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拣尽寒枝>第112章 三十三、净街之乱(3)

  嘉钰也盯着苏哥八剌。

  他每隔一阵都会如此在城外与靖王府的家仆见面,彼此传递一些消息,顺便送些银两。

  为了打那一场靖边抗倭的仗,靖王府基本就已掏空了。二哥又不在北京。这几年留守王府的家人们日子实在不算好过。

  从前住在靖王府的时候,这些人也都曾把他当作主人一般侍奉,待他都是诚心实意的好。而今他只能如此尽力照顾一二,全做回报。至少不能让忠仆寒心,连带迁怒了二哥。

  但苏哥八剌竟会突然出现在此处,这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

  当年让苏哥八剌陪崔莹和小世子一起北上,一则是她鞑靼公主的身份,回到北疆便是自然而然的威慑,二则是怕她一旦落入陈世钦手里,立刻就会变成嘉绶的软肋,使原本就没什么主心骨的小七儿彻底要对陈世钦言听计从。

  而今苏哥八剌忽然回了北京城,那么崔莹和小世子呢?

  “……你怎么回来了?”

  嘉钰沉着脸,掩不住眼中焦色。

  “我自己回来的。”他那一点心思,苏哥八剌早猜着了,就大喇喇上前在他身边坐下,一边拍着身上的草和灰,一边解释:“崔姐姐和小世子都没跟来,虽然白皓仁不怎么靠谱,但有童大哥和那十几个卫军兄弟,还有娜仁她们在,应该没事。”

  她仍然对白总兵直呼其名,却已经改口开始喊童前“童大哥”,想来这三年在北疆算是守望互助彼此倚信。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孤身一人返回北京?

  “你回来干什么?”嘉钰仍拧着眉疑惑追问。

  瞬间,苏哥八剌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她略颔首,思忖片刻,轻声问:“七郎他……这几年还好吗?”

  嘉钰不由一怔,嘲讽已从眼底漫上来,“怎么?我们家小七儿终于守得云开见明月了?”

  话音未落,苏哥八剌眼中转瞬即逝的异样便彻底扩散成惊诧。

  “你难道真的就一点消息也没得到?”

  她正身望住嘉钰,再开口已多了几分肃然。

  “我回来,是因为有另一个人要回来了。”

  嘉钰眸光一颤,那个名字张口已呼之欲出。

  苏哥八剌却将手指放在唇上打了个呼哨。

  应声又有一人从草海里竖起来,一溜小跑过来,还没忘了拍着头上的草发牢骚,似乎是嫌小公主让他趴着吃了太久的土。

  这种时候还有功夫儿抱怨,不用细看四殿下也知道,只能是玉青那小子。

  “今日可真是热闹了。”嘉钰不由看了一眼那牵狗人。

  牵狗人拱手垂头向他行一礼,一副谢罪的模样。

  嘉钰又瞥一眼自己身边的萧蘅芜,自忖对方虽然没打招呼就藏了苏哥八剌和玉青来吓唬他,但他却也临时起意带来了萧娘,就算心里有火也撒不出来,只能轻“哼”了一声。

  既然玉青露了面,看来二哥是真要回来了。

  这种时候放了玉青出来传信,说明二哥身边能够真正深信无疑者也没几个,情势依然凶险。

  尤其二哥的书信能够指使得了他,未必能差遣那位公主殿下。

  说动了苏哥八剌的必是甄贤。

  只一想到“甄贤”,嘉钰的脸色就更不好了,立刻阴沉沉地冲玉青一伸手,就呵道:“拿来。”

  玉青也不知自己这才冒个头怎么就触怒了四殿下,赶忙小心翼翼把一颗封着靖王殿下书信的蜡丸双手送上,又吐了两口沙子,道:“信和人我都送到了,得赶去与王爷回报。四殿下可有什么口信让我转告王爷么?”

