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是在盛夏, 如今翻年而过,又值金秋。季尧搬了张凳子坐在院门前,秋日懒洋洋的日光洒过她脸上, 浅淡的金色终于掩盖了苍白,唯独掩盖不了眸中的沉寂与空洞。
一年多的时间不吃不喝, 让她的身体陷入了极度虚弱, 要不是强大的灵识支撑, 她可能就成了史上唯一一个活活饿死的化境修士。
醒来之后,她格外想念山下酿香楼的红烧肉, 可当她说出这个菜名后, 满屋子的徒子徒孙都陷入了沉默, 最后还是陶砚看她可怜,给她端了碗白粥, 连咸菜都没配。
“师祖,您身子虚弱, 吃不得油腻之物,还是多喝点白粥吧, 明天再请葛长老配点早膳, 争取早日把身体养好, 至于什么红烧肉就不要想了。”陶砚板着脸训道。
季尧静静地躺在那里, 有点后悔醒过来了。眼睛又瞎了不说,原本支撑着她醒过来的徒子徒孙们还不肯满足她吃肉的小小愿望, 简直太令人失望了。
帝昊轻咳一声,说道:“阿砚啊, 这段时间就劳烦你照顾她了。”他深知女儿的性格, 一个没忍住准会偷吃,他瞅着陶砚在季尧面前还挺有威望的, 便将这个活儿交给了这位曾徒孙。
“是,太师祖。”
“要不白天让祁鹤过来,她能陪我解解闷,阿砚晚上再来陪我,你们轮着来,免得累着。”季尧试图讨价还价。
陶砚眼里流露出危险的光,“师祖的意思是我不能陪您解闷?”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季尧的解释苍白无力,连祁鹤看了都直摇头,“陶师叔,我看太师祖就是嫌弃你,你可得好好管管她了。”
陶砚用欣慰的目光看向她,“小祁鹤长大了,比你太师祖都要懂事。”
季尧:“……”怎么还带拉踩的呀?
就这样,季尧又过上了有药膳陪伴的日子,每当看到葛长老那黑糊糊的秘制药膳,她就很没骨气地想起牧离曾经做过的美食。
如今她从局外人的角度来看,那人从小沉迷做饭,目的就是为了将季尧套牢,小小年纪就套路深似海了,啧,真是可怕得紧。
既然跳出了局,她对牧离的怨念就不那么深刻了,因为那是牧离与季尧、也就是国师的事,与她第三人无关,要说唯一有关联的,就是国师遗留给她的这副身子了。
她至今想不明白国师主动将神魂剥离出去、并舍弃原身的缘由,虽然这副身体确实千疮百孔,连修为都废了,但好歹有化境的灵识境界,怎么就嫌弃成这样了?
要说国师千方百计修炼成龙身,她唯一能想到的一点就是龙族墓地,难不成龙族墓地有什么可以吸引她的地方?
在她的记忆中,国师是去过龙族墓地的。
那时的季尧刚过二十岁生辰,一夜之间收到帝昊被牧离刺杀,陆衿自尽的消息,而陈王的部队已经兵临城下。面对着爱人背叛、家破国将亡的局面,季尧不得不尽快振作起来,主动从陆冕手中接下了苍龙印,成为了大黎之主。
原本按照帝昊的遗诏,这个位置是该由季禹继承的,因为亡国之君的下场人尽皆知,必不得善终,所以他千方百计地想要保护女儿。而季尧,只想要保护弟弟。
为了获取能与陈王抗衡的能力,她独自一人踏入了龙族墓地,在苍龙印器灵的帮助下最大限度地借助至尊龙气淬体,强行从魂台境突破到了化境,而代价就是三台尽毁,彻底断了修炼的根基。但她不后悔,只要她能多撑一刻,就能为大黎的臣民多争取一丝逃生的机会,这是她作为这个国家的王应该承担的责任。
从前的她不愿意也不敢挑起这副重担,可如今到了这一步,她更多的是庆幸,因为她完成了季姓族人的使命,将季氏的荣光延续到了最后一刻——虽然她的心里已经没有光了。
她持着破月弓站在城墙之上,以一己之力抗衡十万大军,浴血击杀无数敌兵,其中包含了一名化境强者,三名道合境修士。
然而敌人数量太多,怎么也不杀不完,在她即将力竭之际,她看到了牧离漠然地双眼,看到了被陈王推到阵前阿满和季禹,看到了她熟悉的亲人、臣子,他们都是提前被送出了城的,如今依旧落在了陈王的手上。她跪坐在城墙上哭得声嘶力竭,心里被无力感充斥……
原来,她的一切都是白费啊。
……
就算是季尧站在第三方的角度,过往的回忆依旧让她痛彻心扉,不自觉地就湿了眼眶,听闻有脚步声靠近,她急忙擦了擦眼睛,试图掩盖方才的悲情。
然而眼角的绯红出卖了她,微凉的指尖在她的眉眼之间轻轻擦过,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香萦绕于鼻尖,她不适地偏了偏头,躲开了那只手。
“你怎么进来的?”季尧没好气地质问。
“唔,我用十斤精品口粮买通了小绿,它带我进来的。”牧离作委屈状,老实交代。
季尧很想把小绿揪过来揍一顿,该死的驴,十斤口粮就被收买了,堂堂远古凶兽,至于这么廉价吗?好歹也要开个一百斤高价呀!
