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拣尽寒枝>第127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9)

  父皇忽然在此时召见诸皇子,这实在谈不上什么让人心情畅快的征兆。

  尤其是曹慜那么个“老奸巨猾”的人,还要特意派人来与他说一声“早做准备”。

  可他还有什么准备能做呢?

  再如何准备,也架不住父皇和陈督主拿他们对局。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胡敬诚跟着陈世钦一起进宫面圣去了,在父皇面前说了什么?

  胡敬诚平安返京,意味着二哥也已身在北京城内了,父皇只要一见着胡敬诚便会明白,那么今晚这一次召见,究竟是临时出了什么变故,还是父皇早有所谋?

  嘉钰觉得他已经什么也不想琢磨了,只想痛痛快快厮杀一场,而后长夜过去,无论生死,他都再没有什么好担惊受怕的。

  就在方才,重压之下,久别重逢,他一时情难自禁,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当着二哥的面说出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清晰地看见了二哥眼里闪过的惊惧。

  那一瞬间,二哥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当时他浑身冰冷,只觉得自己算是完蛋了。他到底还是搞砸了。

  可二哥什么别的也没说。

  二哥仍然哄着他,搂着他软言细语地安抚宽慰。

  二哥还对他说:“兄弟就是兄弟,一辈子都是。”

  他差一点就要哭出来,拼尽了全力才不至于当场崩溃。

  有些话不可以说,因为覆水难收。

  他曾经设想过一万种被二哥抛下的可能,无数次噩梦惊醒。

  可二哥并没有推开他。

  虽然他所贪恋的永也不会实现,但他已经不那么在乎了。

  他说可以为二哥做任何事是真心的。

  包括放下。

  包括放弃他自己。

  嘉钰坐在驶向禁城的车里,将脸埋在掌心,止不住得浑身颤抖。

  到得乾清宫时,见三哥、六郎连同小七儿都已在门外候着了,只等着他一个。见他过来,便都迎上来小声寒暄。

  正是天寒未暖的时候,夜空里不知怎的又飘起鹅毛大雪来,眨眼把来路铺得一片纯白,连足印也不剩。

  嘉钰把面前这三个兄弟挨个看过去。

  自从进了东宫这还是头一遭出来,嘉绶已全然不是当年稚嫩青涩的少年郎,连脸庞眉目也见了硬朗轮廓,举止言行大有沉稳风范。

  而同样是久未谋面,三哥嘉成和六郎嘉象则简直就是两个陌生人,从面目到嗓音都是模糊的,以至于嘉钰猛然间竟茫然了一瞬,才确定自己没记错两人的名字。

  就连“三哥”和“六郎”这样的称呼也是陌生的,仿佛一辈子也没叫过了。

  嘉钰看见嘉成在一旁摆弄因为抚琴而保养精细的双手,还有那条精工织造的手巾——上头刺着的字全是金线绣的,他就想起二哥一路艰难乔装才从南直隶潜回北京,刚进城门就又不得不装扮成京卫以躲避东厂的狗眼,端的是一身狼狈,而偌大个靖王府早为了打那剿寇靖边的仗给掏空了,顿时心里一阵阵刺痛不爽。

  一旁的嘉象还一副哆哆嗦嗦的模样,好像随时都能犯个癔症。

  嘉钰厌弃地别开脸,多一眼也不想再看他们。

  其实明眼人心里各自都有计较。

  父皇余下的这几个儿子里,除了小七儿,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自从五郎作天作地终于把自己作夭折了,这些人便多出这样那样的毛病来。痴迷音律不务正业也罢,受了惊吓癔症缠身也罢,都不过是为了避祸,不愿意做那出头的鸟儿,被人拎着脖子当做靶子,也不管什么家国大事天下兴亡。

  有人志向高远,自然也有人贪图安逸。生来是皇子,口衔金汤匙,就享个闲散富贵不尽荣华一世,何乐而不为?这如意算盘打得可好得很。

  哪怕是如今还圈在京郊的那位大哥,一向以“仁厚懦弱”著称,难道当年就真傻连话也说不明白,稀里糊涂就让几个锦衣卫当场打杀了一个弟弟?

