概会以为此处即将上演一场决斗。

  不过天韵怎么可能伤害旧雪呢,尹新雪想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笑。

  可是,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在尹新雪没来得及眨眼的一刹那,只见天韵的手朝旧雪的心口伸去——

  千钧一发之际,任何人受到这样猝不及防的攻击都会神色大变,可是旧雪甚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须臾间尹新雪脑海里闪过原着的情节,天韵趁旧雪不备挖出她的心,骤然发现那是一颗冰心,她不相信自己试图融化的人真的是冰做的,她恨自己过去的感情得不到回应,于是将旧雪囚禁起来,每日对其实行最亲密最残忍的惩罚,她发现旧雪会痛苦,会隐忍,会昂起头躲避她的亲吻,会事`后缩在地上绝望地望着大殿之顶,只是那颗心永远没有温度,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长达十年之久。

  难道阴差阳错,故事还是要走上那一条路?

  这时天韵的手从旧雪的衣襟中经过,本以为她会对旧雪下手,然而她只是抓出一支手掌长的簪子。

  与此同时,在她身后的争渡瞳孔皱缩,因为一根冷弦穿透了他下腹的位置!

  天韵听见一声嘶吼,骤然回头,看见争渡嘴角流出黑血,往后踉跄,痛苦的面庞上维持着恨意。

  “旧雪,你——”

  天韵看着手中的簪子,又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旧雪:“师尊,您一定要杀他吗?”

  本以为这个问题也不会被回答,旧雪却说:“是,依寒羚山册,该死。”

  天韵没有转头,伸手发出一道红色光流,将争渡撑在原地,不让他倒下去。

  冥谷的人,就算是死,也要在寒羚山面前死得有尊严。这是天韵上辈子唯一从旧雪身上学到的东西。

  “师尊,这也是您当年诛杀我的原因吗?因为寒羚山册说我该死,所以我必须要死吗?”

  旧雪视线淡淡在天韵身上一瞥,“你已无罪。”

  “那是因为我的罪被罚过了!!”天韵终于爆发,“师尊,出身应该成为一个人的原罪吗?!”

  这种问题拿来问寒羚山的审判者,答案其实早就已经在各人心里,何须回答。

  “你已无罪。”旧雪说。

  天韵:“我恨你,师尊。”

  旧雪:“恨不是罪。”

  天韵的眼睛红得像渗了血,可以看出她对旧雪的恨已到了极致。

  争渡此时徘徊在生死关头,被天韵的一股灵力吊着性命。

  雪羚一从来不会阻碍旧雪大人执刑,因此它没有靠近,远远旁观。

  只有尹新雪想到另外一件事——

  旧雪对天韵有排斥反应啊。

  她现在离天韵这么近,身上一定忍受着比被烈火煎烤还要难受百倍的痛苦,可是从她的神情中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而她也没有将天韵推出结界,甚至天韵从她怀中取发簪时她连躲都没有躲。

  天韵能轻易闯入旧雪的结界,那是因为尹新雪曾教过天韵结界之法,但旧雪不知道这些,她就不奇怪吗?

  “恨不是罪,爱就是罪了吗?”天韵问。

  时隔五十年,天韵没想到自己终于能问出这个问题,她有太多的问题没得到过回答,这次她也不指望师尊会回答她。

  师尊果然没有回答她。

  旧雪展开寒羚山册,冰简上浮现争渡的名字,和天韵不一样的是,关于争渡的罪过,记录了满满一卷冰简,真到了罄竹难书的程度,这些连争渡自己都不会否认,他这一生杀害过的生灵数不胜数,但你若说他罪大恶极,他一定不会承认,他只会说那是立场不同,冥谷的人想要活着,只能与天斗,与人斗,与鬼神斗,至死方休。

  旧雪手中出现一支细长的冰锥,刚要勾去冰简上的罪过,天韵突然拿手挡住。

  冰锥碰在天韵的皮肤上,没有再往下。

  “拿开。”旧雪说。

  天韵:“师尊,您不赶我走,因为我如今是无罪之人吗?是不是寒羚山册上只要还记载着我的罪过,您就还是会像之前一样对我?”

  “拿开。”

  天韵忽然用力将冰锥握在手里,尖刺戳进她的手掌,血顺着手心滴了出来。

  滴在寒羚山册第八卷之冥谷卷上。

  冰简上的文字犹如蒸发一般,蓦地消失了。

  天韵神色坚毅,世人皆怕旧雪大人,她却不怕。

  “师尊,我恨你。”

  她将沾满鲜血的手按在旧雪肩头,旧雪抬眼,神色中看不出任何的冒犯。

  但在旁观者眼里,天韵触摸的地方,刹那间犹如滚烫的铁块掉入冰水,反应出巨大的白色烟气——

  旧雪肩头被烙下一个手掌印,雪白的衣襟四周被染上触目惊心的血,看不出来是天韵手上的血,还是旧雪肩头被灼伤的伤口里流出来的血。

  天韵看着另外一只手里刚从师尊那里抢来的天竹草发簪,她本想用这个杀掉师尊的。

  但事到临头,她突然不想让师尊这么轻易死掉。

  这时,旧雪缓缓抬起眸子。

  那瞬间天韵心头似乎被什么给重重撞了一下。

  旧雪说:“天韵,你越界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