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蒙握着青色玉简, 神情有些恍惚。这枚玉简本是最普通不过的典籍,被放在经堂一层,任人阅览, 在猜到季尧身份后,他利用宗主特权悄悄将其带到了顶楼放置, 并且设置了最高权限, 避免被有心人堪破。
在所有人都发自内心地为老祖大婚而感到高兴时, 宁蒙却怎么也无法共情,因为他知道, 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护国殿下的谎言之上的, 一旦谎言被拆穿, 一旦恢复记忆,迎接师尊的很有可能是再一次的万劫不复。
他有心阻止, 却想不到好的法子,因此只得躲到这里, 眼不见为净。
就地靠墙坐下,宁蒙再一次翻开这册史书, 将黎朝末期的几段文字记载看了又看, 单单从只言片语中他似乎就能感受到帝尧面对国破家亡时的无奈与绝望, 他私心里希望师尊在千年后的当下能无忧无虑地生活, 然而……护国殿下并不允许。
宁蒙在经堂顶层待了一下午,估摸着长老会差不多已经开完了, 于是站起身来,想要将玉简重新封回去, 然而他迟疑了一瞬, 并没有这么做,而是袖袍一卷, 把玉简收入了自己的须弥戒中。
待他下到一楼,正准备离去,却撞见了前来借书的顾犀月,因着顾犀月特殊的身份,他还算客气地打了招呼:“顾姑娘,幸会。”
顾犀月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是器宗的主事人,眼珠子转了转,说道:“宁宗主,你们这有史书吗?”
宁蒙眉心跳了跳,担心她是从顾萌处听到了什么想要找前朝的史书,于是不动声色地说:“史书属于杂书类,内门收录有限,若是顾姑娘没有找到想要的,不妨空闲时去外门看看,说不定外门有收录。”
顾犀月面上流露出失望之色,叹了一口气:“唉,我还想找找大陈开国那段时间的史料记载呢,正史或者野史,只要能佐证护国殿下渣的都行。”
宁蒙:“……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下你为何想要证明护国殿下很渣?”
顾犀月瞅了瞅他,见他不似奸邪之人,又与季尧是师徒关系,便随手扔了个结界,与他说了缘由。
宁蒙在听到她说要从渣女护国殿下手中拯救失足器宗老祖时,神情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据我所知,护国殿下曾经成过婚,妻子早逝,你师尊要嫁过去,说好听点是续弦,说难听点就是填房了,万一哪天护国殿下仙逝了在墓碑上刻字她还排不到第一位呢!”
宁蒙惭愧极了,他作为亲徒弟都没人小姑娘想得长远。不过顾犀月的话他并未当真,孩子气罢了,他只是笑着摇摇头,指了史书放置的区域,离开了。
“哎,你就这样走了?你还管不管你师……”
顾犀月话还未说完,便被不知从哪窜出来的顾萌捂住了嘴:“小祖宗哎,牧离刚刚回宗门了,你再说小心她揍你。”
顾犀月暗恨地咬咬牙,心中信念越发坚定了——就算护国殿下恶名远播也阻挡不了她拯救失足季尧的大业!
顾萌是参加完长老会再转道来经堂抓人的。长老会上,对尹长老关于聘礼的咨询她一个字也不肯透露,只说自己记性差搞忘了。笑话,她没搞破坏都算良心发现了,怎么可能还帮季尧提供聘礼礼单作参考?
尹长老无奈之下只得在会后拍拍陶砚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阿砚啊,你无论如何也要从顾长老口中套出礼单详情来,你师祖的幸福可就全靠你了。”
突然被委以重任的陶砚漠然摇头:“我拒绝。”
她今日前来只不过是想为师尊探听一下长老会都商讨了些什么,不代表她也支持这门亲事,一想到顾萌说的那些往事,她宁愿师祖选择魔教教主。
尹长老望着她决绝的背影,惆怅地想:现在的孩子都这么叛逆的吗?
……
聘礼之事好几日都没有定论,长老会开了一轮又一轮,季尧还是处在一片迷茫之中。
最后是季禹看不下去了,扭捏半天从须弥戒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泛黄纸张,“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惊得季尧往后缩了缩,被牧离趁机揽在了怀里。
“给,这是我当年亲自拟定的聘礼礼单,你们拿去参考。”
季尧看了他一眼,迟疑着问道:“你不是没成过婚吗?怎么会有聘礼?”
