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天韵绝对不会想到有这样一天, 她竟然会去想:是她伤了师尊的心吗?

  从前只有她被师尊的冷漠伤害,甚至早已习以为常,她想起师尊那日教训她的话:‘你只是在旧雪那里碰了钉子, 遂想着从别人身上讨回来。你自己受过求而不得的苦, 就想让别人也受一番。’

  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这么做。

  但是她此刻做的事情, 似乎正应了师尊说的。

  天韵无力地在雪地里坐了下来。

  是她伤害了身边的人吗?

  雪羚十七还没有走, “乌听雨是很可爱的女孩子, 你让她伤心了。”

  天韵往旁边挪出一个位置, 让雪羚十七挤在自己身边。

  “或许还是做株毒草更好,没有人会为了她伤心。”

  雪羚十七:“可是大半个修真界因她受伤了呀, 九方差点儿因为她死掉了呀, 旧雪大人还为她受了一百枚蚀骨钉。连你,现在会来这里栽雪莲, 都是因为寒羚山的雪莲因她被挖空了呀。”

  天韵:“她真是罪无可恕。”

  雪羚十七:“是呢。”

  天韵:“她应该被千刀万剐。”

  雪羚十七眉峰耸了下,大概觉得天韵说得太重了, “那倒不用。她还没被雪山认定为不可饶恕之人,按理是不需要被千刀万剐的,而且寒羚山没有千刀万剐的刑罚,最严重也就是被天劫击杀。”

  天韵:“天劫长得什么样子?”

  “听羚二师长说, 对不同的人, 天劫也都不一样。如果只是凡人,天劫充其量不过是一道旱雷。

  对修士而言,修为越高, 天劫也就越凶猛, 反正天劫一出, 一定会将立誓之人追杀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真的有人因天劫而死吗?”

  雪羚十七:“多了去了, 先前我在山下引渡亡灵时,一天总有那么几个人被天劫击杀,不过凡人是分不出意外和天劫的,他们有些人是走在路上被倒塌的木头砸死,或是走在河边忽然掉下水去,对于凡人来说,基本就是这种程度的天劫。

  所以啊,没事不要对雪山立大誓,立誓的人可能不放在心上,但雪山是肯定不会放过他她它的。”

  “被天劫击杀的人,魂灵能入天池安息吗?”

  雪羚十七:“通常是能的。被天劫击杀和被雪山发难不一样。你没引渡过亡灵你不知道,雪山发难是因为此人身负重罪,雪山不会允许他她它度过冰原,但是在被天劫击杀的亡灵中,大部分其实都是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对着雪山立下大誓,立完誓自己就将其抛诸脑后,然后无意触犯,就玩完了。”

  天韵:“这样岂非死了许多无辜之人?”

  雪羚十七激动了:“旧雪大人也是这么说的!那天羚一族长吓了一跳。”

  “为什么?”

  “因为羚一族长觉得这绝不会是旧雪大人说出来的话。旧雪大人乃寒羚山的审判者,只分黑白,不讲情由。

  犯了错就要罚,立了誓就要遵守,不遵守就必须承担后果,这是旧雪大人这么多年行事的准则,旧雪大人不会通融,不会同情,不会原谅,不会悲哀,不会理解世人诸多无奈之处。

  可是吧,很多对雪山立誓的人,真的只是头脑一热,尤其是那些痴心男女,立誓永远不变心,可是人心总会变的呀,但雪山根本不管,它只认定你立了誓,违背了誓言就要死,毫无回转余地。”

  这一番对雪山的描述,让天韵不禁想起曾经的师尊。

  那时候师尊对她正是这样,只分黑白,不问情由。她偷了洛藕,所以要受刑;

  谷梁浅因她而死,所以她要一命偿一命。就算偷洛藕是被人教唆的,谷梁浅是咎由自取,师尊对她也没有留任何情面。

  那时候的师尊真的好冰冷啊……

  可是……上辈子的那天,她和方路迷偷入饮冰殿,她吻了师尊,师尊却装睡没有阻止她……

  一辈子的冷漠,只有这须臾的温情,天韵却总是不忘。

  她为何不想想,或许是方路迷在骗她,或许那日师尊正在入定,或许那个吻本就是个误会。

  “师尊……”

  她喃喃地出了声。

  “噢师尊!”雪羚十七乍起,“想起来了,我来这里是有事要找旧雪大人的!”

  天韵看向师尊离去的方向,“可师尊已经走了很久了。”

  “是啊是啊,都怪你们闹这出,”雪羚十七抖抖背上的雪,哗啦啦落了下来,“我要走了!”

