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梦到了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稍稍长大一点, 似乎变得凶狠许多,依旧穿着破衣,瘦得骨头明显, 不过不像上一次那般, 仿佛碰一下骨头就会折断。
倒也是,上一次梦见小姑娘还是在三年前, 如今她已及笄待嫁, 小姑娘若是真存在于这世间如何能不长大,她倒是想停留在三年前……
罢了, 此乃她所求,何必再自怨自艾。她不再多想, 仅专注地望着似近又远的小姑娘。
小姑娘正吃着有些发霉的干粮,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警惕地来回巡视四周,应是发现什么,她扔下干粮起身迅速躲开。一只狗扑了过来!
她吓了一跳, 不由得后退一步。但小姑娘没有胆怯,冷眼旁观那狗抢食她的食物,在它快将吃完之际, 小姑娘宛如蓄势待发的野兽一般蹿出去,扑抱那只狗滚了一圈, 骑坐于狗背, 接着抬手亮出手中磨尖的石头, 以迅雷之势刺入狗的后颈, 血水喷溅。
溅了小姑娘一脸, 也好似溅了近在咫尺的她一脸, 她却没有不自觉地躲避, 仍是呆呆地望着小姑娘。
奇异的情绪荡在心中。
似迷茫似痛快,又隐藏着一种期盼。盼望着什么呢?她知又不知。
那只狗又挣扎一会儿,终于咽气,小姑娘大口大口喘息着,应是很累,然而她并未就此休憩,而是将那狗拖进林子,随后……
意料之中的血腥。她看着,心情复杂,既不落忍又觉得理所当然,同时颇是心疼小姑娘,小姑娘或许从未有一日不是拼尽全力地活着。倘若有个平凡的家,有亲人在身旁,小姑娘又何至于去狩猎野狗,何至于谨慎地躲进林子茹毛饮血。一切不过是生活所迫,身不由己,她同样如此。
心绪愈发沉重,眼前小姑娘的身影愈加模糊。她知道梦要散了,醒来之后仍是昏暗无光的日子。
她醒了,醒得干脆。
叹了口气,她一如往常去打水洗漱,不同以往的是再也没有娘亲温和的呼唤声。
她娘亲在一年前死了,死在黑巷子,被发现时不着片缕早已断气,却仍是在被一个乞丐欺辱,浑身上下都是黑印子。
她属实不明白,为何这世上站着行走的畜生那般多,为何女子的命运逃不过被畜生欺辱践踏,为何公道从不在女子这边……
无有为何,不过是因为她们乃女子,不过是因为她们乃有些姿容又无权无势的女子,不过是因为她们乃砧板上无法反抗的鱼肉,仅此而已。
辱杀她娘亲的人是谁并不难猜,这秦京一隅的恶霸,与权势勾结的恶霸,以及手握权势的畜生,能轻而易举用一副丹青引诱娘亲去往某处,能轻而易举将她娘亲拖进黑巷,杀人而不犯法,除了那些地头蛇还能有谁?
