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拣尽寒枝>第85章 二十九、定山河(1)

  次日,嘉斐便没让甄贤出门。

  靖王殿下执意让他留在屋里好生休息,什么也不用管,还把卫军们也留下守护,只单独带着玉青出去。

  甄贤虽不愿意,且也顽强抗议过了,却始终拗不过王爷坚持,只能作罢。

  殿下要去见的人是陆澜,不让他去,一多半是顾虑他尴尬,另一半怕是还在不爽。

  甄贤心里清楚。

  他们来这龙虎寨是为了“借兵”。撞见陆澜是计划之外的。但这计划之外却绝不能耽误了正事。

  此次南下,殿下名义上是圣旨钦封的“大都督”,实则麾下无一兵一将。

  真正在东南掌一方兵权的是浙直总督胡敬诚。

  胡都堂在浙直已然八年有余了,一方大吏,领兵部尚书衔,勤勤恳恳事必躬亲,在这绵长海疆前线督战了八年,自然军心所向。

  而今突然横插进一个“大都督”,又是皇帝陛下的儿子,人人都以为靖王殿下是来夺兵权的,众将士心中的怨气不必明说也是可想而知。

  夺权固然是庸人之虑,但殿下若想在东南安身,想有所成,则不可无筹码。

  甄贤少时曾与胡都堂有过一面之缘,觉得是个沉稳雄健的长辈,通得人情世故,却有所不为,与诸多混吃官场的碌碌之辈并不相同。

  胡敬诚是能臣。皇帝陛下的当也是深知这一点,才将东南重任委于胡都堂一人之手。

  然而这为祸东南的倭寇却生生剿了八年,虽然屡有捷报,却始终未能清剿。

  甄贤曾经揣测,症结所在怕是朝廷的军资军饷常不能支撑,使得官军战力疲弱,只能且战且歇,不能乘胜追击一举歼灭。

  直至随靖王殿下两度来浙直亲身见闻,他才赫然明白了,国库空虚难以维持固然要命,但更要命的,却是在这东南国门,乃至在朝中,有一股力量并不愿意清剿倭寇平息战乱。比之靖安国门,还黎民以太平,他们更乐见东南维持混乱,一边趁乱牟利蠹蚀国本,一边以为东南战局筹集军饷为要挟,与皇帝陛下的博弈。

  这些人,是陈世钦,是卢世全,更是以司礼监大太监们为中心的利益集团,甚至是整个由浙直两省纵深至朝中的官场。

  东南重镇,半壁河山,只一个胡敬诚抗倭,身上还栓着恁大一个秤砣,结局可想而知。

  尤其是,假如胡都堂也已自愿或不自愿地被卷入了由江南制造局铺开的这个大烂摊子里……恐怕连他自己都会不想根除倭患。

  只要东南的倭寇还没有杀完,浙直就还需要胡都堂,皇帝陛下的就还需要他胡敬诚。

  这无法休止的战事,竟成了一张保命符,一双双原本该匡扶社稷护佑苍生的手全死死攥在上头,唯恐松手便是人头落地。

  而今靖王殿下忽然南下,要来统领东南战事,驱逐倭寇。

  这便是来要人命了。

  这些人为了活命,定会拼了命阻挠。殿下将要遭遇的阻力,会比这八年间的胡敬诚所遭遇的,更加惨烈。

  唯一可为盟友的,只有胡敬诚。

  但殿下却又不可依赖胡敬诚。

  殿下需要自己的强兵勇将,需要一支完全脱离朝堂官场,脱离于浙直权力荆棘之外的力量,支撑他杀出一条血路,先与胡敬诚彼此取信,而后才可守望相助。

  所以殿下一定要借到这龙虎寨的“兵”。

  偏偏这龙虎寨是陆澜的。

  陆澜对他有怨气,甚至比对宫中的怨气还来的大些,甄贤以为也是情理之中的。毕竟当初曾承君一诺,未能信守,他无可辩解。

  殿下不愿他与陆澜接触,主要还是护着他。

  可若是陆澜为此一意刁难,偏不与殿下合作,那便不值得。

  如果陆澜定要出这一口气才肯将他的人马借与殿下,无论要他做什么,甄贤都是义无反顾。

  甄贤一个人闷闷坐在屋里,盯着微微泛黄的窗纸,心中焦灼万分。

  昨日相接,陆澜虽然一直刻意针对,却也并没有当真做什么伤害殿下的事情。甄贤猜他该不至于。即便有事,以玉青和众卫军之能,当也可以护殿下周全。他只担忧陆澜要没完没了地为难殿下。