  那可是他一母同胞再亲也不过的亲弟弟。

  当年的事,嘉钰仗着病体侥幸躲过一劫,不在其中,反而看得清楚透彻。

  他从不惮以恶意度人,一心觉得当年那出“好戏”分明是大哥嫌五郎不知分寸闹得太过要受其牵累,故意想要除了这祸害精再嫁祸给二哥,没料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父皇又不是个傻子,这么些个儿子里,独独中意二哥与七郎,并不真如民间传言是怀念亡妻、宠爱幼子,实实在在是因为余下的这几个里头,一个能拎出来看的也没有了。

  只有二哥一个,这么些年来,风里雨里,替他们做这众矢之的,替他们与阉党一争,到头来所有恶的坏的莫须有的,都还要扣在二哥身上,谋父兄,杀亲弟,好像他们当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当真是纯良无辜至极。也不知当年跪在父皇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互相撕咬地究竟都是谁。简直可笑。

  嘉钰嫌恶地站在乾清宫的宫门前,听嘉绶小声与他说曹阁老与胡敬诚还有陈世钦已经在里头与父皇面叙了许久了,传话要他们全站在这里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叫他们进去,眼角余光一瞥,又看见嘉象缩着手故意站在雪地里,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想他这个在娘胎里就被人喂了药的都还没倒呢,那一位就要先倒了。

  嘉钰心里的火已然一股股得往上窜,再也忍不下去了,就瞪了嘉象一眼,嗤道:“别演了。反正原本就没你什么事儿。瞅你这么点腿都站不直的出息,也不嫌丢人。”

  他从前虽然也嘴坏刻薄,但其实并不太与这几个兄弟呛声。

  嘉象万万没料到忽然被他这么劈头盖脸一顿骂,整个人都懵住了,呆磕磕站在雪地里望着他,一脸不知道该不该哭两声表示表示的犹豫。

  一旁看热闹的嘉成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拿修长精致的手指戳着他,摇头感慨:“小四儿你这张嘴啊……亏得有二哥能宠着你。”

  “那是,我打小三天两头病着,课旷得多了,书读得就少,自然不会说话,不比三哥吟诗作赋曲艺精绝。”嘉钰含笑扭脸就顶回去。

  嘉绶已然吓得目瞪口呆了,也不知道四哥这无名火是从哪里烧起来的,想要劝解两句,又不知该说什么合适,才细声唤一句“四哥”就被嘉钰一眼瞪回来。

  “怎么,住了三年东宫就长本事了,也想教训起哥哥来了?”

  嘉绶立时就被骂得僵住了,想要自辩,又怕再多一条与兄长顶嘴的罪名,张口没发出声音,良久,终是上前小心翼翼拽住嘉钰的胳膊,垂着头低低又唤了一声:“四哥,你别急。”

  这一声唤,有太多意味,着实让嘉钰稍稍平复下来。

  嘉绶当真是和从前不一样了。曾经虎头虎脑挖坑闯祸的幼弟,如今竟也能站在他身边劝慰他。

  嘉钰忽然百感交集,再看看还在露天里扮雪人的嘉象,愈发厌弃得厉害了,就又冷笑一声。

  “你们都要自保,只想着保全自己。也没关系。都是兄弟,亲手足,保你们是应当应份的。除了兄弟,谁还在乎你们的死活。”

  嘉成好容易不摆弄他修剪圆润的指甲了,一边眯眼看着远处白雪覆盖的殿宇,一边笑眯眯地接话道:“那自然是。都说四郎最是七窍玲珑心的人物。也难怪当我们都是痴傻的。反正你眼里除了二哥也瞧不见第二个人了。我们这些兄弟,有没有都一回事罢。可这世上有你这种精明能干的,就得有我们这种闲极无聊的,不然怎么突显你鞠躬精粹死而后已啊。”

