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绪自认为是天之骄子, 家世好,天赋好,始终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成年后更是助父亲夺取天下,而他自己, 也成为了一国太子, 位居万人之上。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 本该轻松和睦的家宴,却成为了他以及众多牧氏族人的丧命之宴, 而收割他们生命的正是他宠爱的侧妃。
没有人知道陆心盈已经达到了化境, 也没有人知道她会在宫宴上复仇, 毫无预兆,甚至连半点符箓出发的灵力波动都不曾有, 就那么突兀地爆发开来,以至于不少人至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其中就包括了他的女儿,承珮。
若是就这么死了还好, 可他偏偏没有。大约是高祖防御神器的庇护, 他的魂魄被保留了下来, 破碎地流离于人世间。直到有一天, 一阵诡异的吸力将他散落在各地的魂魄统统聚集在一地,让他残破的意识终于稍稍觉醒。
他察觉到自己的魂魄正在被人温养、缝补, 那人的气息他格外熟悉,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血脉上的亲近感。当他意识成型后, 他终于借助魂魄之力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竟是他从未放在心上的亲妹妹。
母亲在生下牧离不久后就离世了,父亲忙于军务也无暇照顾他们兄妹俩, 小时候的牧离常跟在兄长身后,像个小尾巴。妹妹长得乖巧精致,性子却有些暴躁,幼时的她控制不好雷灵力,牧绪无端被劈了几次后,对这个妹妹疏远起来了,就算是二人背井离乡同赴万法书院求学,他也不曾过多关注,只一心扑在学业上,始终保持着万法书院第一人的位置。
他的求学生涯很平淡,回忆起来也没什么浓墨重彩,要说唯一算得上色彩的,就是陆心盈了。因着他在书院内外院无人撼动的地位,大多数人对他都是避之不及,唯独陆心盈,每次都是无意识地往他身上撞,撞一次就算了,还不知道转弯,继续撞第二次,当第二次尝试无果之后,就自动将他归为危险玩意儿,掏出大把符箓砸过去。
被砸过几回的牧绪觉得颇为有趣。
有一年春节他回了北州,当作玩笑向父亲提了此事,父亲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凝神沉思。在他启程回龙庭的那日,父亲将一个须弥戒交给他,装满了奇珍异宝,其中包含了一件神器。
牧柯派了最信任的手下陪他一起回龙庭,向陆家提亲。他自小被当成陈王的继承人培养,精通谋略,一眼就看透了父亲的计划,此事成,可进一步割裂季陆两家,不成,牧家也无甚损失。
虽然陆冕的拒绝在他的预料之内,但一想到陆心盈那张瓷娃娃般的脸,他还是有些不甘的,况且陆心盈天生心境,达到化境只是迟早的事,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有资格成为自己的妻子。
牧绪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他会被心仪的女人炸得粉身碎骨、魂魄碎裂,也没有料到在身死后魂魄会被妹妹召回,并一块一块修补好。
老实说,在看清牧离面容的那一瞬间他有过激动的喜悦,可当牧离将疏离、冷漠的目光投向他时,他的魂魄竟无端战栗起来,心悸恐惧的情绪瞬间代替之前的兴奋。
这是牧离花费了十年的时间才完成的一次招魂,试验对象正是他的兄长。
沈家对魂魄的研究持续了千年之久,在魂道方面成就赫然。招魂阵作为沈家的核心机密,从未对外公开,就连沈一钧也是被迫当上家主后才知晓的。招魂阵除了要用到极为罕见的布阵材料之外,还涉及到两大关键:一是要以招魂对象至亲的鲜血为引,二是需要数量众多的生魂之力作为魂力支撑,此外,要布下一个招魂阵,至少要大乘境后期的阵法师。
为了这一次的试验,她刻意将阵法分成四部分交由四名阵法师,由他们分开布阵,最终完成了招魂阵。在招魂之前,她将在与鬼族大战中收取的人魂与鬼魂全部投入了魂池之中,并且以牧绪亲子之血为引,将牧绪的魂魄招了来。
牧绪的魂破碎得不成样,她颇有耐心地将这些魂魄一片一片拼好,再进行一段时间的温养,恢复了牧绪的记忆和意识。