  嘉钰攥着那蜡丸,死死不肯松手,好一阵神情恍惚之后,才喃喃吐出一句:“京中万事有我,让他放心保重,我等他回来。”

  这种话,若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也就是一句表忠心的废话。但四殿下说来,总让玉青心里毛毛的。玉青觉得古怪,又说不上哪儿古怪,也不知怎么回话才好,于是干脆点点头转身逃走了。走前还没忘了伸手揉一把黄龙的狗头。

  对玉青这小子黄龙还是熟识的,便耐着性子任之揉捏了一番,冲着他离去的背影,喉咙里发出不悦的低吼,待嘉钰安抚地又扔了一条肉脯给它,才又埋头吃去了。

  黄龙是二哥的狗,他固然只是个投食儿的,甄贤又算哪门子的“旧主”了?真要论情分,他和黄龙一起住在靖王府的时日,可比甄贤要多得多了。

  苏哥八剌方才那一番话忽然又在耳边回响起来,嘉钰顿时郁郁拢手,将黄龙搂得更紧。

  他脸色不善,苏哥八剌也不以为意,只将手搭在额前望了一眼天色,就催促早些返回城内。

  她来时是跟着靖王府的车马来的,走时多看了两眼萧蘅芜,便改了主意。

  “我来赶车吧。你这身装扮抢眼得紧。万一遇上东厂的盘查,还是我来赶车、你坐车里才像个模样。”她把萧蘅芜往车里撵,自己灵巧跳上去,接过缰绳鞭子。

  萧蘅芜正是满怀心事,不由僵愣在当场,怯怯看一眼嘉钰。

  只一眼,苏哥八剌便挑眉笑起来。

  “怎么了?四殿下有那么凶吗?”

  她这是意有所指。

  嘉钰闻之暗自冷嗤。

  萧娘是如何伤了甄贤的事,毕竟是靖王府按下去的隐秘,大约没有人对这小公主细说过。就算知道一星半点的,多半还不如知道那些“被逼跳崖”、“全家遭难”多。不然她怕是难有这么好的闲心,来他面前锄强扶弱打抱不平。

  在苏哥八剌眼里,定是他这个阴险狡诈的恶人在欺负萧娘。

  可嘉钰又实在懒得解释,觉得毫无意义。反正他早习惯了。他天生来就是做恶人的,多一桩恶事不多,也并无兴趣让苏哥八剌对他保留什么好感。

  他如今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听她的。你过来。”

  嘉钰靠在车里,眼皮也不抬,不轻不重如是吩咐。

  萧蘅芜得了令才钻进车里,一路缩在角落埋头不敢看他。

  进城以后不久,果然遇到东厂戒严盘查。原本以为应付一下也就过了,谁料几个番子推窗瞧见是四皇子殿下本尊带着姬妾也还是不依不饶地,查完了车马还想要搜身。

  这些个番役多是看上头眼色行事,指望做得好了即便搜不到什么东西也能凭借“姿态”邀一把功。足见近来确是有什么风向,让这些阉党彻底不把他这个四皇子放在眼里了。难怪母亲在宫中受气,连酒醋面局都能对她摆架子。

  嘉钰一向高傲执拗,哪肯让这些宦官近他的身,何况他此刻身上还有一枚装着靖王殿下信函的蜡丸。

  他半步不肯退让,那几个东厂内官也不肯罢手就走。其中一个竟大胆就上前来伸手要揪住他腰带。

  嘉钰气得脸都白了,却又自持身份不愿和区区宦官拉扯起来脏了手,便抬腿想将那小阉狗踹开。

  但东厂的番役虽不一定武艺精湛也都是练过的,嘉钰却是养尊处优自幼体弱,莫说从没有一天练习骑射武艺,就连剑也根本拿不好,如何能与这些人强争?

  果然那番子只轻巧一闪便反过来将他的靴子抱住了。

  嘉钰重心不稳几乎要摔倒,满脸都是受辱的羞愤,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你们干什么?难道是要反了不成?!”萧蘅芜见状大叫起来,扑身就想上前护住嘉钰,却被另两个番役一左一右拧住胳膊按在地上。

  其中一个番子笑得小人得志,“小人们都知道四殿下‘生啖人舌’的威风,万万不敢造次。但我们也是奉上命行事,就请殿下自己配合一二,少受些委屈。”