  这话听起来,若非说话人着实是笑着的,俨然就真是要吵上了。

  “哥哥们不要动气……”嘉象缩着脖子,看看三哥,再看看四哥,怯怯地按着心口。

  “谁动气了?这不是大好的雪景,闷着看也无趣,且和四郎随便聊聊么。”嘉成乐呵呵咧嘴,抬起手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又揉揉眼睛,冲嘉象勾一勾手指,“你杵在雪里筛什么糠?冷你就回来。赶紧回来。”

  嘉象闻声就真三步一巅地跑回来,也不把身上的斗篷脱掉,就甩着脑袋开始抖雪。几个小内官拥上来一起帮着他拍,眨眼弄得满地雪水。

  嘉钰原本心里还窝着火,见状算是再也发不出来了,只能皱着眉,站到嘉绶的另一半,离那两个远远的,只当眼不见心不烦。

  在乾清宫前等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才见宫门缓缓推开,陈世钦亲自出来,恭恭敬敬请四位殿下入内面圣。

  大殿上暖炉烧得火热,反而使人愈发觉出方才的手脚冰凉。

  嘉钰鼻尖都冷透了,兴致缺缺听着殿上几人说些不甚要紧的事,始终摸不着重点。

  他只觉得父皇的精神看起来不大好。

  正经说来,他也有许久没能见着父皇了。

  这三年,父皇几乎不太上朝,也不太召见他们,所有内事外事都只通过内阁与司礼监处置,大多时候则是由他母亲万贵妃陪着,诵经,修道,炼丹……

  他看见上首靠在屏风前的父皇一手撑着额角,半闭着眼,竟头一回觉得他的父皇现出了暮年之态,比之鹤发童颜的陈世钦,反而愈发像个垂老之人。

  那当真是他立于万人之上运筹天下的父皇么?

  嘉钰忽然有些恍惚,只觉难以明言的萧瑟之气从心底弥涨而上,甚至有一丝惊惶。

  他听见陈世钦侃侃开口,说昭王嘉绶在清宁宫侍奉君父也有三年了,储君之位却迟迟未有定论,不利于人心安定。

  竟是公然提起立储之事,要父皇正嘉绶东宫之位。

  难怪父皇连夜召见诸皇子,或许根本不是父皇的意思,而根本是陈世钦的意思。

  这老太监果然还是疑心深重,始终不信胡敬诚只是被父皇召还京来交出职权,想要趁着二哥名义上还在入秦途中,强行扶立嘉绶。

  但父皇当心知二哥已回到京城了。

  只要拖到天亮,待清晨宣百官朝见,二哥入禁,宣读密诏,一切便尘埃落定了。

  只要父皇的心意不变。

  但朝中官员多是些明哲保身的官油子,即便不与陈世钦同流合污也未必肯站出来为二哥声援。余下那些陈党,定会联名为陈世钦背书,众口一词,在朝会上游说逼迫父皇。万一父皇又改了主意……

  一时间,嘉钰竟不知自己是稍稍安心了还是愈发紧张起来。

  他又听见嘉绶静静说:“我没有担当重任的德才,又是幼弟,不敢僭越,请父皇择贤能的兄长以承大统。”

  嘉绶已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傻乎乎地张口胡说全不过脑子了,可他愈是得体,反而愈是叫陈世钦喜上眉梢。

  果然陈世钦便即点头笑语:“昭王殿下有功而不居功,谦逊仁爱,孝贤有德。无怪恳请陛下早日立储,还昭王殿下东宫正位的奏疏每日都有,已然多到数不过来了。”

  那笑声实在刺耳得很,嘉钰脸色沉冷,就开口:“立储君这种大事,难道不该先把二哥召回来再听父皇的圣谕么?”

