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二年,春和景明之时,宋若及笄。

  当时三皇子叛乱刚过不久,皇上为抚恤群臣之心,举办了最为盛大的生辰宴,名曰春日宴。

  自那以后长公主的生辰宴都以春日宴号称。

  那个宴会宴请了百官,众人挤在寅宗时期修筑的琉璃殿内,一时人多眼杂。

  秦知之母阮夫人自知性命所剩无期,得知自己的儿子心仪长公主后,便起了下蛊的心思。

  阮夫人来自南疆,秦知之父秦明驻守南方边界时,与她相识,并最终相爱。

  她的娘亲是一个高级练蛊师,她自小看娘亲养蛊,慢慢也精通巫蛊之术。

  两人在边关相守多年,最终回京成亲。

  寅宗时期,因为那场饥荒,南方起了叛乱,百姓的反抗声一次比一次严重,秦明被派去平定叛乱。

  难民凶狠,朝廷又兵马不足,秦明此去,如何都是送死。

  阮夫人向当今圣上,那时的太子殿下求情,并最终通过宋君免去了此行。

  秦家世代忠骨,忠君爱国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朝中几乎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此行。

  两人正新婚燕尔之际,秦明谢绝了寅宗好意,也辜负了阮夫人的一片苦心,毅然决然选择去平定叛乱。

  那时阮夫人牵着只有六岁的秦知拦在战马前,哭着道:“你当真要弃我们母子于不顾?”

  那双浅灰的眸子蓄满眼泪,像被雨水淋湿的花,谁人看着都会心软。

  秦明闭了闭眼,最终连战马都没有下,只丢下两母子一句“等我回来”。

  可他没能回来。

  阮夫人独自将秦知拉扯大,念了那个死在南方、尸骨无存的人很多年。

  她怕秦知也会受这种苦,饱受情爱的煎熬,所以在得知自己儿子的心意后,趁着春日宴将子蛊放到了蜀酒里。

  她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

  情蛊是绝对的依存与服从,只要长公主喝下那杯酒,一切皆会如秦知所愿。

  殿中人很多,那杯下了蛊虫的蜀酒混入其中,受安排的丫鬟拿起那杯酒,穿过长桌,放到了长公主面前,又隐在众多丫鬟中离开。

  蛊虫溶于酒中,阮夫人用自己的血养出来的蛊虫无味无色,除非用血滴在其中,才可察觉出来。

  银针查不出问题。

  那时,李言兮跟在李承铉身后,进了琉璃殿内。

  夜晚烛火煌煌,宴席盛大,殿中人几乎要摩肩擦踵了。

  蜀酒性烈,即便天子来了,众人喝高了还是一言一语聊了起来。

  丞相位高权重,坐得离皇上近。

  李言兮是女眷,坐在了右桌,托着李承铉的地位,她为嫡出,坐的位置能够清楚地听到天子与长公主的谈话声。

  那时皇权不稳,百官给长公主递酒庆生,寓意深重,蜀酒性烈,皇上道:“昭和,你还能喝吗?”

  李言兮一惊,抬眸向高台看去,只隐隐约约看到了宋若一个侧脸。

  哪怕只有一个昭字,她也无端想起一个人来。

  不过是匆匆一瞥,那少年人却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他叫宋昭。

  很久以前,八月初的某个夜里,有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曾救下了她的命。

  若不是他,她在七岁那年就投井自尽了。

  明明比她大不了多少,却比她高上了许多,那少年人的手是冰凉的,却牵着她走过黑暗。

  可惜那时她手中提着的烛盏不够亮,那晚月色也不够好,她没能看清楚那人的面貌。

  自那以后她找了那人很久,却了无踪迹。

  宋是国姓,昭字更是少有人用。

  从此那人成了她生命中的一盏烛台,每回想一次,烛台都会被雕镂彩绘一番。

  长公主醉意不上脸,只是拧了一下眉,百官敬的酒太多了。

  那酒还剩下最后一杯,被她身边的嬷嬷端着。

  蜀酒太烈太苦,所有的酒里她只爱桃花酿,春桃机灵,将酒换成了茶水。

  李言兮站起身来,同身边的官家小姐打了声招呼,这才端起酒杯走到长公主面前。

  袖子一晃而过的那个瞬间,嬷嬷手中端着的蜀酒与她手中的杯盏交换。

  无数眼睛盯着上殿,作为女眷她是没有资格去敬酒的,即使将酒递了出去也是自取其辱。

  长公主不会接她的酒。

  她知道这个规矩,钻了这个漏洞,将二人酒茶递换。

  宋若微顿,抬眸瞧着她去,她弯了弯唇,朝对方一笑。

  换了酒后,嬷嬷讶异了一瞬又压了下去,偷摸着拿着银针,试了试茶里的毒,这才安心着继续端着。

  李言兮将手中的蜀酒一饮而尽,蜀酒辣喉咙,她蹙了蹙眉,转身便走。

  旁人见着,只以为她被拒了,心里不自在。

  好在她名声好,几乎没有什么闲言碎语。

  不知是抱着什么心态,大抵是通过这个人一个昭字,看到了记忆深处的那个人,李言兮便趁机用茶换了那杯酒。

  那只是个转瞬之间的决定,以她的性子,从不爱多管这些闲事。

  那大抵是她踟躇前行七年以来,唯一的一次冲动。

  只因为那个昭字。

  她在找寻了七年后,终于在这个盛大的宴会上看到了那个少年人的影子。

  七岁前,在她守在井边哭成泪人时,有个人从莹莹月色中走来,踏进她世界。

  那人模样散漫,含着笑道:“喂,你就是丞相府的二小姐吗?”