  然而甄贤怎么也不曾想过,另一边跟随嘉斐而去的玉青,心中也是七上八下不得平静。

  打从昨夜里陆老板来砸门,玉青的表情便一直陷于十分诡异的情状。

  犹如误吃了满嘴沙子,咽不得,却又不能吐。

  就在昨天夜里,玉青才终于头一次顿悟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王爷和甄公子原来是“那种”关系……

  难怪每次一牵涉到甄公子,王爷的表现就很反常……

  难怪以前每次他好奇为什么王爷总爱和甄公子腻在一起,老童就会用“你是不是傻”的眼神瞅着他……

  他甚至生平头一次目睹了王爷为了甄公子和那个姓陆的斗气,险些以为他见到了一个假的王爷。

  可是为什么同僚这么多,好像却只有他一个刚发现“真相”呢?难道真的是他傻不成……?!

  昨夜一起在门口戍卫的兄弟从头到尾表情都异常镇定,完全是早已见怪不怪的模样。

  可是他以前就一次都没见着过,避开了每一次王爷在各种场合捉住、搂住、抱住或按住甄公子这样那样的微妙时刻,简直完美。

  玉青觉得……自己有一点受到了打击。

  倒不是为王爷和甄公子的关系。

  王爷爱谁那是王爷的事,他有什么资格管。再说甄公子又没有什么不好。王公贵胄玩得无法无天的多了去了。他们家王爷这么多年来独独钟情于少年相知的爱侣,其情纯纯,稀世罕有,比起那些豢养莺燕奢靡秽乱的,简直就是个圣人。

  玉青不像童前,脑子里没有那么多世俗规则,更不纠结于礼法伦常。他所在意的,是他竟然如此后知后觉。

  按理说,是不可能的。

  身为护卫,是王爷身边最亲信之人,王爷的一举一动,哪怕一个眼神,他当比其他人更清楚。

  除非王爷有意回避他。

  想当初甄公子深陷鞑靼人之手这消息原本是他寻得的,回报以后王爷便立刻把他换了回来,另带着老童去北疆,而让他留在苏州护卫四殿下。

  后来甄公子回来了,也是差遣童前多过他,总把他支使去跟着四殿下,或是做别的。

  此次南下若非童前上有老下有小,只怕未必轮到他玉青跟随王爷左右。

  从前并未深想,是以不曾察觉,而今细思,着实令玉青焦虑不安。

  王爷为什么独回避他一个呢?

  难道是他做错了什么使得王爷不信任他了?

  玉青很想问靖王殿下,却不知该从何问起才好。

  近来,他也着实隐约觉得王爷似对他有些想法,可王爷一直都待他极好,即便他惹祸,也会护着他,鲜少苛责。他要如何去质疑王爷是否在疏远他呢?那未免太辜负王爷多年来待他的情义,更是犯上。

  可若是不问,也猜不透,他又要如何是好……?

  玉青紧紧跟着嘉斐身后,心情复杂得如同要上刑场。

  他这幅如芒在背的模样,嘉斐又如何会看不出。

  而靖王殿下心中所想的则要简单得多。

  他当然不是不信玉青。

  固然比起童前,玉青是稍显年轻稚嫩些,但毕竟也跟了他七年了。

  玉青也是有赤子之心的人,这一点嘉斐一直看得清楚明白。

  以童前心思敏锐,有朝一日,或可以出府为将,而玉青恰恰相反,当留在身边为上。

  但玉青还需要历练和鞭策。

  嘉斐并不觉得偶尔让这小子紧张起来是什么坏事。

  相反,这种紧张会使他更专注,像只忠诚的猎犬该有的模样,不再那么容易被旁的声音吸引,而是时时刻刻警醒着主人的命令。

  尤其是认清谁才是主人。

  将入正堂以前,嘉斐站下来看了玉青一眼。

  “玉青,你有什么话想问,我许你此刻问一次。无论你问什么,我都会坦诚回答你。但此一次后,我不希望你还有任何动摇。否则你就离开靖王府,我会给你另谋好的去处。”

  靖王殿下眼皮也不动一下,语声平淡得如同陈述事实。

  玉青怔怔看着他,一瞬茫然,便即拜下。

  “属下的命是王爷的,王爷的决断属下没有什么要问。属下只想恳请王爷……不要赶属下走。属下愿为王爷肝脑涂地粉身碎骨——”

  “这些不用你说,我心里有数。”

  嘉斐截口打断他,也不伸手扶他起来,而是就这么略低头俯视着他的头顶。

  “你和童前皆是我心腹臂膀,我把性命交给你们,自然信任你们。所以,我希望你能明白,于我而言,这世上还有比我的性命更重要的人。”

  玉青闻言肩头轻颤,刹那醍醐灌顶。

  有些话,王爷是不能与他说得太直白的。可他偏偏迟钝得至今没能领悟,才使得王爷不得不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难怪老童总嫌弃他。