  他话说得语声不善,对方却全没有,反而愈发笑得诡谲。

  “四殿下说得有理,既然如此,当把长皇子也宣召回宫,使皇上皇后亲子团圆,殿下们也得以手足重聚才是。”

  这老太监竟忽然提起被废黜圈禁已久的“长皇子”。

  嘉钰闻言猛地一怔。

  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是在这地方等着他们呢。

  父皇与继皇后郑氏所出的长皇子,而今已因为庄闵郡王一案被废为庶人的,他们的长兄嘉方。这是个比七郎嘉绶更麻烦的存在。虽然嘉钰一度已完全把这人忘记了。

  假如当真让陈世钦迎回了这位“长皇子”,二哥又会如噩梦重演一般被迫陷进“立长立贤”的尴尬泥淖之中。

  嘉钰心里觉得这其实还是父皇弄出来的祸事。一面说与王皇后如何少年夫妻恩爱情深,一面也没在别处闲着,正妻嫡子还没落地,就先弄出个“庶长子”来,之后也是皇子一个接一个的生,还没算上公主们。

  尤其王皇后亡故以后,父皇竟还扶正郑氏做了他的继后。

  即便再如何情势复杂多有无奈,也十分一言难尽。

  尤其父皇陛下他痛快完了一甩手,后果却要儿子们兜着,这算得什么。

  但父皇应该还不至于糊涂到真把那个“长子”弄回来,真要能弄回来,当初也就不会废了。

  陈世钦故意扯出这种人和事来,无外乎想开窗先拆墙的把戏,做出大动干戈的架势想要逼迫众人——尤其是父皇退而求其次地应允了立嘉绶为太子的提议。

  毕竟与当真下手杀弟弟的大哥比起来,小七儿实在是好太多了。

  陈督主果然是威逼利诱连蒙带唬深谙其道。

  嘉钰心里觉得无聊透了。

  他甚至听见父皇靠在座上发出了鼾声,仿佛呼应他心底的嫌恶。

  但话头既已挑起,也不能任由对方带着脱缰野马一般地乱跑。

  嘉钰便又皱着眉驳斥:“二哥身份尊贵,藩封在外替父皇镇守一隅,和犯了滔天大罪圈起来的庶人不好这么同题并论吧。”

  陈世钦端着手,一脸温良,略躬身接道:“长子毕竟是长子,长兄毕竟是长兄。长皇子十年来日夜潜心抄经,修习正道,赎己身罪孽,为君父家国祈福。”说到此处,他刻意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向着皇帝又道:“这些年司礼监收上来的折子里,年年都有不少是替长皇子陈情的。皇后久病中宫,也思念长子。只是奴婢们怕气坏了皇上,都暂且压下了。全堆在一起,也有小山高。”

  折子这种东西,只要他陈督主想要,还不是打个招呼便有的事。别说小山了,便是要一座泰山,他陈世钦也堆得出。

  嘉钰忍不住冷笑,讪讪开口:“陈公公,父皇龙体康健,你一个劲撺掇着父皇立储,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觉得父皇来日无多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吗?”

  也就亏得是他,一向有个牙尖嘴利乖张轻狂的“恶名”,呛声起来才敢把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径直甩在陈督主脸上。

  坐在他身边的三皇子嘉成闻声憋笑得肩头耸动,连忙把他往后拦了一把。

  “父皇诚心向道,迟早超脱凡俗飞升化仙,凡世间的大任却还是要有人来扛。只可惜我是个不修正道没有正才的,实在难成大器,愧对父皇,愧对列祖列宗。二哥文韬武略,有目共睹,我就保举二哥,也算是尽心为君父分忧罢。”

  三殿下说话,始终是不紧不慢的,乐着先打个圆场,玩笑似的,一边摸着自己修长白净的手指,一边“啧啧”叹息。

  “可是七郎这些年在东宫,替父皇分忧,无有过错,也不能太委屈他。不然……”他仿佛拿不定主意,颇为苦恼地摸了摸下巴,倾身越过身边的嘉钰,歪着脑袋往六皇子嘉象那边望过去,试探笑问:“反正六郎你挨着七郎最近,不然你就站七郎那边去呗?咱俩一人一边,这样公平一点嘛。”