  原来是故意来寻事报复的。想必是早得了消息,知道他带着萧娘单独出城,身边没有别的人,更没有护卫。

  嘉钰双眼赤红,下意识死死将那颗蜡丸攥在掌心,已然开始思索对策。

  此时街上早已被清扫干净,看不见半个活人了。

  静无人烟,是最坏的,却也是最好的。

  万一……实在扛不过去了,他衣袖中的护腕里藏着一枚大针,是银质的。自从有一次在前来问诊的御医处瞧见,觉得有趣,他便命人依样制了一套,藏在身边备用。这样的一枚针,可以做许多事,比如试毒,比如杀人,最不济,还可以杀己。

  但嘉钰的性子,纵然自损,也定要先咬死对头才痛快。

  他唇角噙着冷笑,指尖已压在护腕上,随时都能动手。

  可他却忽然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犬吠声。

  且不仅有一只,而是一群。

  嘉钰不由微微一怔。

  就这么一恍神的功夫,他就看见黄龙率先扑上前,一口死死咬住还正抓住他不放的东厂番子的手臂。

  那番役痛得惨嚎一声,只得撒开手去打黄龙。

  但黄龙是训练有素的猎犬,虽然已上了年岁,仍然犬牙锋利威风凛凛,当场便将那番子的小臂骨头咬碎了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

  它护在嘉钰身前,叼着一条模糊血肉发出威慑低吼。

  紧随其后而来的,是一大群毛色大小各异的狗,一望不下十数只,并不都是猎犬,更像是城中人家饲养的,或是流浪街头巷尾的野狗。

  戒严冷清的街道上忽然冒出这么多狗,竟比人还要多得多了,全都皱着鼻子龇牙瞪眼地围上来,情状实在有些骇人。

  连嘉钰自己都惊吓得不轻。

  他看见苏哥八剌躲在车下头冲他使眼色,齿间似乎咬着什么东西。那大约就是草原人驱策猎犬的犬笛。想必是她以此引来了黄龙和城中四处的家犬野狗。

  那被黄龙咬了的东厂番役抱着伤残的手臂,痛得蜷在地上打滚,其余几个不知发生了什么,也全都吓得面无人色。

  萧蘅芜得了机会,挣脱开钳制,踉跄上前扶住嘉钰。

  “殿下,咱们快走……”

  她直觉事情不妙,就焦急想扶嘉钰回到车上。

  没等迈开步子,已又有马蹄疾驰上来。

  犬吠声与争斗声引来了近处的京卫军。嘉钰抬头一看,头一个瞧见的,便是他的舅父万恕有骑着高头大白马,披盔戴甲腰悬佩刀,一脸血气不通怒气上冲地不断催马。

  但舅舅可不是自己一个来的。

  就在万恕有和他领着的那一队卫军后头,还有一辆车驾,和许多东厂番役。

  这情形看,他这位舅父可不是闻讯来救急的,倒像是给人开道来的。

  嘉钰心一沉,顿时已明白了,为何京中忽然戒严,还有这么些胆大包天的番子在四处盘查路人。

  “黄龙,快走……快走!”

  不祥的预感漫过心头,他没来得及细想便急急催促黄龙离开。

  但黄龙哪肯扔下他,仍然固执地护着他,冲那几个番役吠叫不停。

  其余狗群听见飞奔而来的马蹄声顿时四散逃走,眨眼只剩下黄龙一个仍然寸步不让地守在嘉钰脚边。

  “怎么回事?你们几个怎么办事的?瞎了眼胆敢对郡王殿下不敬?”