  难怪连王爷近来也开始嫌他了。

  他果然是个傻的。

  “属下明白,属下会把甄公子也当做主人,誓死守护,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再让公子有失。”

  玉青顿时连头也不敢抬起来了,慌忙咬牙抱拳,一边偷偷抬眼去瞧靖王殿下的反应。

  “你记得今天所说的话。”

  他听见王爷沉沉如是与他说,顿时略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的冷汗都在这一瞬间落下来了,赶紧起身跟上王爷,快步往前走去。

  到正堂的时候,一眼瞧见陆澜已在堂上候着了。只他一个在,不见顾三娘和张二等一干寨中人,想来也是有所安排,事先叫他们回避了。

  这人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显然已等了好一阵子,见嘉斐和玉青进门就眯眼看着他们笑。

  那笑容简直讨打,分明是故意膈应人。

  胸中顿时涌起一阵厌弃,瞬间仿佛又瞧见当日霁园之中那个演技一流眸色冷冽的陆大老板。

  只不过今时今日,这股子嘲弄劲头全是冲自己来的。

  嘉斐强压心下不适,开口询问:“陆老板可已都算好账了?”

  “王爷昨夜睡得可香甜?怎么不见我修文贤弟?”

  明明已是快要入冬的天了,陆澜仍悠闲摇着羽扇,眉眼中全是笑意。

  问都是明知故问,诚心戏弄调笑罢了,哪里当真在意。

  但嘉斐已不愿意再接他的茬了,只淡淡看着他。

  陆澜得不着回应,自觉没趣,才终于稍稍收敛起些许谑笑,叹息,“算好归算好,王爷若不答应,都是白算。”

  嘉斐皱眉冷道:“什么能应,什么不能,陆老板该是清楚的。”

  他态度十分坚决,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陆澜盯住他看了片刻,露出一张怅然的脸。

  “既是如此,只要王爷能做主为三娘及寨中众兄弟洗冤免罪,他们自会心甘情愿为王爷驱策,陆澜可以分文不取。”

  但此世间哪有当真“分文不取”的买卖。

  “那么陆老板你又想要什么呢?”靖王殿下当即追问。

  陆澜迎着他审视目光,静默一瞬,“我只有一个条件。我要甄贤——”

  “办不到。”嘉斐一口回绝。

  陆澜轻笑一声,“王爷别急,且听陆某说完再恼不迟。”

  他刻意顿了一顿,确定嘉斐还在听着,便伸出一根手指,“一杯酒。我只要他陪我饮一杯酒。这是他欠我的。总不算过分吧?”

  嘉斐眸光微闪,仍是一脸不悦,“他不欠你什么。你今日落得如此田地,怨不着他。”

  “这个自然,冤有头,债有主,陆某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陆澜倒是轻松惬意模样,拿羽扇轻拂袍袖上沾染的一点灰尘,笑意愈发深浓。

  “但王爷你可曾想过,正因为他是一个好人,我不怪他,他心里也总是欠着我的。王爷不让他喝这一杯酒,他便要永远惦着我,念着我,隔一阵便想起我,每每想起都郁郁不安,天长日久,时间会冲刷掉我身上的污浊,能留在心里的固然不多,却全是美好相对,自有无限唏嘘。感怀伤情……就算王爷您能忍心,您忍得住气吗?”

  他还一脸狎促地睨着靖王殿下。

  嘉斐心下顿时一阵瘀塞。

  可他无法否认。

  陆澜没有一个字不对。

  他着实应该允小贤与陆澜做个了断。

  原来这姓陆的是这个意思。

  可这人,明明是好意,却偏要扮出个坏模样来惹人讨厌,实在是……又何必。

  嘉斐忽然觉得莫名感伤。

  “小贤还有伤在身,不宜饮酒,不如先记下吧。”

  他语声不由缓和下来,皱起的眉也渐渐展开来,虽已不再用排斥的眼神看陆澜,却仍不愿松口。

  陆澜含笑瞅着他,装若思索。

  “到是也有道理。”他拿起面前酒盅摇晃了两下,斟满一碗,递到嘉斐面前,“不若,就由王爷代饮了?”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玉青已几乎要急了。

  纵然靖王殿下自己不拿这架子,以玉青的立场也觉着自家的王爷乃是万金之躯,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喝这种来路不明的酒。

  何况还是陆澜的酒。这姓陆的说话做事疯疯癫癫的,没个常性,谁知有没有下毒。

  玉青当即上前一步,已伸手要去拦了。

  可他却听见一声掷地轻呼。

  “这碗酒,我喝。”