  嘉象还正端着一杯安神茶,当场呛得差点没把肺咳出来,一副吓得癔症都要犯了的模样,脸色蜡白,嗓音颤抖,“我”了半晌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只气呼呼地瞪着嘉成,俨然已快要哭了。

  嘉成跟逗了什么大乐趣似的,愈发笑得停不下来,碍于人在御前,不好太过放肆,便埋头拿手捂着嘴,坐在自己座上乱颤。

  这浑水搅得可真是了不得。站队,胡扯,卖弟弟,浑然天成。甭管最后二哥和七郎谁输谁赢,反正你俩都在我心里,我谁也没有对不住。至于陈督主方才好像说了什么谁回来不回来的,那都不重要,那茬已经揭过了,你们不要吵架,笑一笑继续说别的就好,谁再翻回去抓着不放谁不识趣。

  想不到三哥还有这种能耐,真是往日不知,而今一见,刮目相看。

  嘉钰习惯了遇事麟刺全开地硬顶回去,这等和稀泥糊弄事儿的手段,自认实在是望尘莫及,一边觉得荒诞可笑,一边竟也有些叹服了。

  果然满地打滚也自有满地打滚的用处,有些时候比较真讲个理要好使多了,他原本就知道的。

  虽然难有体面。

  但三哥既然已打了这滚,做弟弟的总得懂事。

  嘉钰不由扯了扯唇角,也还是顺势闭了嘴。

  曹阁老捡着这空当,就接着开口,先说了一堆“二位殿下都是人中之龙,无论圣上决意立哪一位为储君,都必是来日明君,而另一位也都将是辅国栋梁,实乃万民之福”云云的废话,又说既然难以抉择,不若待天明以后召集群臣,当殿商议。无外乎心有默契,继续和稀泥要把时间拖延下去。

  然后他就把烫手山芋甩给了胡敬诚,问:“胡大人以为如何?”

  胡大人眼看都要解职还乡颐养天年去了,还有什么“以为如何”的?也就是仗着这人已经得了圣恩,马上就要走了,能说不能说的话,都是“其言也善”,所以就把他推出去,至于他们这些还想在这官场再厮混几年的,总要明哲保身嘛。

  这曹老狐狸也是油滑透了,到了这种时候,任然不肯旗帜鲜明地站出来多为二哥说两句好话,唯恐被陈世钦揪住。

  所谓老成稳重,人做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意思……

  嘉钰只觉得一阵反胃,险些要干呕,就强忍着咬紧了牙关,去看胡敬诚。

  自从几位皇子奉召上殿,胡敬诚一直默默坐在一角垂头不语,无奈被曹阁老点了名,再不能假装自己不存在了,只得抬起头苦笑了一下。

  “陈公公只看见群臣上书,但还有许多人是不会也不能上书御前的:北疆戍军,东南诸卫,不下十万军;各地的百姓,仅浙直两省就是数百万众。即便只看朝官进言,浙江三司的折子,南京守备的折子,司礼监怕是太过忙碌还未来得及呈上御前。何况南直隶税负全国居冠,撑起大半个国库。军心,民心,财力,哪一样都是做不了假的。”

  他从凳子上站起身,上前一步,就匍匐跪拜在皇帝眼皮底下,声音并不见高,但字字清楚明白。

  直说出来:靖王殿下如今已拿下南北两路勇猛之军和赋税大省的财政要害,南直隶的大都督府虽然空着,却也并没有撤销,这问题其实没有什么好犹豫不决的,不过是平稳上位或兵变上位的区别罢了,既然如此,择前者利国利民利于己。

  这些话,当然不是说给皇帝听的,而是说给陈世钦听的。

  胡敬诚是在劝降。

  一瞬间,嘉钰清晰地看见陈世钦眼中掠过的杀意,如同猛禽食腐,尽是嗜血红光。

  但他没有开口,亦没有动作。

  几乎就在同时,沉默良久昏昏假寐的皇帝陛下忽然睁开了双眼,在这突如其来的连夜召见中第一次发了话。

  如轰然雷动。

  “四郎,你先出去。”