  蜀酒入口后,她心口一疼,那个名叫宋昭的人从此在她记忆中被生生抹去。

  宴席散时,李言兮跟在李承铉身后,攸忽看到了秦知。

  一直伴随着的淡淡撕咬感褪去,某一刹那她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一直到春桃拍了一下发愣的她,她才回过神来。

  至此之后,一场差错,误了一生。

  ·

  那一日,宋若哭着搂了李言兮许久,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并没有被推开,当即擦干眼泪望着她。

  她红着眼,就像一头收了爪子,小心翼翼舔舐着主人的狼:“李言兮。”

  李言兮温和地笑了笑,应道:“嗯?”

  “你现在感觉如何?”宋若轻声问。

  李言兮想了想道:“药太苦。”

  大夫口中所说的会厌弃她远离她并没有发生。

  宋若看了李言兮半响,当即笑了开来。

  她的眼里还含着眼泪,可一笑起来便张扬肆意,如寒梅初绽、冰雪消融。

  她笑得像个傻子一样,捧起起李言兮的脸,迅速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大抵是瞧着她的情绪变得太快,李言兮有些愣愣的,蓦然被亲了一口就更懵了。

  思量了一番前因后果,李言兮半打趣半认真道:“为何说我吃了这药就会厌恶你?难不成是我身体里的蛊虫作祟?”

  宋若知道她最是聪明。

  想必听了老夫人说的蛊虫之事,已经有所思量。

  可蛊虫总是能消除异端,在中蛊的人眼里,往常一切异常都会变得寻常,即便李言兮思量再久,也不可能想通她是何时中了蛊又中了何蛊。

  宋若正准备说出她中了情蛊时,侧室的门被推开,老人走了进来。

  他手中端着一碗药,往李言兮床边一放,“你中了情蛊。”

  说着把了一下李言兮的脉,摸着胡子皱眉道:“这蛊怎么没解?”

  听到情蛊二字,李言兮隐隐猜测到了些什么,脸色白了白。

  老人看向宋若,“药喂了吗?”

  宋若点了点头。

  “这就奇怪了,只要沾了母蛊之血,哪怕是一点点也能将其解了。”

  老人恍然大悟:“除非……”

  “除非她心里装的不是你。”

  宋若微顿,垂眼看向李言兮,若是她心里装的不是她,那又怎会在她新婚之夜去买醉,又怎会醉后吻她。

  老人话锋一转,“但瞧这丫头模样,可不像是心里没有你。”

  他的话点到为止,又继续道:“说吧,丫头,你喜欢谁?你应该清楚,这只是蛊虫的成效,你并不是真的爱慕他。”

  李言兮张了张口,秦知二字却无论如何也道不出,如鲠在喉。

  几乎在她快要说出口的同时,脑海中剧痛炸开,浑身上下像有针在扎她一般,疼得她立马昏了过去。

  待她醒来时,已经到了几个时辰后,经宋若试探,她忘记了今早的事,记忆停留在昨天晚上昏倒前。

  宋若心疼她,再没敢提情蛊之事,老人与老夫人也心照不宣地闭了嘴。

  要尽快调查出母蛊在谁身上,解开她身上的蛊。

  雅安山,王望王戍坟前,宋若将上次没带的木挫放下,刨土埋在了二人坟前。

  她想得没有那么周全,差点就真的只带了一个木挫。

  好在同李言兮说起这件事后,经她提醒,便又去木匠铺子买了一个木挫。

  埋好手中那个后,她触了触李言兮指尖,将其手中的木挫取下,挖坑埋好。

  叶净从旁道:“那个姑娘的尸体,我使银子差人埋在这。”

  李言兮在雅安休养了一天,气色已经好了许多,拢了拢斗篷,站在宋若身旁。

  雅安的雪很大,山里的雪到膝盖那么深,树叶与枝干都结了一层厚冰。

  宋若在坟前默了许久后,最终拱了一下手。

  几人离开。

  到了城门口,几人准备上马车时,一少年朝他们跑来,挥手喊道:“叶公子!”

  那是在军营炊房时,宋若曾见过的少年。

  他自然熟地同几人打了招呼,“叶公子,听说你们是京城人,正好我要去京城,咱们顺路。”

  第三卷 :西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