  玉青猛一怔,回头看见甄贤拂袖从门外走进来。

  甄公子身形纤瘦,眉眼也生得十分俊秀,性情又谦和温煦,嗓音不高不低,分明是婉约如画的样貌。可也不知究竟是怎么着,此时此刻,玉青看见他走进门来,逆着骄阳投下的白光,竟觉得有一股龙腾云起虎啸生风的英气。

  当是谪仙之姿,不似凡间能有。

  一瞬间,玉青竟看得痴了,愣神许久才猛醒过来,慌忙用力甩了两下脑袋。

  嘉斐也吃了一惊。

  靖王殿下自然没想让甄贤此时来这里。否则也不必特意留下恁多卫军盯着了。

  可小贤却还是来了。

  嘉斐抬眼一瞥跟在甄贤后头那一串面色紧张的脸,一时心中气恼,一时却又感慨。

  其实他早该知道,只要小贤自己不愿乖乖留在屋里,这些人当然是拦不住的。

  他总忍不住想把小贤关起来,哪儿也不许去,谁也不给瞧见,可几时关得住过。

  小贤从来都不是安于躲在他身后等待的那种人。

  或许恰是因此,他才愈发想要把他关起来,唯恐哪一天不留神,他便又跑去他掌控不到的地方,没了踪影。

  “小贤——”嘉斐才稍稍舒展的眉心又拧了起来。

  他回身一把便将甄贤抓住,不许他再往前去。

  但甄贤异常坚决。

  “殿下不要拦我了。该我做的事,我得做。”

  此情此势,便是陆澜真给他一碗毒酒,他也必须喝下去。况且,他觉得陆澜不至于。

  甄贤毅然推了嘉斐两下,挣脱出身。他从陆澜手中接过那满满的酒碗,端在面前,眼底一片赤诚。

  “陆兄,我许你的承诺没能信守,着实对你不起。但我没后悔过。”

  陆澜闻之莞尔,但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那般神情反叫人愈发唏嘘起来。

  甄贤唯有苦笑,眼中不觉水色盈盈。

  “你怨我也好,懂我也好,你陷得太深,我救不了,也不能救,所能做的,唯竭力阻止再有人步你的后尘。即便再重来一次,我没得选择,也还是会如此。”

  他言罢深吸一口气,将那酒碗送到嘴边。

  他其实并没有犹豫。

  只是嘉斐快他一招。

  甄贤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劈手将酒碗夺了过去。

  这便是抢,根本来不及多想。

  靖王殿下仰头一饮而尽,当时便捂嘴差点吐出来,竟然连站也站不稳了。

  “王爷!”玉青顿时大叫一声,什么也顾不得了,扑身就去扶他。

  “殿下!”甄贤回过神来,也是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一把将他紧紧抱住了,眼中全是惶恐。

  靖王殿下一手仍捂着嘴,咳嗽得肺都要吐出来了,一手撑着地面稳住阵脚,使自己不至于摔得太狼狈,满眼难以置信地瞪着陆澜,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诺大正堂里,就陆澜一个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来。

  他笑的按着肚子,前仰后合半晌,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好不容易能挤出句囫囵话。

  “王爷海量,这碗醋,好喝吗?”

  原来那酒盅里盛的根本不是酒,而是烧过的米醋。甄贤一向不太饮酒,也无心仔细分辨。而嘉斐又生怕让甄贤吃了亏,着急去抢那碗“酒”来,根本不及分辨。

  从一开始,陆老板便是打算拿这碗醋来挤兑靖王殿下的。甄贤忽然跑来不在预料之中。原本陆澜见他真要喝这碗“酒”,已打算要放弃了。谁知又被嘉斐抢回去,还一口喝得干干净净,倒是殊途同归。

  他把这“醋”字说出来,顿时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差没踹地打滚。

  那边靖王殿下骤然闷了一碗醋下肚,真被酸得眉眼都皱成了一团,那还有功夫儿管他爱笑不笑。

  甄贤愣了好一阵才终于明白过来,简直瞠目结舌,气得头都晕了,一边忙着照看嘉斐,一边哭笑不得瞪住陆澜。

  他竟然这样作弄殿下,无论怎么说都太过了。

  甄贤可从不知陆老板的报复心原来这么强。

  “陆……你——”他本想责怪陆澜两句。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只能沉沉叹一口气。

  陆澜倒笑得心满意足,连着眼睛也亮起来。

  “你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下的泥,云泥之别,终是道不同。光风霁月的是你,我实在配不上。唯有略尽绵力,祝君得偿所愿,鹏程万里,来日河清海宴,时和岁丰,再为君举酒。”