  他冲着嘉钰摆了摆手。

  “父皇……?”嘉钰心头一紧,下意识直起身,试探地唤了一声。

  “出去。”皇帝重又阖上眼,仿佛疲倦地重复。

  这状似惩罚的“斥退”来的毫无征兆。

  嘉绶当即变了脸色,颇有些不安地看向嘉钰,似乎想出言求个情,又咬牙忍住了。

  另两位皇子也都明显露出震惊神色,不知父皇这又是为得什么,但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仍是一个怯怯缩着脖子,一个埋头来回摆弄自己的手。

  嘉钰所做的,也不过就是当众顶撞了陈世钦两句。

  难道父皇当真要为了陈督主把自己的儿子赶出大殿去不成?

  陈世钦的脸色仍是阴晴不定,也并不因为皇帝这极似示好的表态而欢喜。

  但嘉钰已经不再去看了。他略定了一瞬心神,躬身向父皇告了退,小步退出乾清宫的宫殿外,在雪地里站了好一会儿,确定并没有别人跟着他一起出来,才呼出一口长气。

  父皇是故意佯作斥责他的模样把他撵出来的。

  因为他不能被困在这里。否则他便什么也做不了了。而他还有至关重要的事必须要去做。

  从这一刻起,困在这乾清宫里的,是陈世钦。

  父皇到底是下了决断了。

  黔夜冰冷的空气刺痛心肺,却无法止息热血的沸腾。

  嘉钰微微仰着脸,看着眼前夜幕下的恢弘宫殿,和摇曳微黄的连绵灯火,听见自己澎湃的心跳。

  一个面生的朱袍宦官很快凑上前来,谄媚冲他笑道,“四殿下,天凉路滑,奴婢为您提着灯吧。”

  嘉钰看也不看他就漫不经心点头,“好啊。我去看看我母亲。”

  他任由这宦官在前头开道,径直去了母亲万贵妃的承乾宫,才进宫门,就叫承乾宫的宫人们一拥而上,将这宦官按在地上拧断了脖子。

  万贵妃早闻讯知道皇帝召了儿子入宫来,紧张地没法入睡,眼巴巴挑灯等着,好容易等到嘉钰过来了,却见他一进门就先杀了司礼监的人,顿时吓得两腿发软站立不稳。

  嘉钰命几个承乾宫的内官、婢女把那宦官身上的朱袍和三山帽扒下来套在自己身上,腰牌也摘下来攥在自己手里,尸体则拖进角落暂先用雪埋了,而后便转身要走。

  “你要干什么去?”万贵妃紧张地面无血色,死死抓住他不放。

  嘉钰把母亲用力到发白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儿子要去做一件非做不可的大事。若是不成,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无奈看着他满脸惊恐的母亲,用尽了残存的温情,安抚地拥抱住她,在她耳畔低语哄慰。

  “母亲您不要怕。您好好地关紧了宫门,除非儿子回来,别人谁来也不要打开。若是有谁敢称说父皇传我,您就说我身子不适才服了药睡了。”

  他先去了北镇抚司,然后又依次去了南镇抚司和经历司,最后领着人去了指挥使司。

  陈世钦亲手提拔的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和两位同知,连同一位东厂督事的内官都在指挥使司衙门里熬夜守着,想是得了陈督主的号令,见安康郡王殿下忽然到访,吃惊不小,全紧张地起身相迎,小心问道:“四殿下,您怎么来了?”

