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若谷端着冰石托盘回来, 只见其中摆着一只玲珑可爱的小碗,碗中已见了底,剩下一层浅浅的红棕色汤汁留在碗底, 依稀可闻见毒蘑菇、莲子与人参混合后再加雪水熬制后的怪异气味。

  这味道九方闻起来甚是难受。

  同为蘑菇, 他相信自己被煮出来绝不会是这个味道。

  所以一路上他都盯着碗底, 感到奇怪, 师尊竟饮完了?

  等他将洗好的托盘与碗拿回来的时候, 雪厨里已经没人了。

  他在外面四处转了一圈, 没见到两位师姐,于是便乖乖等着碗具晾干, 放回柜中, 和剩余六只小碗摆在一起,为了看起来和谐, 他将一旁的小勺放入这只碗中,这样便有了七套完整的冰制碗勺。

  过了会儿, 容雨苍提着一大桶冰水回来,见九方已将餐具清洗干净,不禁表扬:“真乖。”

  九方心里高兴,表面却看不出什么反应。

  他往身后放置餐具的柜子指了指, “那里, 完了。”

  容雨苍不解:“什么完了?”

  九方走到柜子前,取出绘着月亮图样的那只小碗,“这个, 师尊她喝完了。”

  今日是月曜日, 天韵特意选择月亮纹样的碗来盛汤, 听九方的意思,师尊竟是将今日的汤饮完了。

  “可碗是空的。”容雨苍道。

  九方:“被我洗过, 从饮冰殿取出之时便是空的。”

  容雨苍眉角一动,意识到什么,顿时容颜舒展,将碗接过来:“我去告诉天韵,让她开心开心!”

  ·

  此时,天韵从逆舟堂的后门绕进来,特意避开那群修士子弟,单独将雪羚五拖进存放冰简的库房。

  这个地方先前天韵来过一次,为了那次雪羚五当众将她写的师尊名字念了数十遍的事,天韵将库房中所有冰简劈成碎片,本意是为了报复雪羚五,顺便激怒师尊,想让师尊将自己撵下山,她好回去冥谷。

  可是师尊根本没提过这件事,但天韵确定师尊一定是知情的。

  因为后来她又尝试过偷偷潜入库房,却发现库房所有的锁都被换了,还被上了一道封印。

  封印没有杀伤力,甚至可称得上温和,只是以当时天竹的修为,绝没办法破开。

  这算是天韵最早感受到师尊对她存爱护之心的事情之一。

  “真是没想到,你竟有归来之日。”雪羚五老师对着天韵叹道。

  “我本也没想到的,”天韵寒暄一句,“我今日来找五老师,是想问……”

  “你若是想问关于你如何得以复生,这我不知。”雪羚五先开口道。

  “非也。”天韵道,“我是想请问五老师,昔日我在山上的十五年间,师尊可曾向您透露过关于‘汤’的事?”

  “汤?什么汤?”

  天韵想了想,她从没给自己的汤取名字,于是道:“蘑菇汤,或者雪莲汤,或是其他……比如,浮着彼岸花瓣的雪水。”

  雪羚五一脸‘我懂了’的样子,“你是想问,你师尊是否喜欢你为她烹的汤呗?”

  天韵:“对对。”

  雪羚五笑了起来,“这你就问对羊了。”

  天韵期待,“如何?”

  “不喜欢。”

  简洁明了,雪羚五如是说道。

  天韵:“……可是师尊亲口说的?”

  雪羚五:“当然不,旧雪大人怎会与我说这种事。”

  “那你是如何……”

  “显而易见,不是么?”雪羚五又没等她说完,就打断道。

  天韵露出迷惘的表情:“如何显而易见了?”

  雪羚五年纪在雪羚羊族中最大,能不站着就不站着,只见它一屁股坐在一堆书上,“旧雪大人存在于世的时间,比任何一只还在世的雪羚羊活过的年份还要长,年迈如我,也不知旧雪大人在山上活了多少年。可想而知,以旧雪大人的纯冰体质,又在雪山上生活了如此久远,根本无法进热食。”

  修真界流传一句话:雪山不生火种,神女不进热食。

  这句话几乎与‘雪山无情,神女无心’齐名。

  但天韵曾将冥谷炼狱之火引来寒羚山,让不生火种的雪山生出来火,打破了这句话的前半句。

  她便自然而然地认为,第二句也并不总是永恒的。

  或许她有能力改变。

  “师尊从没跟我说过她不能进热食。”天韵道。

  “跟你说?”雪羚五笑了起来,“你以为‘神女无心’是在开玩笑么?我问你,不算这次重生之后,五十年前,你师尊一共与你说过几句话?”