先是派人重伤她爹,勾结医馆狮子大开口,再是以送画之名诱使她娘为救爹的性命而外出奔走,遭辱送命。最后来下所谓的聘,以她爹的性命相威胁,以她娘的仇恨相引诱,逼迫她同意出嫁,好一招威逼利诱。
若非有灰狼在,他们恐怕就连这肮脏的心思都不会费,直接将她掳走,再随便用一具尸首打发她的父母,她便可堕入地狱。
她都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怨怼,是庆幸自己仍完好无损,还是怨怼灰狼不该保护她,若不得保护,她父母起码不会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
然不论如何,结果都可想而知,他们逃不过这样令人无能为力的结局。
她有时可真恨啊,恨自己没有权势,恨生为女子,也恨这招来祸端的容貌。她不止一次想毁去这姿容,可惜为时已晚,此时毁容,下场会更加凄惨。她还能做些什么呢?除了顺从那些畜生,除了卧薪尝胆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泪水混杂着井水坠下,她立于后院的井边,抑制着某种冲动却又无比渴望冲动冲破理智。
“我帮你。”
如玉石般清寒的声音落在耳畔,她错愕地转头,灰狼首映入眼帘。第一次,她说话了。
“你,如何能帮我?”她苦笑,心中仍是充斥绝望。
“杀了他们。”没有一丁点迟疑,像是碾死一只蚂蚁那般冷漠轻易。
灰狼漠视生命,正如她除了一直跟随她保护她之外什么都不做,即便她央求她跟着她娘亲,央求她去给她爹讨回公道,灰狼也无动于衷。
如若不是她起了寻死之念,灰狼甚至不会开口说一句话,哪怕是安慰的话。
她到底是有怨的,就算知晓不应该。
可从始至终,她只能依赖灰狼。是以她将怨气深埋于心,不知何时她的真情掺杂了假意。
她笑着说:“好啊,你帮我杀了他们。为我娘报仇,将我爹治好,之后我便只属于你。”
“……”
灰狼没有回答,仅是伸出手将悬在她眼角的泪抹去,极尽温柔。
她怔愣,这一瞬间仿佛看见灰狼在笑,不给人一点温暖,却能让人安心的笑容。
灰狼去做了,而她在照顾完父亲后,待在院中等她,等着等着又入了梦。
毫不意外再度梦到那个小姑娘,她本以为小姑娘依旧在那个小村子里受苦,却没想到小姑娘待在一个破屋子,浑身黑紫,蜷缩成一团,已经奄奄一息。
她忽然心慌得厉害,迈步跑向小姑娘,可不论如何奔跑,小姑娘与她的距离仍是不远不近,她根本无法触及她所在的地方,唯有心痛愈来愈强烈,愈来愈难忽视。
犹如细针在心上刺字,一笔一画,一遍又一遍,直至那二字刻骨铭心,清晰可见。
“周……霖……”
她的嘴唇动了动,在吐出这两个字的刹那惊醒,惊醒的瞬间血腥味扑鼻,灰狼首随之映入眼帘。
她呆呆地望着他,任不知何时垂下的泪珠滴落,轻喃低唤:“周霖。”
周霖伸出的手顿了一下,从她的脸旁轻柔掠过,抚上她的后首,将她拉入怀中,小心地用了一点力。
一个满是血腥气的温暖怀抱,令胸中的寒宫玉兔欢欣雀跃。她阖上眼,笑了,无有任何犹豫,回抱着他。
此时此刻王□不得不承认,她的的确确有些喜欢眼前这个人,不论假意还是真情。
“带我走吧,周霖。”她于他耳边喃喃。
“好。”
没有多余的话,周霖将她打横抱起,运轻功,携着清风,吹散血腥气,亦吹散凝于她眼角的泪。
王□回望着生活十六年的家,回望着她那伤病未愈的“父亲”。
心下叹一口气,终究是有些许不舍,哪怕她当下了然:一切不过是场求不得的梦。
“他们待我可是真心?”
目光已无法寻见那平凡的房屋,王□的声音隐没在猎猎作响的风中。
周霖沉默两息,回答:“嗯,他们不是敌人。”
却也算不上朋友。王□兀自补全后面的话,难说没有失望,不过虚假的也好,起码此时将“父亲”丢下,她不会有多自责。而清醒前得到的父母之爱,她已是满足,不再奢求。
“去何处?”她便又成了寒冰一块,仿佛方才所有显露的情同这场幻梦一样,不过是唬人的错觉。
周霖瞥了眼底下的喧闹与火光,平淡地说:“天涯海角。”
闻言,王□微怔,旋即轻笑出声:“好,你想去,我陪你。”
直到梦醒。
或许是见王□已经清醒,那织梦鬼不再隐藏杀意,端在这浓重无星月的黑夜,牵引无法计数的傀儡,宛若惊涛骇浪,向逃亡的二人奔腾而去。
权贵、官兵、富绅、百姓,不论是何身份皆拿起利器,老人、男子、女子、孩童,不论是谁皆一副青面凶相。
何止百鬼,简直是万鬼夜行,其间有几个丢了头的,有几个洒着血的,还有一个受了重伤,王□再眼熟不过的面孔。
她勾了勾唇角,笑达眼底,尽管眼下正被追杀,已经有不少官兵攀上屋顶,正举着官刀向他们冲来,还有箭雨混杂着石头火把毫不客气地倾泻而下。
面对此情此景,王□居然颇觉畅快,明明危在旦夕。
“梓曦,抱紧我。”
在双腿下坠的瞬间,王□难得姿态不雅,双腿盘上她夫君的细腰夹紧,同时手臂紧紧箍住周霖的脖颈,又嫌那狼首面具碍事,遂不由分说地将之掀开取下,顺手砸向将飞袭而至的官兵。
瞧着那官兵被砸得后仰,王□欢快一笑,模样颇是肆意。
而周霖则一手紧搂她的腰肢,一手持剑,将箭矢杂物、刀光剑影尽皆挡下,确保她的公主不会受半点伤害。
不知缠斗多久,血快将整个秦京城染红,只有一半魂魄的周霖终于支撑不住露了破绽,一支箭刁钻地扎向周霖后心,彼时她正疲于躲避旁侧杀招,对于那箭已然避之不及。不过她不在乎,只要她的公主无碍,她纵死又何妨?
