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寒羚山已八天有余, 再次踏足雪山境地,天韵竟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

  方路迷从雪羚十七背上下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雪山上冰冷的气息, 好多年没来, 当年他们那第一批入得逆舟堂的少年人们, 如今都已成了修真界里的翘楚, 唯雪山皑皑, 五十年不变。

  物是人非。

  雪羚十七得到的指令只是让带天韵上山, 因此一到山上,它便跑没影了。

  身影临消失前, 留下回声在雪地里:“奉劝你们一句, 上山可以,偷洛藕不可能, 天池守卫比平日加强十倍,不要妄图效仿当年天韵的行为, 你们会死无葬身之地。”

  天韵和方路迷相互对视一眼,两人什么都没说。

  雪羚十七肯带他们上山,这件事虽说不怎么靠谱,但它留下的这句忠告却有些道理, 从上山到现在, 天韵发现山上奔逐的雪羚羊不足以往的一半,想必都去了天池。

  乌听雨从一上山开始,视线就始终盯向天池的方向。注视许久, 她偏了偏头, 不解道:“好奇怪, 你们明明不会往天池方向去,但天池待会儿会发生一桩祸乱, 怎么回事啊?”

  “你预知到了什么?”天韵问道。

  乌听雨摇摇头:“寒羚山结界很强,我预知不到太多,方才也只是闪过一个画面,好像是雪羚羊抓住几个人,人影模糊我看不清,约莫是三个。不会是我们三个吧?”

  方路迷:“很简单,你留在这里哪里也别去,这样预言绝不会成真。”

  乌听雨:“方伯伯,我怎能不去?”

  方路迷视线和天韵在空气中轻轻一碰,两人毕竟曾经相识,已有了些默契。

  这时只听方路迷道:“只要你不去天池,预知中的三个人被捕的画面就不会出现,不是么?”

  乌听雨不肯,她看着天韵,“旧雪大人让我跟着天竹,我不能离开她。而且我看到你们要去的方向根本就不是天池,你们上山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你都不知我们来做什么,你就跟着来,”天韵起了点坏心思,嘴角扬起一个坏笑的弧度,故意吓她,“难道不怕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将你毒死?”

  乌听雨听了这话不仅不害怕,反而笑了:“阿爹预知我能活一百零二岁,今年我才十五岁,还有得活呢。”

  “你阿爹骗你,”天韵说,“我曾在寒羚山的灵册库中见过你乌篷家的寿命纪录,上面写着,你将于寒羚山历三百四十九年,秋,霜降,日暮时分,死于一场水患。”

  寒羚山的历法和山下的历法不同,但按照寒羚山历,今年正是三百四十九年,离霜降只剩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不可能!”乌听雨瞳孔猛地一抽。

  “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你阿爹,看我有没有骗你。”天韵不甚在意道。

  “不可能!!”乌听雨声音变得急迫,她越是想要凝下神来预知自己的寿命,越是发现自己专注不了,她看见对方的神情不像开玩笑,突然她如遭雷殛,刹那间的顿住,然后朝山下冲了下去。

  天韵和方路迷朝饮冰殿的方向走去。

  方路迷从衣襟里拿出一张面具,戴在脸上,恰好遮住他被烧毁的脸,他的声音早已没了当年的意气,多了些垂垂老矣的丧气,但仍听得出其中包含了笑意:“寒羚山有灵册库吗?”

  天韵边走,道:“有。”

  方路迷:“库中有寿命纪录么?”

  天韵哼哼一笑,“除了寿命纪录,什么都有。”

  方路迷:“让她不跟来的方法有很多,她年纪还那么小,你做什么骗她?”

  “年纪小?”天韵瞥他一眼,“你在她这年纪,不是已经将丹青的肚子搞大了么。”

  方路迷神色一动:“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

  天韵冷哼:“你觉得我说话难听?若非你和丹青这对痴男怨女,我至于落得那般田地吗?”

  “方家已经灭门了,”方路迷嗓音中带着无奈,“就剩我一人。而我不是也冒着危险陪你上山了吗?”

  “你陪我?”天韵不屑,“你究竟是陪我,还是为了你儿子?”

  方路迷停下脚步,“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天韵站定,目光冷冰冰锁着他,“你还在装吗?方路迷,你以为我会觉得你有那么好心陪我上山取洛藕?容雨苍拿九方的命和我换洛藕,你难道想不到她拿洛藕去做什么?”

  方路迷眼睛和眉毛挤成一块,显然他十分不解:“这和我儿子有什么关系?”

  天韵:“我离开后,容雨苍和你儿子关系很要好吧?她拿洛藕除了能救你儿子,还能做什么?”

  方路迷仿佛明白过来什么,神情略有失落,却松了口气,“原来你以为容雨苍会为萤归做到这个份上……她若是真能那么做……便是要我的命,我也没什么话好说。”

  方路迷面具下的眼睛乌黑,此刻却因天韵的话而泛着水光。

  天韵嫌恶:“大男人,你哭什么?”

  方路迷吸了口气,道:“天韵呐,你怎么总是这么迟钝?”