  见天韵不答,雪羚五捋了捋胡须,自得道:“不会超过二十句。”

  天韵从未真正数过,却也知道雪羚五估计得不错,十五年,有时一年都不一定能说上一句。

  说的最多的恐怕还是在她被诛杀的那一年。

  “所以,就算旧雪大人无法进你奉上的热食,她也不会告诉你。”

  雪羚五绕到架子另一边,长长的胡须卷起一卷冰简,将其从架子上拿了下来,“至于汤的味道,你若拿不定主意,可以参考小九方的反应。”

  天韵接过它递过来的冰简,不知是何用意,“与九方有何关系?”

  雪羚五又取下另一卷冰简,“我问你,你煮的汤可曾给容雨苍和九方尝过?”

  它将冰简再次递给天韵,天韵不明所以,但还是接在手里,“九方不愿尝,雨苍尝过,乌听雨也尝过。”

  “他们评价如何?”

  “容雨苍以为不错。乌听雨一开始不愿尝试,怕中毒,但雨苍中和掉了蘑菇毒素之后,她便尝过半碗,也说不错。”

  雪羚五视线在排列整齐的架子之间扫视几遍,目光才落回天韵手上那两卷冰简上,“还不明显么?这并非你汤的问题,当然你以毒蘑菇做汤是不对的,不过旧雪大人是神,并不会被毒死。真正有问题的是旧雪大人和小九方。”

  “唔?”

  雪羚五隔着架子的空隙对天韵道:“若说旧雪大人的四个弟子中谁最像她,那个人一定不会是你,也不是容雨苍,更不会是天竹,而是生在雪山上、长在雪山上的九方若谷。

  他是飘来雪山的孢子,既能存活下来,体质自然也属冰,纯度虽不比旧雪大人,却与旧雪大人有许多共通之处。

  你煮的汤,味道不见得会差,只是旧雪大人受不了你这份情意,下次你再想去你师尊那里献宝,不如先问问九方的看法。”

  雪羚五说这些话只是阐述事实,天韵也知道,但她心里就是忍不住失落。

  四个弟子,她一个人占了两个席位,二分之一的概率,竟然都没能成为和师尊最像的弟子。

  但她想了想,又觉得,和师尊像有什么好的?

  冷冰冰的。

  不是呀,忽然她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反驳她,只是曾经的师尊是冷冰冰的,现在的师尊,并不冷呀!

  她眼里抑制不住闪过一道光,雪羚五也注意到了:“你又想做什么?”

  天韵将手中两卷竹简放回架子上,“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雪羚五诧异,它甚至不明白天韵在说什么,天韵居然自己就明白了?

  天韵边走边说:“我是上品火灵根,师尊却是纯冰体质,生来相克,所以我一靠近师尊,师尊身体便会有所排斥,这与热汤的原理相同。

  所以今日我与师尊送汤时,师尊才会说,等摊凉了喝。既然汤可以摊凉,我自身的炙焰也可以被扑灭!”

  雪羚五大惊,拦在她的去路上,“你想做什么?!”

  天韵微笑道:“我若还是彼岸花,总有一日,不是我的炽焰将寒羚山融化殆尽,就是寒羚山将我的烈火扑灭殆尽。既然如此,何不我早些牺牲,舍弃了这副彼岸花的身躯,做一株小毒草又何妨?”

  雪羚五一听,气得胡子抖了三抖:“你这家伙,都死过一次,怎么还是这么没长进?!跟你说过多少遍,你没有自己的骄傲么?每天没有别的事可干了么?!走走走!你若一直如此,别来我这里!愚蠢!”

  雪羚五将那两卷冰简塞回天韵手里:“快走!这是旧雪大人要的寒羚山册第五卷,上下两册,帮我带给她。快走!笨蛋,气死五夫子我了!”

  天韵没料到雪羚五竟是这般激动的反应。

  直到她被雪羚五从库房撵出来,一手拿着一卷冰简站在门口,她整个人还是愣愣的。

  这时,有个少年恰好看见天韵,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漂亮姐姐!”

  他这一嗓子,顿时从门里窗里冒出许多个脑袋出来:“哇!神女姐姐!”

  天韵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但很快她恢复镇静,想到雪羚五方才骂她的:‘你没有自己的骄傲么?’。

  她曾经有过骄傲的,只是自从遇见师尊后,她慢慢活得越来越卑微。

  在她眼里,只看得见师尊傲岸世间的冷漠目光,却从没留意过,她自己也有凌驾于臻美之上的容颜。

  她朝逆舟堂那群少年人走了过去。

  少年人群中忽然有了一种紧张忐忑的气氛。

  这位红衣神女是朝着他们来的,是来找他们中的谁么?

  会和他们说话么?

  每个人都想往前走一步,但不敢往前,怕冲突了神女。

  其中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文绉绉地嘀咕:“惊鸿一瞥,魂牵梦萦。”

  乌听雨不知何时已站在人群最前面,她在心中默念乌篷家训:“不参与,不旁观,不惹事,不热闹,举世皆浊我独清,众生皆醉我独醒……不参与,不旁观,不惹事……”

  “你也喜欢我么?”天韵淡淡问。

  乌听雨:“……”

  是问她么?