“噗哧”一声,箭矢穿肉而过,耳畔闷声一响,温热砸于后背。
周霖眨了下眼,错愕随着泪花飘出。她张开口,哽咽,喊不出声,唯怒火喷涌着要把喉咙焚烧。
“无碍,我相信……”又一支箭刺穿手臂,王□咬了下唇,继续说,“你。五年前开始,□便一直,相信君泽。”
觉察到她已力竭,周霖猛地钻进昏暗的巷子,躲在草垛后面,一如很久之前杀了人牙子,抱着她躲避官兵追捕。
她小心翼翼挪动她中了两箭,早已被血染红的手臂,瞧着她惨白的面庞,故作轻松的神情,周霖感觉自己的心已经被碾碎,比魂魄被撕裂时还要疼百倍。
“你的脸,怎么回事?”王□的声音虚浅得仿佛风一吹就散。
周霖垂目,一边小心仔细地将箭矢拔.出,一边回答:“一半副魂,无面。”
“所以,戴着面具?”王□闭了下眼,冷汗直淌,她扬起唇角,用未受伤的手拂去他面上的泪,这模糊的面庞唯有眼睛清晰明亮,结果这人偏要让这双眼蒙上水雾,真是有些过分。
“嗯,怕吓到你,也怕你太早清醒被它察觉。”
外面杂声不断,应是仍在寻找她们的踪迹。周霖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被近在咫尺的王□听到。
“这般相信我?”王□戳了戳那模糊似糊着一层雾的面颊,很柔软的触感。
周霖利落地给她包扎止血,回应:“梓曦聪慧,但凡有丁点蛛丝马迹,只要不自欺欺人便足以窥见真相,我如何能不信。”
“你仿佛若有所指?”王□微微挑眉,手上的动作一顿。
周霖看了她一眼,似有苦闷。
“周霖,有些事我身不由己,心亦不由己。你又如何,可愿坦诚相见?”她揉捏他的脸颊,玩心丝毫不减。
“……”
他不回答在王□的意料之中,她亦无有多少期盼。
哪知这双墨眸藏了真诚。
“你若心悦于我,我便予你坦诚。”
郑重而干脆,令王□颇感意外,她遂不自觉地笑着反提条件:“你若一直爱我,我便心悦你。”
此语入耳达心,周霖一双墨眸浅弯,深藏的情意涌现,绵绵不绝,她认真道:“好。”
随着这一个字落在王□耳畔,那些牵线傀儡终于找到她们所在,拥挤着吵闹着将涌入这巷子。
忽然天边响起悦耳的一声“叮当”。
瞬间,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
作者友情提示:明天要开始倒v了,看过的小天使要看清不要误买哦,从
另外,倒v当日将掉落六更qwq(存稿君特别多加了三更在箱子里)第一次三更在10点掉落,第二次三更在10点半掉落,小天使们到时别忘了接收哦~
之后更新都是九点连更三章,不分时段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