  万恕有一马当先大喝一声,就命麾下抢先将那几个东厂番役拿下,却也并不发落,而是翻身下马,几步小跑到后面那辆车前,躬身开始和车里坐的人说着什么。

  距离稍远,万恕有说话声音也不大,嘉钰听不真切,只依稀听见几句“下头的小子不懂事”、“都是误会”之类。

  舅父是在为他圆场平事。嘉钰心里懂得。但即便如此,一股油腻作呕的恶心感仍然涌上来,叫他一阵阵忍不住想吐。

  那车里坐的必是陈世钦本人。

  偏巧就这么撞上了。

  但既然已经撞上了,也就只能撞上了。

  他看见陈世钦从车上下来,还有模有样地摸了摸鬓角,将原本已然一丝不苟的银发抹得愈发服帖,而后向身边的一个金带白靴的内官低语低语一句。

  那内官点头会意,上前一言不发已拔出腰间佩刀,将方才那几个与嘉钰起了冲突的东厂番役挨个斩杀。手起刀落,干脆利落,竟连眼神也没抖一下。

  嘉钰几乎要把嘴唇咬得出血,下意识俯身抱住黄龙。

  活人的脖子被砍断时喷涌而出的热血眨眼已涂了满地,好像翻倒了染料缸子。

  陈世钦让两个小宦官扶着,踮脚绕开地上那些血渍,仿佛惋惜般“啧啧”摇头一叹,而后十分恭敬地向嘉钰躬身行礼。

  “老奴奉旨出京才不过这么几天,就出了这种乱子,实在是老奴治下不严的过错。可见‘打狗须得看主人’那是对待别人的狗,自己的狗若是不管教好了,迟早要乱咬人。老奴的狗,老奴已教训过了。殿下的这只狗——”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黄龙,唇角扯起的弧线冰冷。

  “或者,这原不是殿下的狗,那就只好先找它的主人出来,再让主人家领回去好好训诫吧。”

  嘉钰直觉得自己满嘴都是血腥味,却仍固执地拼命将黄龙护在怀里,不肯放开手。

  这狗是靖王殿下的,其实各自都心知肚明。

  陈公公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已杀了闹事的人,只要再杀了咬人的狗,别让他面子上太说不过去,这事就到此为止,否则一旦深究,势必牵扯出别的来。

  换言之,不杀狗,便是要多杀些人了。

  偏偏四殿下一副不肯舍了这狗的架势。

  僵持下去,先不提会不会牵连到靖王嘉斐身上的事,吃亏的总还是四殿下自己。毕竟事情是四殿下闹出来的,人家靖王殿下可是都不在京城里,“私行出城”,“纵犬过市”,这里头的说道可就太多了,何况东厂这边已经死了人,这事就算四殿下再有理,也是没理。

  万恕有在一旁急得跺脚,心里又恨又气,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外甥究竟是怎么回事,平日里那么聪敏剔透的一个人,偏偏为了一只狗轴上了。

  不过是一只狗而已啊。

  “还愣着干什么?去,把四殿下请开!”他虎着脸就命麾下去把嘉钰和黄龙分开。

  这条大黄狗厉害得很,看这一地血肉也知道。

  众卫军一脸难色,既不敢靠近黄龙,也不敢得罪了安康郡王殿下,但又不能违抗将领,磨蹭半晌,到底还是苦着脸一拥而上,三四个军汉手脚并用地按住黄龙,另两个架住嘉钰拖到一边。

  嘉钰根本无力反抗,挣扎也毫无用处,情急之下,竟哭喊出声来。

  “舅舅!不要!别杀黄龙!”

  卫军们哪里真敢杀王爷的爱犬,踟蹰间,又被黄龙挣脱了,吓得缩回来,只能持械围成一圈堵住去路不让狗跑了。

  陈世钦就在一边冷眼看着,曼声问:“这狗如此凶残,怕是哪里来的野兽,万指挥使可需要帮手么?”

  堂堂的京卫指挥使,不但放了一只“野狗”在京中咬伤东厂的人,还连一条狗都拿不住,这大帽子扣下来,两位殿下姑且不提,他万恕有就要先被压死。陈世钦恨他占着京卫指挥使的位置已久了,正愁没有借口弹劾,一旦逮住机会先把他拽下马,当年一夕满门下狱的甄氏便是他万氏的明日,连同宫里的妹妹和眼前的外甥一个也别想落得好下场。至于还不知道在哪儿的靖王殿下,恐怕这辈子也别想再能踏进顺天府地界一步。

  万恕有无可奈何,眼看嘉钰伤心哭喊也没有办法,硬着心肠拉开弓箭大喝一声对准了黄龙。

  黄龙龇牙怒目,不断俯伏扑跳,向着陌生的人群发出愤怒低吼,一次又一次尝试回到嘉钰身边,被卫军们的刀尖刺伤了也不气馁妥协。这气势竟俨然深陷重围仍奋战不倒的勇将,比起在场一众全副披挂却为阉宦驱使来围攻一条忠犬的京卫军,反而更像个铁血铮铮的英雄好汉!

