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新雪是一个读过原着的人, 因此她知道,只有天韵和方路迷知道失踪的第二段洛藕的下落。

  那是在天韵因偷盗洛藕被处以一百零八枚蚀骨钉的一年后,方路迷偷偷上过一次山。

  当时他还没有成为不可饶恕之人, 渡过冰原只需要躲开雪羚羊的巡视, 而不必担心雪山发难。

  那个时候, 蚀骨钉给天韵造成的伤口还没完全恢复, 但她不必再像前九个月那样躺在床上, 偶尔可以走到窗前, 白日里看着远处的雪山发呆,晚上盯着雪山上的皎皎明月出神, 有时候窗前会奔逐而过几只雪羚羊, 躯干轻盈,过雪无痕, 散发着幽幽的光晕,夜里就像极光落入人间一般。

  那晚, 被月光映照着银霜的雪地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

  大雪中行走不是件容易的事,方路迷走得踉踉跄跄,时不时腿便会陷入雪中,好不容易拔`出来, 下一步又会踩空, 饶是他曾在逆舟堂呆了几年,仍是做不到自由踏雪的程度。

  天韵就这样漠然地看着他,看着他终于一步步走到近前。

  方路迷当着天韵的面跪了下去。

  举过他头顶的, 赫然是一截泛着银光的洛藕。

  “天韵, 拿去弥补罪过, 或许你师尊会将你放出来。”他不敢看她。

  天韵冷冷盯着他:“你承认了?”

  方路迷埋下头,只剩下一头方家人特有的白发, 几乎和雪地融为一体。

  雪光映得天韵脸色愈发苍白,“你既然能将洛藕送回来,怎么不敢承认是你拿了洛藕?”

  “是,我只敢偷偷将洛藕还给你,却不敢承认是我拿了洛藕。今日洛藕我还给你,是我对你不起,从今以后我欠你一个大恩,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可是唯独我不能承认是我拿了洛藕。”

  天韵从他手里拿过洛藕,“另一段呢?”

  方路迷:“事关方家兴败,我不能说。”

  天韵看着手里的洛藕,讥讽道:“我该感激你还回一截洛藕吗?”

  方路迷:“不必。”

  他如此肯定的回答,让天韵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听懂自己语气里的嘲讽。

  就在这个时候,从雪地里跳出另一个身影,趁天韵一时不察,竟将她手里的洛藕夺了去。

  只见谷梁浅握着洛藕,藉着月光打量一番,“不愧是神物。”

  方路迷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警觉道:“谷梁浅,你做什么?!”

  “做什么?”谷梁浅冷冷一哼,“方路迷,我道你深更半夜偷上寒羚山做什么,果然是来找她的。先前我就见你二人来往密切,还以为是我自己多心,看来是真的。”

  天韵靠着窗户坐下去,大概是不想听他们争吵,又或者是身体撑不住,总之她将自己整个人藏进月光照不见的角落,对窗外的两人说:“拿了洛藕就走远些,别扰了我清净。”

  方路迷要去夺谷梁浅手里的洛藕,谷梁浅向旁侧一躲,一脚踹在方路迷腿上,方路迷整个人摔进雪地,他本就长途跋涉才来到寒羚山,体力早已不支,根本不是谷梁浅的敌手。

  几个回合下来,方路迷吐出一大口血。

  天韵却不管他们在外如何打斗,只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呆着。

  砰——

  窗户被人从外面狠狠撞了一下,只听见谷梁浅一个巴掌扇在方路迷脸上。

  “方路迷!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你方家人一生只能有一个妻子,为了延续精纯血脉,故此必须选择修真界不满十八岁且出生于月华最浓之时的女孩,你父亲和你爷爷前不久才去我家提亲,马上就要对外宣布,你却从没上门找过我!好不容易你上山来,我以为你是来逆舟堂寻我,没想到你竟是来寻天韵!”

  “方路迷,你不是个东西!!”

  天韵听着觉得好笑,她真羡慕谷梁浅,心中有气尚且可以对着方路迷发出来。

  而她自己心里就算委屈,也不能对着师尊说半句,即便她说了又能怎样,师尊也不会听。

  “我要去告发你!方路迷!你敢负我,我要让你也承受蚀骨钉之刑!”