  天韵师姐的视线是看着她的吧?是在对她说吧?

  不止是她,连她身旁的其他少年也都愣得像傻子一样。

  乌听雨:“我……我我……喜欢……”

  突然——

  她瞳孔一缩,从脸上闪过一丝无比慌乱的神情。

  天韵察觉到什么。

  回身一看。

  只见她身后,容雨苍捧着一只刻着月亮纹样的小碗,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这并不使天韵慌张,可是,在容雨苍的身后——

  她看见了师尊。

  尹新雪本来是让雪羚五送两卷寒羚山册来饮冰殿,但一直不见冰简来,于是她便自己来了。

  没想到刚好碰上这一幕。

  天韵只想赶紧逃掉,可这条小小的过道被人堵满,她前不能进,后面又被师尊挡住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问乌听雨这种问题。

  她或许只想问的是,我也有被其他人喜欢的可能么?

  可若师尊误会了怎么办?

  这时,尹新雪默默转身走了。

  天韵:“师尊!”

  她立刻追上去,经过容雨苍身边时,看到容雨苍手里拿着的小碗。

  “什么?”她停下脚。

  容雨苍:“师尊喝完了你送去的汤。”

  尹新雪对身后道:“不是喝完,是倒完了。”

  天韵明显顿了一刹,师尊的语气显然就是生气了!

  她从容雨苍手里取过小碗,另一只手臂夹着两卷冰简,追了上去:“师尊,我不是——”

  雪羚五从库房里一出来,就看见天韵追着她师尊,它气得原地跺脚:“不争气!不争气!”

  见五老师发脾气,其他孩子陆陆续续将头缩了回去,大家很快就都进去了,过道里只剩下乌听雨。

  雪羚五胡须一吹:“你不进去在这里做什么?!”

  乌听雨两颊露出淡淡的绯红,腼腆笑道:“五老师,我觉得我情窦初开了。”

  雪羚五:“你要再不进去,我就让你脑壳初开。”

  乌听雨:“……”

  ·

  天韵好容易追上师尊,一把逮住师尊的袖角:“师尊,我……”

  尹新雪将她夹着的冰简抽出来:“你是真的喜欢乌听雨了?”

  “没有,不是。”

  “既如此,你何必去撩拨她?”

  “我只是……”

  “你只是想知道自己的美貌还可以征服多少人。你只是在旧雪那里碰了钉子,遂想着从别人身上讨回来。”尹新雪语气不自觉加重,“你自己受过求而不得的苦,就想让别人也受一番,是不是?”

  天韵:“我不是……”

  尹新雪强忍着被天韵靠近的刺痛,“你不是什么?我问你,若明日乌听雨来找你,问你今日一问是何意思,你怎么答?”

  “……”

  “你答不出来,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会辜负一颗天真的心。”

  尹新雪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为谁鸣不平。

  或者真的是乌听雨,或者其实是她自己。

  天韵抬起头来,眼底通红:“为何我不能辜负别人?!我追在师尊身后十余载,师尊连正眼都不瞧我,今日我才下了决心,既然生来相克,我便是舍了彼岸花之躯又有何妨?我为师尊放弃得还不够多么?为何师尊可以负我,而我不能负旁人?!”

  “什么?!”尹新雪怒道,“你要舍了彼岸花之躯?!就为了旧雪?”

  天韵神情倔强,不答话。

  她从没见师尊如此恼怒过。

  尹新雪恨道:“我让雪羚十七带你上山,任由你们从红梅树下挖出洛藕,就是为了让你复生,才回来几天,你竟要主动舍弃这个身体?!

  不就是一点点排斥反应么?有什么大不了,我难道忍不了么?!要你如此煞费苦心,牺牲自己,你一定被自己感动得昏天黑地吧?!”

  尹新雪语气戏谑,透着无比的痛心,比雪羚五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真想将天韵扔进天池,让她清醒清醒。

  “去天池吧。”尹新雪说。

  天韵听得懂师尊那番话里的爱护之意,可她不明白师尊为何如此生气。

  她委屈道:“不是说过了仲秋再去天池么?”

  “现在就去。看到你我浑身疼。”

  天韵本想反驳什么,听到浑身疼,她知道这话是真的,她虽没切身感受,却知道能让师尊皱眉的疼,绝不是一般的疼。

  “好吧,”天韵低头,“那我去了。”

  天韵手里只剩下一只小冰碗,她想了想,将碗藏进袖中。

  带去天池吧。

  尹新雪没有回头。

  天韵在心里叹息,苦涩地离开。

  “带件衣裳。”尹新雪道。

  天韵每一步都走得十分不情愿,脚步沉重得犹如被浇筑了冰块,抬也抬不起来,只听她恹恹道:

  “师尊放心,我一定会冻死我自己。”

  尹新雪:“……”

  什么毛病,在旧雪面前话都不敢说一句,但却有胆量呛自己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