这时高祖皇帝已经驾崩,在位的是陈国的第三任皇帝,即承璋之子牧沛,至于牧承璋,明面上是驾崩了,实则被他的亲姑母关押在暗牢,废去修为,日日放血,早没了一国之君的风采。
在得知了牧绪曾经在背地里的所作所为后,牧离便对他没了半点亲情,甚至将仇恨转移到他的后辈子孙身上。她曾在高祖的床榻前立过誓,要终身守护陈国,所以她不会改朝换代,要维持嫡系的血脉延续,但也不会让牧绪的后代好过,唯独放过的承琇,是陆家唯一的后人了。
当年季尧被软禁,她想了无数的办法,都难以改变父亲的想法。有一天夜里牧绪突然找到她,说是父亲已经答应放过季尧,唯一的条件就是废掉季尧的修行根基。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个道理她是明白的,所以当时走投无路的她听从了兄长的建议,在会审当日亲手废掉了季尧的根基……然而她不知晓的是,父亲本就有意放过季尧了。
直到宫宴事件发生后,高祖看着一朝凋敝的牧家,想到了那个血脉至强的孩子。
“当年之事,是阿爹对不住你,明知阿绪从中作梗,却未及时阻止。若非那样,季尧兴许也不会死,你们的孩子也会平安出世,牧家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牧离这才震惊地回过神,原来她跟季尧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这数十年来,她一次又一次地进入昆山秘境,想要极炎深渊寻找季尧的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随着修为的提高,她的灵识也愈发强大,可以将那个小小的秘境覆盖完。就在数年前,她终于踏入了极炎深渊,将这个绝地探清,却未发现季尧的踪迹,连尸骨都不曾见到,只发现了一处单向传送阵的痕迹。
也正是在那一次,她无意中探得一处洞穴,这里封印着一个已经没了任何生命迹象的婴儿,粉雕玉琢,还保持着生前的小巧可爱模样。她本想忽略而过,然而那个婴儿身负的血脉之力让她觉得格外亲近,失落的她未做多想,只知是牧家血脉罢了。
此刻听了高祖的话,她的脑海中瞬间回想起了那个婴儿的模样,小小的一个,粉粉嫩嫩,安静地躺在阵法之中,永远定格在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那处阵法前方的石壁上,还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字,划痕很深,刻字之人像是用尽了毕生力气才将那几个字印入石身。
——吾儿承璎。
牧离简直快要疯了,她甚至能想象得到季尧当时的样子,独自一人躲在暗无天日的山洞之中,安静而孤独地等待小生命的降生。在生产前必定是行动不便,步履蹒跚,然后在痛楚与血色之中迎接着孩子的出生。
牧离想,生产的过程对季尧来说定是漫长而绝望的,尤其是她已经经历了无数的绝望。好在命运暂时地眷顾了她一下,让她顺利生产,兴许那个皱巴巴的婴儿为她带来了暂时地希望与温暖。
产后的日子也不好过,生产之后身体遗留的伤痛、孩子的哭闹让她没能睡过一个安稳觉,可她还是努力地扮演好母亲的角色,尽管在不久之前,她也还是一个被宠着的孩子。
牧离无法想象,承璎死去的那一刻季尧的心到底有多痛,因为哪怕是数十年过去了,已经达到道合境的她甫一听闻这个消息,也是痛彻心扉,难以呼吸。
难怪她当时见到的季尧,眼里已经没有任何光彩了,只一心求死,在将残余的至尊龙气渡给她之后,以身殉剑,跳下了极炎深渊。
大约是不想死后再被她纠缠,季尧强硬地提出了让她亲手灭沈家满门的要求——沈家家主乃成名已久的化境强者,要灭沈家,意味着她必须超越沈家家主,以至于她到现在都未能完成季尧的夙愿,无法一同赴死。
得知了承璎的事,她再也顾不得重伤的父亲,化作一道虚影,直奔昆山。她没有借助传送阵,从始至终凭借肉身之力一路奔走,就算灵力枯竭也没有停下脚步,似乎只有通过肉身的折磨才能缓解内心的愧疚与伤痛。
待她来到昆山之外,已是两日之后。
季禹望着狼狈至极的她,平静地告知:昆山秘境本是地级秘境,而她已至道合且频繁进入,无法承受这等灵力强度,近年来发生过数次崩溃,已是不能进出了。
牧离自然听不进他的话,她一刻也等不了,想立即去到承璎身边,摸摸她,抱抱她。
季禹无奈,只得利用阵法加固秘境,强行为她开启。
等到牧离踏入,看到这个已近残破的空间,绝望地发现里面早已没了承璎的身影,她原先待的那处山洞,有一半已经淹没在了空间乱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