  “不行!”方路迷惊慌,“洛藕不是我拿的!”

  谷梁浅却不理他,迳直往黑夜深处跑去。

  然而走出没几米,她忽然停了下来。

  方路迷不知她要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方路迷发现黑暗中的身影竟然不动,在她身边,逐渐亮起了淡蓝色的萤光。

  当月亮整个被浮动的云彩遮住时,雪地里就只剩下谷梁浅站立的位置还亮着光。

  “谷梁浅?”方路迷担心,跑了过去。

  然后屋子里的天韵就听见方路迷疯狂拍击窗户的声音:“天韵,出来!帮帮我!谷梁浅她——”

  天韵想赶他们走,可是当她一打开窗户,方路迷就拉着她的手将她从窗户拽了出去,这时候她才发现,师尊虽然将她禁足在这里,却并未设下任何结界。原来只要她想出去,就可以出去。

  谷梁浅两腿扎在雪地里,身体直挺挺地僵住,她手上的洛藕发出刺眼的光芒,许多道光束往她身体里钻,然而她脸上却崩出密密麻麻的筋络,仿佛血管在皮下相互挤压,要将她的皮囊完全撑破。

  她嘴唇剧烈地颤抖,似乎挤出了几个字,却根本听不清。

  方路迷:“她好笨,她居然想让洛藕与自己融合,可她是金灵根啊!金克木,但以她的金灵根,根本克不住洛藕,她会被洛藕反噬!她已经在被洛藕反噬,怎么办!”

  谷梁浅身上的衣物开始灼烧,手脚露出来的地方可以看见和脸上一样□人的筋络,一直从头蔓延到脚,青紫色、红色,仿佛中毒一般,指甲被灼烧得一颗颗脱落,四肢皮肤开始裂出干谷的疤痕,从洛藕中钻出来的光芒仍在往谷梁浅体内灌,每一道光都像一柄利刃,在谷梁浅身上割出一道口子来。

  “来不及了,”天韵皱起眉头,“她的脏器已经被洛藕烧光,此时只剩下一个躯壳,唯一的办法是先将她的魂灵和身体分开,单独修复身体,再趁身体尚未断气之前将魂灵灌进去。”

  方路迷:“这太危险了!万一没来得及将魂灵灌进去怎么办?!”

  “那就只有死了。”

  谷梁浅的薄唇已烧得有些焦,隐约能听见她发出的几个字:“救救我。”

  方路迷:“可是即便能修复她的身体,她身上也注定会留下烧痕。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天韵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法印,光流中是一朵鲜红的彼岸花,“那你想怎么样?”

  方路迷压根儿没有主意,眼见谷梁浅五官已然扭曲得分不清眼鼻子嘴,天韵遂将方路迷一把推开,将刚才结出的印从谷梁浅的心口打了进去。

  这是冥谷彼岸花的勾心之术,可以将一个活生生的魂灵从生体内剥离。

  但这里是寒羚山,雪羚羊的使命除了守护寒羚山之外,还有一个与生俱来的任务,那就是引渡魂灵。

  因此任何离体的魂灵很快就会将雪羚羊引来,这样一定会惊动师尊。

  必须给谷梁浅的魂灵找一个暂时的宿主。

  在场只有她和方路迷二人,那时候的天韵想都没想,直接让谷梁浅的魂灵进入自己体内。

  两个魂灵挤在一个躯壳是很痛苦的,然而天韵就是这样一边承受痛苦,一边平息洛藕的反噬,一边还要帮谷梁浅修复身体。时间紧迫,谷梁浅的身体已然遭到重创,根本持续不了太久。

  方路迷被谷梁浅打得只剩半条命,出不了什么力。

  天韵只能闭眼,克制自己不要去想蚀骨钉的痛苦和魂灵被挤压的窒息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谷梁浅的身体修复好了,只是身上仍留有许多条灼烧的疤痕,这是去不掉的,洛藕留下的痕迹,即便是药圃的紫檀园主也没有办法去掉。

  尽管日后谷梁浅需要一直戴着遮罩,但至少她的命可以保住了。

  然而这时候,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谷梁浅竟然不愿意回到她自己的身体,她威胁天韵:“我不要那具毁掉的身体,你帮我用洛藕重塑一具新的躯体,否则我永远呆在你体内不出来了!”