  “是外面出什么事情了吗?”天韵跟着站起来。

  雪羚十七:“事情不小。谷梁家主和紫檀园主一起来了,现在在冰原外要求见旧雪大人。”

  在天韵的记忆中,谷梁家和紫檀没有什么交集,无非就是每年去药圃买卖灵草,他们怎么一起来了?

  天韵:“他们是恰好遇上的,还是结伴而来的?”

  雪羚十七:“不清楚,但是看谷梁真的样子,好像事态很严重也很着急。”

  雪地里跑过来两个小黑点,很快到了近前。

  九方若谷看起来跑了很久,被狄跃揪着后领几乎是提过来的。

  狄跃松开他,他双腿一软,摔在雪地里。

  “大师姐,”九方喘着大气,“天竹,她……”

  九方若谷是知道她就是天竹的,他不会无缘无故在自己面前提起天竹的名字。

  无奈他这株蘑菇语言能力太差——毕竟是在旧雪身边长大的,大哑巴养出小哑巴——

  正常说话时尚且还行,但一跑之后,气堵上胸口,说话便会开始断断续续。

  天韵没有尹新雪那么好耐心,一见他这样,手指直接按在他太阳穴上,用摄念术读取他在想什么。

  狄跃见天韵的脸色越来越沉,意识到事情不简单,手不自觉握紧腰间的黑色短刀,神色中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天韵前辈,出什么事了?”

  摄取完九方的意念后,天韵缓缓放下手。

  事情确实很麻烦。

  谷梁护被放回家之后,不知道什么毛病,竟然服了毒。世界上有那么多种毒,他还偏偏要选择天竹草毒,不知道他从哪里弄到的天竹草毒,总之他此刻生命垂危,连药圃的紫檀园主都救不了他。

  于是谷梁真来寒羚山,紫檀也跟着来了。谷梁真声称是来讨要说法,紫檀声称是来寻求解药。

  雪羚十七听完天韵说的,啧啧两声:“我说怎么最近没见到天竹,原来又下山惹事,太不省心了。”

  九方若谷瞄了一眼天韵,见大师姐没有将雪羚十七的话放在心上,才暗暗松了口气。

  “不是天竹做的。”天韵道。

  狄跃疑惑的是另一件事:“我和谷梁护从小就认识,他那么霸道的性格,怎么可能会服毒?”

  九方若谷:“谷梁浅。”

  “谷梁浅?!”狄跃立刻去看天韵的神情,他从小就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是彼岸花杀害了谷梁浅,因此才被旧雪大人以冷弦诛心而死。可是彼岸花此刻就站在他面前,难道谷梁家来讨的是这个说法?

  ·

  尹新雪才处理完谷梁家的事没多久,气都没来得及缓一下,谷梁家居然又找上门。

  事情比之前还麻烦。

  谷梁护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居然想自戕明志,幸好发现得快,已经被谷梁家以真气吊住性命,紫檀园主来得也及时,暂时保住了他,不过天竹草毒只有人参血可解,如若不及时解毒,他还是会死。

  谷梁真:“旧雪大人,此次前来,一是为了求药。二是——我儿从小被娇宠惯了,虽顽劣了些,却从不说谎,我做父亲的不该不信他,如今他以性命为证,宁死也坚称他姑姑谷梁浅还活着,在下也想问个明白,究竟我儿说的是不是真的?”

  尹新雪:“假的。”

  谷梁真:“大人可有证据?”

  “若是谷梁浅还活着,那么当年天韵杀害谷梁浅之事就属无稽之谈,而你谷梁家当年联合几大世家逼上寒羚,要求偿还一个公道,因此我诛杀了天韵给谷梁浅偿命,这桩事该怎么算?”

  谷梁真:“……”

  尹新雪:“再者,自逆舟堂开堂以来,一直有你谷梁家一席之地,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铃铛感知到谷梁浅,怎么偏偏你儿子刚尝试去偷洛藕,立刻金铃铛就响了?究竟他是为了脱罪,还是确有其事,谷梁家主你心里真的没有一个论断吗?”

  谷梁真自诩嘴上功夫了得,却也被尹新雪三言两语说得无力还击。

  他都怀疑,这些年旧雪大人在山上练的难道是嘴上修为?

  五十年前他来寒羚山讨公道时,旧雪大人可几乎一个字都没跟他说。

  尹新雪:“至于你儿子的毒——”

  谷梁真:“旧雪大人!我儿子中的乃是天竹草毒,世人皆知天竹乃您座下小弟子。”

  尹新雪将原本要说的话压了回去,冷哼一声,“我没追究你儿子是如何拿到天竹草之毒,你竟然将责任推到我的弟子身上?他用天竹草毒自杀,我没嫌他脏了天竹的名声,你难道觉得是天竹之过吗?”