  万恕有的手都抖了,竟然不能拉稳弓弦,接连两箭都射偏在地上。

  可黄龙毕竟已是一条十岁的老狗,被这许多人围攻始终难以久战,尤其它已受了伤,即便不死在箭下,体力不支死在卫军们刀下也是迟早的事。

  嘉钰心都要碎了,视线早被强压在眼眶的泪水模糊得氤氲一片。

  他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扭头狠狠一口咬在按住他的卫军手上。

  那卫军痛得脸皱成一团,惊慌之下松开手。

  嘉钰一瞬得脱,顺势就把那卫军腰间佩刀抽出来。

  他双手握着刀,站都不太站得稳了,却还径直往前走,眼中全是激烈眼色。

  众人都不知他究竟是要砍谁,吓得一阵混乱。

  “殿下!”万恕有更是慌得大喊起来,就要扑身去夺他手中的刀。

  嘉钰却踉跄抓着刀在黄龙面前站下来。

  刹那眼神交汇,黄龙似乎困惑了一瞬,迷茫地望着他,张嘴大口喘着气,涎液从齿间滴落在地上。

  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仿佛已有领悟,竟再次端端正正坐下了,迎着嘉钰潮湿目光,神色平静。

  嘉钰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刀。

  心下一片狂乱,气恼,甚至绝望自厌。

  忍不住就想,若换了甄贤,是不是就能有法子保住黄龙?

  是不是就算自己拼命,也绝不能叫黄龙枉死?

  可他不是甄贤……从来不是,也不能是。

  他只能是他自己,做他必须做的决断和舍弃。

  “这下真的连你也不该要我了……”

  嘉钰喃喃吐出苦涩低语。

  黄龙定定望着他,仰天发出狼嚎般的长啸。

  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涌出来,嘉钰用尽全力地举起刀。

  可他始终没能落下这一刀去。

  无论他如何努力,就是手抖得没有办法。

  黄龙就那样静静坐在他面前,望着他的眼睛清亮异常,没有愤怒,没有胆怯,只有坚定的安详,引颈受戮。

  嘉钰却觉得他已经快要崩溃了。

  他颓然松开手,看见寒冷刀锋如同白虹只光在他自己的眼前坠落。

  有惊呼声在耳畔响起。

  一瞬间,四面八方的人都如上涨的潮水般向他涌来,挤压。

  乱中,是萧蘅芜劈手接住由他掉下的利刃,毫无犹豫地顺势一击挥出。

  这一刀,在一群手足无措的男人们面前,带着女子特有的沉默与狠绝,如同冰雪之华,冷酷而温柔。

  刹那万籁俱寂,天地如同静止,唯鲜血飞溅在身上脸上,仍有生命的热度,烈火舔吻,灼痛异常。

  “告示净街吧。天子脚下,各家的狗各家自己管好,不要放出来闹事。”

  陈世钦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这一地狼藉,仿佛沉痛般喟然长叹,转身返回车中。

  车马前行的瞬间,他忽然推开车窗,垂目静静看着嘉钰那辆车的车轮,从交错至远去。

  四目相接,几多意味都只化作一抹似笑非笑的嘲弄。

  但他什么别的也没有说。

  他只对躬身站在一旁的万指挥使说了一句:“把地好好洗干净了。”

  躲在车下的苏哥八剌大睁着充血的双眼,还死死咬着犬笛的唇齿已是一片腥烈。

  万恕有点头哈腰地应承完了,目送陈世钦的车驾在东厂众人簇拥下消失不见,回身重重叹一口气,就催促:“殿下快回府去罢……”

  嘉钰犹愣着,呆磕磕看着地上血泊中已然身首异处的黄龙,似还不能相信,不久前才活蹦乱跳大嚼他扔去的肉脯的黄龙而今已死在了眼前。

  他猛地打了个冷战,整个人就软倒下去。

  “四殿下!”萧蘅芜慌忙扑身抱住他,唯恐他就要摔在地上。

  嘉钰却哆嗦着用力捂住嘴,鲜血全从指缝里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