  谷梁浅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养大,从来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但她却低估了天韵。

  天韵是冥谷的彼岸花,别的植物见着阳光时,她身畔是百鬼夜行;

  药圃里长出来的植物每日享受花香鸟香,而她每日嗅到的,只有从裂谷炼狱里升起来的葬气;

  当凡界下起潇潇细雨时,她在冥谷抬起头看见的,是恶鬼厮杀的腥风血雨。

  只是这些年为了师尊,她将自己的本性收敛起来。

  那不代表她能够受人威胁。

  这一次,她重新结了一个更大的印——

  勾心之术。

  只要将印打入自己体内,就会将她自己的魂灵和谷梁浅的魂灵一同剥离出来。

  可是,植物身体不比修士肉身,谷梁浅魂灵离体后,肉身尚能维持存活一段时间,但植物的魂灵一旦出体,就像禾苗被扔在烈日下烤干,无论再给它多少水都救不活了。

  就算天韵因其强大的灵根,原本能比寻常植物多活几刻,可她连续两次使用勾心之术,对修为损耗极大,加上她受的蚀骨钉还没完全复原,方才又帮谷梁浅修复身体,身体早已是在强撑。

  所以对她而言,魂灵出体意味死亡。

  但那时候的天韵根本不惧怕死。

  她不是被谁杀掉,是她自己选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当印从她的心口穿过去时,感受到魂灵被迫和血肉分离的刺痛,朦胧中她似乎看到雪地里有一人朝自己飞来,是做梦吧,她好像觉得那个人是师尊,随后她倒在雪地里,失去了意识。

  当她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又是在自己被禁足的屋子里。

  她的魂灵还好好地在身体里,但感受不到谷梁浅的魂灵。

  是师尊帮她将谷梁浅赶了出去么?

  师尊站在门口,身前跪着方路迷。

  “你上山来做什么?”师尊冷冷的声音穿透风雪而来。

  天韵沉默地看向方路迷。

  方路迷和天韵远远对视,这是他最后一次承认过错的机会。

  他的嘴唇不住颤动,或许他想开口和天韵说什么。

  但良久过后,却见他缓缓伏下身子,朝师尊行了一个膜拜雪山的大礼,五体投地,而后道:

  “我来探望天韵,仅此而已。”

  他的答案还是一样。

  这一刻,天韵闭上了眼睛。

  当日上午,寒羚山便往九州大陆传去消息,说谷梁浅死在山上。

  过了没几日,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谷梁浅死在离天韵禁足不远处的雪地里,心口残留着冥谷独有的葬气,浑身上下皆是灼伤的痕迹。

  若只是存在葬气,还可以解释为冥谷之人做的。

  可灼伤——

  世人皆知,寒羚山从不奉热食,不生草木,亦点不起火。

  据说逆舟堂的学生曾忍不住口腹之欲,偷偷带了木柴上山,试图烤几颗土豆加餐,可是当准备生火时,却发现就算以灵力作引,那木柴也生不出半点火星。

  后来这件事被雪羚五老师发现,雪羚五解释:“寒羚山冰雪经由千万年冷气沉淀,寻常火种经不住寒气,故生不出火,除非是同样经过千万年炙烤的裂谷炼狱之火。”

  裂谷炼狱在冥谷深处,从来只有被投入其中的恶灵,却从未有人能带出火种。

  除了天韵——上品火灵根。

  那时候天韵每天都会在寒羚山后面的一间冰室里开灶,那里有雪羚羊帮她用雪砖堆砌的灶台,每日清晨,天韵都会引一道炼狱的烈火来山中,以灵力为助燃物,做出一碗热汤,给她师尊端过去。

  这不是什么秘密,逆舟堂里所有人都知道。

  于是,这些本不相关的事,最后却都成了天韵的‘罪证’。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