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国师回京了。”灯火通明的寝殿中,连仄急急忙忙地进来了,趴在地上向年轻的帝王汇报消息。
躺在床上帝宣重重咳了几声, 连仄动了动,想要上前服侍却生生又忍住了, 他将身体伏得更低。
帝宣艰难地翻身坐起, 刚过而立之年, 他本该是意气风发,但此时的他面色苍白如纸, 两颊再不复先前的饱满, 已然凹陷了进去, 病入膏肓。
“传……国师觐见。”这短短的一句话说完,他又开始大口喘气, 撑在床沿上的手宛如枯木。
连仄半天没有任何动静,只浑身颤抖地趴在地上沉默流泪,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他怕护国殿下, 也怕国师。
连仄自幼便跟在陛下身边, 是陛下的贴身近侍, 两人一同成长,他也曾盼着陛下能早日摆脱护国殿下的束缚, 独揽大权,但那显然是很难达成的。
后来陛下拉拢皇族的几位供奉, 重用国师, 甚至救出了昭明太子的魂,这让他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然而事实证明, 护国殿下把控陈朝江山千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推翻的。
经过一番清洗,皇族中乃至于整个中天境都不敢再有半点不利于护国殿下的声音传出,帝宣身边的人被撤下,全部换血,唯独留下了连仄,让帝宣不至于孤苦无依。
然而眼下连仄却头一回抗了旨,趴在地上没有执行,这让帝宣彻底陷入了绝望,无力地躺了回去。
“罢了,如今的朕,想必也请不动了她了。”帝宣用手背遮住了眼睛,将眸中的悲意掩了去,他对连仄说道:“你出宫去吧,最好离开龙庭,走远点,永远别再回来。”
连仄终于忍不住,痛哭着扑到龙床前,“陛下,龙族墓地……快要镇压不住了!”
帝宣孱弱的身躯狠狠一震,随后似想到了什么,缓缓睁开眼,眼里的悲痛转为了狰狞的疯狂,他喘着气大笑道:“好……真好!就让整个龙庭、不,整个人间,给朕一起陪葬吧!”
……
国师府许久没有住人了,一开门就掀起一片灰尘,扑面而来,屏住呼吸静静站了会儿,国师转过身,面无表情地从季尧身旁走过:“不想打扫,还是去昭宁公主府吧。”
季尧往里看了一眼,同意了她的看法,抱着狗子牵过毛驴就跟着她离去。
好在昭宁公主府常年有人,下人也是勤勤恳恳,将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国师动用武力将人赶跑了,打量着这处刚夺下来的地盘,很是满意。
季尧许久不曾来过这里,看着眼前与她住时一般无二的景,一时有些恍惚。这里的一切都是帝昊按照她的喜好布置的,贯通龙脉,是一处顶级地修炼圣地。
她在这里住的时间并不长,府邸仅仅是帝昊赠予她的及笄礼物,他更愿意女儿住在宫中。但实际上,季尧更多的是住在书院,那时的她已经与牧离互诉衷肠,一刻也不愿分开,只在旬假时带着牧离过来小住,避开多余的人,亲密无间。
后来有一次她们正在耳鬓厮磨,陆衿突然驾临,发现了她们与世俗相背离的情感,大为震怒。陆衿当时什么都没说,失望地看了她们许久,沉默着离开了,待回宫后便展现出了她凌厉的手段,甚至不惜借助帝昊的名义,下旨将牧离调回北州。
那时的季尧与牧离情意正浓,自然不舍爱人离去,她难得鼓起勇气反抗阿娘,却被陆衿身边的暗卫拿下,扣在宫中不得外出。
帝昊到底是疼女儿的,见不得季尧每日以泪洗面,偷偷遣人将她放了,让她跟牧离远走高飞,在陆衿气消前不得露面。
然而这一走,她与陆衿便成了天人永隔。
当时的北边已经蠢蠢欲动,龙庭也混入了不少新面孔,帝昊不得不未雨绸缪,趁机将季尧送出龙庭,就算国破,他也要保女儿安宁。况且他在季尧身边留了不少暗卫,必要时刻还可拿捏住牧离,成为与陈王谈判的筹码。
可他千算万算,还是输了,输得一败涂地,国破家亡。
季尧从回忆中抽离,便见国师正颇有深意地盯着自己看,不由问道:“怎么了?”
“你在体内下了血咒?”