  他深深望住甄贤,语声低柔婉转,似有无限惆怅情深。

  甄贤喉头一烫,想要与他说些什么,却终只得沉默以对。

  陆澜却似心愿已了,躬身郑重拜了一礼,笑吟吟道:“三娘已在校场点齐了人马,王爷缓过这一口醋劲儿便来领罢。”而后转身再无留恋,洒脱而走。

  玉青还气得跳脚,哇哇叫唤着,放话要去把陆澜抓回来按进醋缸里泡到肿。

  靖王殿下被强喂了这一碗醋,酸得半晌没能站起身,只能一脸黑气地死死抓着甄贤不放。

  甄贤唯恐他伤了胃,忙让卫军们去拿了水和牛乳来,亲手喂他漱口喝了一点,才稍稍安心了些许,却又莫名心酸起来。

  本该东南边卫剿的寇,让同样该他们剿的匪揍了,且揍得极凶猛,听说竟还开着船追出去足有二百海里,吓得这一股倭寇十天没敢在近海露面。

  这样的打法,和从前狭路相逢顺手杀一拨抢战利品截然不同。

  临安卫指挥佥事徐达虎百般纠结地在卫所里转圈,背着手,抓着探马送来的最新信报。

  这龙虎寨是近年异军突起的匪寨,一窝亡命之徒,首领听说是金华人士,做矿石买卖。

  金华民风彪悍,徐达虎早有耳闻,尤其是开石采矿的,常有私下械斗之事发生,一旦开打非死即残。

  龙虎寨的名声也是如此,浙直官军皆不愿意去招惹他们,都是能躲就躲,能绕就绕,随便收一二纳贡银子,只当看不见他们了事。

  可这一伙强盗如何突然和倭寇较劲上了?

  徐达虎百思不得其解,愁得脸有点绿。

  只和倭寇较劲也就罢了,是好事。

  可为什么,他总觉得这龙虎寨其实是在撵着他的屁股走?

  他奉胡都堂调遣,阻拒企图在临安一带上岸的倭寇,然而朝廷的军饷从来没有按时发过,将士们饥一顿饱一顿,饿得腹中空空,怎么和那些如狼似虎的倭寇打?

  只能勉强一战。实在打不过了就跑,退守卫所上报军情请求支援便是了。反正这些倭寇图的不过是上岸烧杀抢掠,是不会想不开来进攻卫所的。

  既然朝廷不把兄弟们的命当回事,兄弟们又何必枉死为朝廷卖命?

  徐达虎一贯都是这么打。

  直到十数日前,那帮龙虎寨的匪军忽然在他打算撤退的时候杀出来。

  其实也没有多少人,二百步军而已,领头一个小个子,戴一张好凶神恶煞的铜青面,战吼冲天地就杀过来了,配着火铳和刺刀,一路切瓜剁菜地往上冲,根本不要命,见着倭寇就杀,杀不死得全赶下水。

  倭寇也精得很,见敌手强悍,便躲回船上在近海以火器攻击。

  不料那帮龙虎寨的匪军竟然也有战船,船上还有神机炮,待把倭寇全撵上船之后便开足火力轰杀。

  倭寇习惯了东南边卫有一搭无一搭的孱弱反抗,哪想得到会突然遭遇这种按住就往死里打的反扑,更料不到会突然从背后被轰开了花,屁滚尿流逃得飞快。

  一开始连徐达虎都吓蒙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待反应过来这些匪军是来杀倭寇的,还挺乐见其成,就领着自己的人马且战且走地观望着。

  谁知这匪军把倭寇都赶跑以后,扭头就狼突虎奔地冲他来了。

  第一天,徐达虎是给撵着屁股吓回卫所的。

  明明对方只区区二百人而已,真不知道到底在怕什么鬼,然而就是怕得脚软。

  那些匪军把他一路撵回卫所,也不干别的,就把从倭寇那里夺回的物资往辕门前一扔,后撤三舍盯着他们。

  将士们已经许久难吃上一顿饱饭了,早没了讲究,见状就一拥而出,把那些粮草物资全抢回营中,直接就下锅了。

  头一回见这种阵仗,徐达虎看在眼里,心在流血,又羞又气,觉得自己这个主将就是个大窝囊废,竟然还需要受匪盗的接济,恨不得拔剑自刎。剑才刚拔出来,闻见锅里飘出来的米香肉香,实在忍不得,就把骨气一扔跟大家伙一起吃饭去了。

  就算死,做个饱死鬼总比饿死鬼好。

  然而接连三役,都是如此,徐达虎这心里就跟长了毛一样。

  这帮匪人好好的突然不去走自己的矿石了,跑来撵着他做什么?

  尤其这倭寇暂时也都打跑了,他们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还要这样天天在他的卫所附近转悠?

  难道就为了特意来日行一善给他们送吃的?!