  谷梁真:“至少该让人参出来……”

  尹新雪本来就因为天韵那没良心的东西憋着一股气,恰好这时谷梁家送上门,她不客气道:“她没名字吗?谷梁真,你是来找寒羚山求药,求就要有求的姿态,连雨苍的名字都不能完全称呼吗?”

  谷梁真和紫檀对视一眼,两人不知暗地交换了什么心思,面上皆有几分赧色。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谷梁真感觉旧雪大人哪是什么雪山神女,简直是火山神女,好凶。

  紫檀在这时开口:“旧雪大人,谷梁家主也是救子心切……”

  “你又来做什么?”尹新雪见谁怼谁,尤其这紫檀之前还教唆容雨苍拿九方的命做筹码,“上次的事还没让你长记性么?这次又想打天竹还是容雨苍的主意?!”

  紫檀:“……”

  好凶。

  此时,藏在冰岩后的天韵往下缩了几公分,师尊今天火气真大。

  九方躲在她身边,不知自己为何要陪大师姐一起躲在这里。

  他又没有被罚在天池种雪莲,他想去哪儿都是光明正大的。

  但他不敢说。

  天韵为了不给师尊惹麻烦,所以在擅离天池之前,用洛藕将自己的魂灵重新织回天竹体内,上次她回归彼岸花之躯时,将天竹变作一支红发簪戴在头上,本以为再也不必寄身天竹草,没想到这么快。

  天竹草不太能承载她的魂灵,她一直在拧动胳膊,以适应魂灵与身体不匹配的不适感。

  容雨苍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钻到这一片冰岩后面,“我刚去天池找你,狄跃说你在雪屋睡觉,我进去一看,一具你躺在床上,吓死我了,幸好我反应快,没有惊动雪羚羊和旁人。”

  天韵:“我听说谷梁家来寒羚生事,故此过来看看,但彼岸花的火灵根对师尊有影响,我怕伤到师尊,所以才换回天竹。”

  容雨苍脸上露出心疼的表情:“可是硬将一个完整的魂灵织入天竹草体内,魂灵被挤压的折磨也够你受的,之后你还要再将自己织回彼岸花中,一来一回,两次折磨,多痛呀。”

  天韵:“还好,我连蚀骨钉都受过了。”

  天竹的身体外表看起来很小,很容易让人生出爱护之心。容雨苍情不自禁握住天韵的手,天韵却条件反射地将手从容雨苍手里抽了出来,其动作之快,让九方连着眨了几下眼睛都没反应过来。

  容雨苍:“……”

  天韵急忙解释:“我没有想让你感受你求而不得的苦,我只是害怕给你希望,我不想伤害你。”

  容雨苍僵了一会,才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去,转而道:“今天师尊心情看起来不怎么好。”

  九方点头。

  天韵见容雨苍转移话题,自己更没有理由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道:“是还出了别的事吗?”

  容雨苍:“你真的不知道吗?师尊从天池带着乌听雨出来之后,心情看起来一直都不太好。我去问过雪羚一,它说旧雪大人从夕庭谷梁家离开时,收到你传给她的一封信,便立刻回山去见你,当时心情似乎还不错,然后去了天池,再出来的时候心情就不太好了。我以为你会知道原因,所以才去找你。”

  天韵觉得她自己知道原因。

  是她伤了师尊的心。

  她并不是有意的。

  此时这三个弟子一起躲在冰岩后面,天边落起小雪,眼见暮色又要降临,三人的脸庞分别被投下明淡相间的阴影,外面雪地里他们的师尊正在应付谷梁家和紫檀园主,身影也渐渐在暮色中变得暗淡。

  “你们喜欢现在的师尊么?”天韵不知自己怎么会这么问。

  容雨苍比天韵晚上山,她对旧雪的记忆比天韵还少,至少旧雪曾经帮天韵挡过一次血污,还收了天韵为徒,但对容雨苍,旧雪从来没有表现过任何的温情,容雨苍对旧雪一直以来都只是出于崇敬与景仰。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被旧雪收为弟子。

  所以她的回答很明确:“自然喜欢,是最好的师尊呐。”

  “你呢?”天韵看向九方。

  九方却低下头,犹豫了片刻,道:“以前的师尊,是冰。现在的,是风。”

  天韵:“所以呢?”

  九方若谷:“冰,乃蘑菇生根之地,予我以生。风,助我远走,抚以温柔。喜欢风。”

  “你呢?”容雨苍反问道。

  “我?”

  容雨苍:“上辈子师尊杀了你,这辈子师尊救了你,你应该更喜欢这辈子的师尊吧?”

  “我吗?”天韵视线落在远处师尊的侧影上,雪白的身影被暮色笼上一层晦暗不明的阴影。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