“我怕放血时速度太慢,就弄了个血咒,争取死快点。”季尧的声音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罢了。
难得她有这种觉悟,国师不禁点头:“是啊,等待死亡来临的滋味确实不好受。”顿了顿,她良心发现地说:“没关系,到时我直接在脖子上开道大口子。”
季尧:“闭嘴吧你。”国师越说她越慌,都想偷偷跑路了,但跑路是不能跑的,为了承璎和牧离,她只能去死了。
这段时间她时常在想,若承璎能复活,国师是不是就能原谅牧离了?届时一家三口团聚,她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国师见她不说话了,也没继续追问,只道:“去寝殿吧。”
昭宁公主府的寝殿借助阵法引入了龙脉,住在这里就算只是寻常吃饭睡觉,也能无时无刻受到龙气滋养。
国师走在前面,轻车熟路地带着季尧来到寝殿,她手轻轻一拂,那紧闭的殿门就开了,她指了指,说:“在此地布阵,可以直接贯通龙族墓地,那些被我净化过的龙魂就会源源不断地提供魂力。”
季尧咬着指尖思索,她的灵识固然强大,但身体娇弱不堪,一日三餐不可少,睡眠也要充足保障,中午还得午休,不然布阵时根本撑不住。
“刻画招魂阵与通界阵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国师微微蹙眉,季尧还以为她是不乐意了,便见着拍掉了她叼在嘴里的手,斥道:“才抱了狗,脏死了。”
季尧怒了:“我在跟你说正事!”
“哦,一个月就一个月,反正你在器宗布下的困阵可以坚持三个月。”国师无谓地想,只要牧离不来,她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我只想问一下,这一个月里我的吃喝该怎么办?”季尧显得忧心忡忡,整个公主府的人都被国师赶走了,连个厨子都没留下,而国师显然是不会亲自下厨的,她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难不成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国师瞬间明了她的担忧,简直恨铁不成钢,到底是承璎重要还是吃饭重要?不过她也没办法,季尧饿死了招魂阵也刻不了,她四下看了看,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这里值钱的宝贝不少,我拿一部分去当了,每天给你在酒楼叫上一桌。”
季尧得寸进尺地强调:“要觅云楼的!”
国师默了默,忍住了一把拍死她的冲动,黑着脸找值钱东西去了。
嗯,这个衮玉屏风不错,那个碧焰宫灯看起来也挺稀有的,要不把大门口的牌匾也当了吧,肯定够一个月的伙食费了。
想到这里,国师干脆把手上的一堆小物件扔了,拆下刻有“昭宁公主府”的金字匾额就去了当铺。
当铺的老板是本地人,偶尔也会从牧离家门口路过,对这块牌匾有印象,再看这木料,确是世所罕见的九天楠,独此一块,而更令他惶恐的是,匾额的右侧还有高祖玺印。
老板惊恐地打量着国师,正不知道怎么开口,便听得小厮来报:“护国殿下的府邸遭人抢啦,府人被遣散不说,那贼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拆了匾额,一路大摇大摆地来了当铺。”
老板听罢,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国师撇撇嘴,知道这人一时半会儿醒不来,无奈之下只好扛着牌匾直接去了觅云楼。
觅云楼的主人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早就收到了消息,亲自出面接待,他指了指被随意扔在大堂的匾额,不解地问:“小季尧,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二狗,我将这牌匾质押给你,你给我提供一个月的伙食费,待牧离回京,再把钱补给你。”
“……你不叫我小名我可能就答应你了。”
国师千年前就是觅云楼的常客,王二狗是这里的小厮,后来有幸拜掌柜的为师,以厨入道修成化境,是以两人算得上是老熟人了。
国师瞄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叫了声:“王掌柜。”
王掌柜还是将头扭向一边,纠结着要不要做这门生意:做吧,平白得罪护国殿下,那女人可记仇了;不做吧,得罪国师,他活得够久了,熟人早没了几个,小季尧算是其中一个。
就在王掌柜权衡之际,国师的左手化作了狰狞龙爪,右手摸出一柄指甲锉,正若无其事地修着那利刃般的指甲。
王二狗:“……”与其害怕牧离未来的报复,还不如关心眼下国师会不会一气之下将觅云楼拍散架了。
国师得了王掌柜的应承,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待她回到寝殿,便见季尧正趴在地上,用着那根歪歪扭扭的小铁棍认真刻画。
没有随手画线,事关复活承璎,她必须保证每一条阵线都不会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