  徐达虎左想右想,实在想不明白,又忍不住,终于在龙虎寨的人又来扔粮草的时候,领着几个人冲出去大吼了一嗓子:“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边戴着鬼脸的小个子根本看不出来神情,也跟他对着大吼一嗓子:“我们王爷请徐将军,有要事相商。”

  “王爷?什么王爷?”徐达虎还懵了一瞬,完全没有会过意来。

  对面似乎也并不比他明白多少,没法解释,也懒得解释,就颇为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王爷就是王爷,有什么什么的。都吃了十几天我的米了,你敢不敢跟我走?”

  似乎是知道卫所里的军马都已被杀的剩不下几匹了,那人还特意牵了一匹好马来。

  顿时徐达虎羞得老脸一红。

  也是,都吃了十几天人家送来的粮了,竟然连人家到底是谁想要干啥也不知道……想他可是堂堂的正四品武将,也是指挥一方卫所的军人,怎么这么鸟为食亡……

  于是徐达虎把心一横,回头跟副官交代了一声,跳上马背就跟着那鬼脸小个子走了。

  半路上,他才渐渐有些反应过来。

  这厮口中所称的“王爷”……莫不是指从北京来的靖王殿下吧?!

  那怎么可能!也太玩笑了。

  徐达虎虽然敢猜,但不敢信。

  靖王殿下根本没进南京城的消息,众官员不敢声张,找了几天找不到王爷下落以后,反而开始大肆宣扬,说殿下已到了南京城内的大都督府坐镇。

  所以,前线诸将士其实都是不知道靖王殿下下落的。

  王驾北御鞑靼的赫赫威名,徐达虎当然听过。

  但没有亲眼见过,总是难信,更是不服。

  历来前线将士浴血厮杀,领功得赏的却多是躲在后头的官吏。

  更何况是皇帝陛下的儿子。

  徐达虎实在不信一个生于荣宠长在安乐的王爷能亲自打下多么了不起的战功。

  更不相信靖王殿下会亲自来东南前线。

  王爷嘛,肯定是要坐在南京城里指手划脚的,否则开什么大都督府。

  像胡都堂这样亲自上前线督战的大将,徐达虎从戎至今还没有见过第二位。

  只可恨那些满肚子馊水不干正事的文官拖后腿,不然早把那群乌龟王八蛋的倭寇打回姥姥家了……

  想着想着,徐达虎心里又不爽起来,连面相也凶恶了几分。

  那边厢嘉斐正和甄贤等在龙虎寨,见顾三娘果然如所料想的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目露凶光的大汉,一身披挂正是四品武将的盔甲,当是临安卫的指挥佥事徐达虎。

  “长得这么凶,怎么打起仗来就知道跑。”

  玉青从王爷身旁探头探脑看了两眼,忍不住咋舌。

  “饿你个一年半载的,还赶着你去冲锋陷阵,是你你也跑。”靖王殿下没好气地直接抬脚踹了这小子屁股。

  甄贤在一边笑看不语。

  玉青觉得不好意思极了,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嘟嘟囔囔地说:“喂了那么多粮和肉才吊回来这么一条大鱼,我哪敢和他比。都吃了十几天了才想起来要看看是谁给的饭啊?”

  玉青大抵是从没有挨过饿的。所以才能天真说出这样的话。

  甄贤不由有一点感怀。

  “饥荒之下,一粒米也能难倒英雄汉,个中滋味难以言表。徐将军已实属不易了,还是莫让他太难堪的好。”

  殿下的筹谋能不能实现,徐达虎与临安卫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成与不成,在此一举,实在不是苛责小节的时候。

  他安抚一句玉青,眼神却下意识往一旁的陆澜身上望去。

  陆澜总算是把他的羽扇扔下了,却换了两颗核桃盘在手里把玩,见甄贤看自己,特别无辜地扯唇一笑。

  “我不捣乱。真的。我就乖乖呆在这儿看着你们,别的什么都不干。”

  然后下一刻,他就笑眯眯喊着“徐将军久见”去迎接徐达虎了。

  徐达虎的表情就跟看见了鬼一样。

  以陆澜在江南经营之久,浙直上至三司堂官,下至县丞小吏,当真无人不识陆老板。

  徐达虎自然也不例外。

  但在众人眼中,陆澜已然是个死人了。

  当日霁园大火之盛,锦衣卫提刀而来的杀气尚未散去。

  这人却活生生又在眼前冒出来,还笑着迎上前来拉住他寒暄。

  徐达虎当即大叫一声,径直就把腰间佩刀拔出来。

  他很费了一番功夫才渐渐明白过来。

  陆澜没有死,而是去投了龙虎寨。而他自然也没有白日见鬼,所见到的是实实在在的陆澜本人。

  徐达虎是军人,而陆澜是个商人,两人虽有过数面之缘,但谈不上有甚交情,彼此之间也并无认同情谊。甚至,听闻皇帝降旨杀陆澜所有家产悉数抄没充入国库的时候,徐达虎是拍手称快的那一拨,误以为杀一个大户,军资便可以少短缺两个月。