听她这么一问,季禹又忍不住回想起那段往事,他忧郁地叹了口气,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季尧:“……”
待季禹离开后,牧离贴心地替她解了惑。
当年蒙州易家的家主看好季禹,便托人到昭宁公主府说亲,想要将自家的二女儿嫁给他。护国殿下见过那位易家二小姐,品行样貌都是上乘,所以也同意了这门亲事。只是那易姑娘有个特殊的爱好,时不时地就跑到公主府找季禹掰手腕,屡战屡胜,且有一次力道没掌握好,把季禹的手给掰折了,养了数月才养好。”
季禹怀疑易棉棉压根儿不想嫁,专门来找茬的,试图通过掰手腕让他知难而退,于是被怒火冲昏头脑的他伙同几个纨绔好友,在一处小巷子里套麻袋把易棉棉给偷袭了。不过当时战况挺惨烈的,易棉棉作为年轻一代的顶尖高手,就算顶着个麻袋也把他们几个纨绔给揍得浑身是伤,季禹更是在床上躺了半年,两人就此结下梁子。
“……那这个跟季禹准备聘礼有什么关系呢?”季尧将纸张在桌面上摊平,见上面还是手写的笔迹,字迹工整,可见当时还是用了一番心的。
牧离俯下身,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右手则伸到桌上将纸张捋了捋,一副想要一起阅览的模样。
季尧察觉到近在咫尺的温热气息,耳廓不禁红了起来。
牧离似乎察觉到她的紧张,偏了偏头,嘴唇不经意在她发红的耳廓上划过,随后轻声道:“季禹爷爷一开始是对易姑娘有意的,所以认真地准备了这张礼单,只是后来二人因误会渐行渐远,便将这纸张压箱底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每一个字都像是抵在耳畔一般,说话间吐露的气息扑在季尧的耳侧,让那原本只是微微泛红的耳垂瞬间变得通红。
季尧两颊发烫,但还是故作镇定:“我觉得你这样看会很累,要不要换个姿势?”
牧离眸子瞬间亮了,声音欢快:“好的呀,那我坐你怀里一起看?”
季尧:“……”
……
顾萌来时,便见着这么一幕:护国殿下小鸟依人地靠坐在季尧怀里,两人低语着,态度亲昵。
她揉了揉眼睛,只觉万分辛辣,不过她此次前来是有求于人,态度还是放得挺端正:“季师叔,犀月要下山回家去了,我想替她求一枚通行符。”
器宗下令封山,而要穿过护山大阵必须有季尧亲制的通行符才能出入,是以她不得不委曲求全,冒着辣眼睛的风险过来。
大约是觉得在晚辈面前还是要保持长辈风范,牧离幽幽看了她一眼,自觉起身,坐到了一旁。而季尧显得有几分惊讶:“顾犀月不是专程过来投奔你的吗,你还赶人家走,有没有良心啊?”
顾萌嘴角抽了抽,努力为自己正名:“她母亲亲自过来接她,我这个做姨母的也不好强留,只得按照她母亲的吩咐将人送下山去。”
季尧觉得有理,于是摸出两枚玉坠,在上面点了点,递给顾萌:“回头你劝劝你妹妹,孩子还小,虽说是离家出走,但也别过分责罚。”
顾萌接受了她的善意,点点头,正准备离开,却被牧离叫住了:“办理非常规外出的通行符每次需缴纳五枚灵石,给了钱再走。”
顾萌不乐意了,指责她:“掉钱眼里去了吧?都这么熟的人了好意思收费吗?”
牧离淡淡瞥她一眼,手指在须弥戒上拂过,蚩炎带着具有针对性的压迫感凌空闪现。
“……给,我马上给,有话好好说!”顾萌见状,急忙掏出五枚灵石扔在桌上,一溜烟跑了。
季尧对未婚妻勤俭持家的品质感到十分满意,她收了灵石,目光落在长剑上。她还是头一次细看这柄剑,之前眼睛不好只是用灵识随意探了探,此刻只见蚩炎剑身赤红,暗色符文交织,其间不断有光华流转,像是血流在涌动,似乎蕴藏着巨大的生命力。
看着看着,她整个心神都被长剑吸引了去,而蚩炎也似乎有所感应,悬在半空轻颤起来,颤动频率与季尧心跳的频率逐渐趋同。
咚咚……咚咚……一声又一声,是蚩炎颤动的声音,也是季尧心跳的声音。
牧离见状,瞳孔在惊惧中极速缩了缩,她暗道一声不好,及时收了剑,才让季尧从那种玄妙的感觉中抽离出来。
季尧揉了揉自己的脸,喃喃道:“我刚刚好像走神了。”
牧离忽地抱住了季尧,抱得很用力,仿佛不抱紧的话就会从眼前消失似的。她的脑海中满是季尧浑身是血的画面,久久挥之不去,喉咙像是被禁锢住,痛且无法呼吸。
要知道,蚩炎的红,是季尧用心头血染上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