季尧恶狠狠威胁她:“少给我装委屈,识相的早点混蛋,别逼我打你。”
牧离弱气地嘤了一声,显然是不大熟练,不过后续的话语却说得很流畅:“听闻你又吃上了葛长老的药膳,我念着那药膳味道不佳,特地给你做了新的,定符合你的口味。”
“况且,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给你做饭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赶我走就是你理亏了。”
季尧眉毛都快拧成一堆了:“这又是你那侄儿媳妇给你出的馊主意吧,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仿效话本中的情节,就那本《云霞师太追妻记》,我看过!”
牧离心虚地别开眼,同时心里盘算着回去该怎么收拾业王妃,打是不能打的,除了顾渊凝她几乎不打女人了,得想想其他惩罚的法子,嗯,还是让承琇替他媳妇儿挨揍吧。
“那……这药膳你还吃不吃?”牧离见季尧确实有些生气了,虽然被接受的可能性不大,但她还是虔诚而又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吃!”
“什么?”她差点以为听错了,下意识地又问了问。
季尧咬咬牙,重复道:“吃!”她费了大力气娶过门的媳妇,连抱都没来得及抱过……虽然如今也不大想抱了,但使唤一下还是可以的。
牧离:“……”看来是她错估了尧尧的决心与狠心,在美食面前,立场什么的从来都不会太坚定。
于是,伺候季尧用完膳,她识趣地离开了不过离去之时并没有寻求小绿的帮助,而是大摇大摆地从山门回去,路上遇见熟悉的弟子难得友好地给人打招呼。
尤其是路过鸿鸣殿时,她特地过去向帝昊和宁蒙问了好,并半带娇羞半带炫耀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尧尧想吃我做的药膳,我特地做了给她送来,不过时辰不早了,我这就下山去,明日再来。”
帝昊、宁蒙:“???”
葛长老悲伤地捂住了脸,活计再次被抢有点受伤怎么办?
回到山下的院子,因心情太好牧离暂时忘了揍业王的事,并且当业王提出想要搬出住时,她一脸慈爱地道:“去吧,注意安全,遇到解决不了的事记得来找姑母,姑母会帮你的。”
业王更害怕了,这个突然之间让人如沐春风的姑母是不是被人控了魂失了心智?他敢发誓,他活了一千岁,从没见过这么温柔的姑母!
控魂之术他有过耳闻,千年前的沈家就是因此而崛起的。当时的沈家家主是开国高祖陛下的亲信,在陈国的建国大业中发挥了关键的作用。他听小叔说过,当年姑母之所以刺杀帝昊,便是中了沈家的控魂之术。
牧离成就化境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血洗沈家,将沈家连根拔起,嫡系旁系一百多口族人,全部死在了她的剑下。那时沈家的家主是沈一钧,他是临危受命,被族中长老登上这个位置的。沈家知晓牧离对他们仇恨,也知晓牧离达到化境后必然向他们下手,为了降低牧离的杀意,他们推选出了沈一钧,只因他是昭宁公主的挚友。
但到了最后一刻,沈家长老们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沈一钧非但没有保护他们,反而在关键时刻反水主动开启了大阵,将杀神迎入了沈家。
当沈家死到只剩沈一钧时,他对着浑身是血的牧离笑了,笑容依旧如年轻时的明朗,他说:“你也知道我心悦阿满,她死了,我早就不想活了,今日助你达成心愿,算是我此生唯一的圆满了。”
“沈家于魂之一道颇有研究,我得家主之位后,才知晓沈家藏了一门招魂之术,季崽虽然死了,但她的神魂必定还存于天地之间,你可以试着去复活她的魂,不要轻易放弃。” 他也曾试着去召唤陆心盈的魂,可久久未能得到回应,他知道,不是阵法失败了,而是阿满的魂没了。
沈一钧说完,在牧离平静地注视下,拔剑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