  而今眼见陆澜还活着,虽然落草为寇,却替他们干起了驱逐倭寇的营生,还天天给他们送吃的……

  徐达虎觉得脸上犹如吃了一记响亮耳光,火辣辣得疼。

  陆澜倒是开心得很,吓唬完人,美滋滋迎进来,亲自领到靖王殿下面前。

  “来,徐将军,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一位……你自己见过王爷吧。”

  徐达虎如连遭重击,五雷轰顶。

  “老陆……你认真的?王爷?在这儿?”

  面前这个青年英武不凡贵气逼人,一望可知大有来路。

  可要说真是靖王殿下……京中来的皇子亲王,即便没在南京城里享清福,又怎么可能竟屈尊跑来这么一个匪寨里杀倭寇玩儿?

  徐达虎瞪着眼,良久把陆澜拉扯一把,皱着脸呸道:“你莫唬我,这种事乱说是要杀头的!”

  陆澜一脸嫌弃地瞥他,懒得多费口舌,就往后让了一步,做个手势让靖王殿下自己与他说。

  嘉斐也近乎嫌弃地看陆澜一眼,转而看向徐达虎时,目光一瞬锋利。

  “临安卫指挥佥事徐达虎,你消极抗敌,纵倭寇于国境之内,烧杀抢掠,至苍生涂炭,可知罪?”

  徐达虎目瞪口呆,叉腰摆出一张“你说你是王爷我也得信”的脸。

  及至玉青把靖王殿下的金宝金册送到他眼前。

  徐达虎猛眨了好几下眼,冷汗热汗便“唰”的全下来了,险些脚下一崴摔在地上。

  “末将……拜见靖王殿下……末将知罪,但末将不服。”

  他赶忙低头拜了军礼,嗓音里一瞬惊慌,更多却是委屈。

  “王爷,您既然亲自来了,也什么都看见了,就更应该知道——”

  他辩解得硬气。

  嘉斐截口打断他。

  “你是个军人,吃了败仗,有什么借口可找。胡都堂有王命旗牌可以杀你,我也有父皇圣谕,可以直接杀你以正军威。”

  徐达虎顿时语塞。

  话是这么说没错……他当然也知道,他是个军人,打不了胜仗他的存在本身就毫无意义。然则这仗难道是他们不想打赢的么?

  他心中十分憋屈,索性心一横,就摊开手脚往地上一跪,负气道:“……那王爷杀我吧。”

  能把一方卫所的主将逼迫成这么个怨气冲天的模样,东南这一根烂瓜藤上的诸位臣工,也着实了不起。

  “吃了败仗就死,你就这么点志气。”嘉斐颇为无奈地皱眉。

  “……那王爷要我如何?”徐达虎仍跪在地上,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已然忘记前十几天自己都吃的是谁家大米。

  “你领我的教令,做三件事。”

  嘉斐让人把他拽起来,好生送上座,才接下去说。

  “其一、知会淮安、苏州、常州、松江、宁波、台州六卫,短缺的军资粮饷,我会派人送到,叫他们好生听胡都堂调遣,再有消极抗敌、纵敌深入内陆者,军法处置,绝无姑息。”

  朝廷欠的粮饷,王爷给他们补上,这等好事上哪儿去找。

  徐达虎终于想起来自己和兄弟们难得吃了一阵子饱饭也是拜靖王殿下所赐,顿时生出一股吃人嘴软的心虚来,赶紧把白眼收了,挠了挠额角。

  嘉斐见他不再顶着一张凶神恶煞脸,便又接道:

  “其二、直接知会浙直各县的县令本人,叫他们想办法安置受战事袭扰的难民,不要诉苦喊难,安置不了就把县衙和他们自己的府邸都腾退出来让百姓住进去,粮食不够就把他们自己家里的囤粮都放出来给百姓吃,而今军饷已没有让他们拿了,再有饿殍倒卧于田野、妇孺叫卖于道旁,让他们自己提头谢罪。”

  这一条顿时让徐达虎一惊。

  各县的县衙,归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管辖,不归都指挥使司节制,而南直隶更是由中书省直接管辖,按规矩,他一个指挥佥事是不能干涉的,虽然有王教在手,总觉得还是有哪儿特别危险,一旦各县闹将起来,必然是麻烦。