  “……”

  此时两人已经来到饮冰殿的大院外,一抬头便能看见墙内盛开的红梅花。

  一朵花瓣翩然而下,恰好落在天韵肩头。

  方路迷将花瓣取下来,视线没有焦点地盯着它,意味深长叹道:“天韵,五十年前你就是这样,你以为你的感情比所有人都要强烈,正因如此,你总是忽略别人对你的感情。

  容雨苍固然和萤归交好,但不到性命之交。倘若说,世上有一人会让容雨苍宁可违逆苍生也要去救,那便只有——”

  他的目光落在天韵身上。

  天韵没来由浑身紧绷,心扑通跳了起来。

  答案似乎就在嘴边,好像下一秒就要跳出来。

  “那便只有——”方路迷深叹口气,“只有你啊。天韵。”

  这几个字当头劈下,天韵心脏仿佛被人揪着使劲往下一沉。

  五十年前的记忆将天韵包裹起来,她看到了过往一幅幅灿烂的画面——

  容雨苍跑在前面,挖到埋在雪地几米之下的雪莲,身后的天韵这时追了过来,两人欣喜拨弄着雪莲的花瓣,击掌欢笑:“太好了,又挖到一颗,昨日来求雪莲的那个孝子,今日让他将这雪莲带回去吧!”

  ……

  松果被埋在雪地下,天韵将雪坑填上,跪在那片地前,闭眼合十:“希望来年山上可以长出第一棵树,希望来年长出小树苗的时候,师尊从我身旁经过时能和我多说几句话,什么都可以,我会告诉师尊,这棵树是我为她种的!”

  ……

  守在雪山顶上,呼呼的风吹过她二人的耳畔,天韵和容雨苍躲在一个毯子下面,相互紧紧依偎,当初晨第一缕阳光落在她们的脸上,从天韵的方向恰好看见师尊从饮冰殿中走出来。

  她惊喜地扔开毯子,站在山巅,朝师尊的饮冰殿那里望去。

  大概一天的心情都会变好……

  ……

  还有很多很多的往事。

  都是容雨苍和天韵在寒羚山上的过往。

  只是在天韵的记忆里,她不知道当她在埋种之处闭眼合十祈祷的时候,她身旁还有另一双眼睛注视着她。

  那棵只存在于她二人希望里的树,天韵以为那是她为师尊种的树,可是在容雨苍心中,那是她容雨苍和天韵一起种的树。

  天韵不知道,当初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她们身上时,她从山巅眺望师尊的身影,容雨苍的视线却在她身旁,凝视落在天韵脸侧的光芒。

  ……

  只是,这些都是过往了。

  天韵没什么表情,推开饮冰殿的院门时,只见那棵红梅树下竟铺了一地的花瓣。

  一阵带着花香的风吹来她的脸上,她几乎要往后跌倒在门槛上了。

  方路迷伸手要扶一下,天韵却让开了。

  “哎,天韵,”方路迷不动声色地走进院中,“其实你该告诉容雨苍你的真实身份的。”

  “你当时为何不说?”天韵质问。

  方路迷:“我以为你想要利用洛藕塑回自己的身体。毕竟天竹草虽毒能克万物,却终归是木灵根,如何比得过冥谷彼岸花的上品火灵根。”

  天韵冷道:“所以你来寒羚山——”

  “我来寒羚山还能为什么?”方路迷失望道,“是为了赎我当年的罪过。”

  “不是为了方萤归?”

  方路迷见天韵不肯相信,于是垂眸笑了笑。

  再抬头时,只见他视线望向不远处的皑皑雪山,并起三只手指道:“今方路迷,在此向寒羚山及旧雪大人立下大誓,若是为了方萤归而来取洛藕,便叫我与我儿方萤归永世不得超生!”

  这个时候,人在洛阳闹市行走的尹新雪忽然愣住了。

  她感应到了方路迷的大誓。

  这怎么回事?

  她默许雪羚十七送方路迷上山,那是因为她以为容雨苍要洛藕是为了救方萤归,同时她认为方路迷一定也知道容雨苍的打算,所以他才会主动要求上山帮助天韵取得洛藕。

  尹新雪喜欢方萤归那孩子,所以她纵容天韵去救他。

  洛藕固然衔接凡界大江大河,不容采摘,但早年便已被人摘下的就没什么所谓了。

  当年方家人往方萤归体内塑入一段洛藕,第二段洛藕却从此消失。

  而天韵和方路迷便是唯二知晓第二段洛藕下落的人——当然还有熟读原着的尹新雪。

  她纵容天韵寻的,正是这第二段洛藕,而非天池里的洛藕。

  第二段洛藕放在那里也无用,不如挖出来救一个可爱的少年。

  萤归,归来的萤火,多好的寓意。

  纵容天韵救人,总比纵容天韵到处杀人要好。

  可方路迷的这一个誓言却将尹新雪的猜想推翻了。

  如果方路迷上山不是为了方萤归,那还能是为了谁?

  如果容雨苍要洛藕救的人不是方萤归,还可能是谁?

  猝然一个可怕的念头砸进尹新雪的脑海。

  是天韵!

  容雨苍要救的人是天韵!

  意识到这一点后,尹新雪忽然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紫檀这时从闹市的另一头走过来,手里拿着从凡界市场上买来的蛇虫药材,就在她刚发现旧雪身影的刹那,刚抬起手试图唤旧雪一声,却猝不及防看见旧雪的身影从凡人堆里消失了。

  熙攘的人群爆发惊叫,一个活人竟这样就消失了!

  是神来了人间!一定是!

  他们不知道的是,神现在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