  “我来取几颗人头。”

  嘉钰沉着脸,负手站在堂上,身后南北镇抚司的几位千户、百户,各个手都按在腰间绣春刀上。

  察觉了来者不善的人想走也已无路可走了,只能硬着头皮赔笑。

  “四殿下您说笑了,我们这儿哪有什么——”

  嘉钰根本不听他说完,只嫌恶地做了个手势,身后的数十把绣春刀已齐刷刷出鞘,眨眼砍下几人的脑袋,连同在指挥使司衙门里的东厂内官一起,如切瓜剁菜。

  多年以来被司礼监和东厂内官当成狗一样使唤欺压的怒火一朝爆发,便要连天也一起映成血色。

  人血的腥甜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是狩猎开场的气味。

  嘉钰站在一地血水里,鲜红欲滴的颜色与他身上的斗篷连成了一片,像一团燃烧的火,又似妖冶盛放的花。

  他缓缓转过身来,用乌黑浓稠的眼睛看在场每一个人,每一把刀。

  “从今日起,锦衣卫南北镇抚司、经历司,不再受司礼监辖制,不必为东缉事厂驱策。我给你们一个时辰,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一个时辰以后我不想再见着血。我只要禁城里的每一道城门,你们完完好好地给我守住。”

  这一夜的北京城内,有狼群奔涌呼啸。

  天角泛出青色微光的时候,皇帝再一次缓缓睁开眼,发出低沉闻讯:“什么时辰了?”

  陪着足足熬了一宿的曹阁老已然有些直不起腰了,却还是颤巍巍地站起身,“回陛下,已经过了寅时了。”

  皇帝眯着眼点点头,顺手拿起横在近侧的法器,捅了捅还笼着手立在自己身边没反应过来的陈世钦,敕道:“上朝。”

  奉天门外睡眼惺忪以为又是一天走过场的文武群臣忽闻惊雷,终于久违地再一次见到天子上朝,而后,又在一阵杂乱无章的立储争鸣以后,赫然看见原本该在入秦路上的靖王殿下长身而立英姿勃发肃然从正门走上殿来,在皑皑雪地上留下一路清晰脚印。

  跟在靖王殿下身后的青年,玉带蟒袍,俊美若仙,双手捧着一条御笔万字纹的衣带,得天子首肯,将那衣带中的诏书取出当众宣读。

  上谕:

  予久怀向道之心,欲侍奉天尊座下,传位太子,归政奉道于大高玄殿。

  靖王皇二子嘉斐,人品贵重,有定国安民之功,克承大统之德,故废遣其入秦之前诏,著还京师,继朕登基即皇帝位,以正天下人心。

  这一旨密诏,不是立储,而是禅位。

  宣召之人清朗的嗓音还回绕在奉天殿的雕梁之上,久久不绝。

  已过盛年的皇帝安然高坐,心满意足地俯视脚下毫无防备的臣子们,看他们大惊失色手足无措满头大汗的模样,一抹得逞的笑意从唇角浸透眉梢。

  “陈世钦。”

  他正色举起手中的法器,重重在脚下的玉阶上敲了三下,喊出这个与他博弈半生的大宦官的名字。

  “你是朕的老伴伴了,兢兢业业伺候了朕几十年。当初朕坐上这个位置,就有你在身边陪着,而今朕要修天道问仙途去,不能忘了你。你就和朕一起去吧。”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兼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大太监陈世钦就站在第一阶台阶的下面,距离九五尊位上的皇帝陛下一步之遥的地方,闻言猛然抬起头,恍如大梦初醒。

  当殿百官鸦雀无声。

  每一双眼睛都在看着他。看权倾一世的大宦官究竟会不会接受,又如何接受,这即将侍奉太上皇于道观直至终老的命途。

  那些脸孔上的表情全是一个模样。

  陈世钦僵立良久,抬手理了理两鬓胜雪的银发,第一个俯身跪拜,高喊:“圣恩浩荡。”

  群臣遽然惊醒,纷纷匍匐,

  在震天彻底的呼声中,已然成为嗣皇帝的嘉斐站在他悄然老去却仍屹立不倒的父皇面前,第一次从同样的高度俯瞰一切。

  他看见众臣前列的嘉钰,看见就在身侧的小贤,忽然有种冲动想要伸出手去。但他毅然决然按捺住了。

  再抬头,奉天殿外青天无垠。赫然发觉,下了一夜的大风雪已停了。

  骄阳一跃,普照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