  虽然不是说那些百姓就不该管……可这战乱不息的时候,连兵都快要饿死了,普通百姓的死活,那些当官的可更是不愿意管了。

  “……王爷,这事儿……别说布政司和臬司恐怕要急,都司衙门和中书省也都会责我越权啊……”徐达虎犹豫一瞬,磕磕巴巴应声。

  嘉斐失笑,却不理他这一茬,兀自交待:

  “其三、你亲自和张二哥、顾三娘一起,往金华募兵,我要五千人,不能少于四千,不论出身,只要敢死,领回这里来。”

  “五千……王爷您这是要给龙虎寨招兵买马啊?”徐达虎差点一口咬着自己的舌头,连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也全忘了。

  嘉斐根本不管他如何震惊,继续沉声叮嘱他:

  “你做这三件事,不用顾虑三司干扰,就算是胡都堂、甚至中书省直接过问,你也不用理,有异议让他们上大都督府门口等着,或者直接上表参我也可以。你也不要泄露我的所在。如有织造局或东厂的人纠缠,你就让他们回卢世全那儿候着去,时候到了我自然会见他们。”

  徐达虎目瞪口呆半晌,摸着自己的下巴往上推了一下。

  简直匪夷所思。

  织造局的太监们也就罢了,三司可掌管着浙江军政刑大权,连胡都堂都十分忌惮处处掣肘,这位靖王殿下初来乍到的,就这么大的动作,岂不是要地震……?

  徐达虎自觉大概摊上了比被倭寇暴揍回卫所还要难办的大事,不由咽了口唾沫,忍不住问:“王爷为何不先去见一见胡都堂?”

  嘉斐闻之一静,没有立刻回答。

  胡敬诚在浙直八年,之所以步履维艰,一言以蔽之,无非是受制于人。

  而他刚到东南,毫无根基,就算此时去找胡都堂,无论和与不和,最好的结果,也无非是一起受制于人,丝毫不能改善眼下的窘境。

  只有先把胡敬诚、东南诸卫乃至整个东南的战局和那些错综复杂的利益蛛网切割开来,才有谈论其他的余地。

  所以他才恰恰不能先去见胡敬诚。

  东南的这帮官油子们,让百姓子民乱了这么久,如今也是时候让他们自己乱一乱了。

  嘉斐并不幻觉自己能够仅凭此一举就拿下浙直,将盘踞东南的势力彻底甩脱。

  他只是在抢时间。

  他就是要这些人疲于奔命焦头烂额。只要争出这些许的时间,他就可以直插南下,改变东南战局,进而一举定山河。

  但这必须是一次奇兵突袭的闪电战,决不能拖延太久。

  嘉斐深沉看一眼徐达虎那张惊魂未定的脸。

  “你若想救胡都堂,就把我交代的事都办好。至于其他,你不必管。”

  徐达虎领了命,转身要退,才迈开两步又一脸困惑地折回来。

  “……王爷为何找我去办这些事?”

  因为你人傻好哄,喂上十天就喂熟了,使唤你放心不费劲。

  靖王殿下在心里如是回答,面上却笑得无比温良。

  “徐将军是忠勇之士,我信得过。怎么难道小王看错了?”

  徐达虎毫不知情,想想自己被倭寇揍完又被匪盗撵着屁股跑的熊样竟然没有被嫌弃,忽然感动地按住心口。

  然后就被玉青一巴掌狠狠拍在后背。

  玉青一脸真诚地勾住他肩膀,“你哪儿这么多问题,王爷让你去办,你就去办。你想一想,跟着王爷不用饿肚子。”

  徐达虎眼眶一热,紧紧握拳立誓:“末将定不辱命!”

  甄贤看着徐达虎被玉青拐出门去,不由怅然感慨。

  “其实各县安置难民的事,不一定要烦劳徐将军,我不是浙直的人,不受三司辖制——”

  嘉斐立刻侧身一把按住他,就好像再不抓紧一点他就又要跑了似的。

  “你只要跟着我就好,哪儿也不许去。”

  打从离开靖王府的那一刻起,靖王殿下便已打定了主意,吃一堑长一智,上回在苏州他一念之差放了小贤自己下山,这人再回来就没一天是好的。这一回他说什么都不能再掉进同一个坑里。

  可他这么当着众人的面就把甄贤按在座椅上。甄贤瞬间面上一涨,感觉在场所有的眼睛全直勾勾盯着自己,立刻不适应地拧转挣扎,想要躲开。

  靖王殿下哪里肯放手。甄贤越是挣扎,他反而抓得越紧,最后干脆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来。

  甄贤浑身一颤,下意识抓住他肩膀,稳住自己,而后反应过来,又觉得羞耻,顿时不知该把手往哪里搁了。

  卫军们都已处之泰然,十分默契地扭开脸,盯脚尖的盯脚尖,遥望远方的遥望远方。

  只有张二和顾三娘两个,大概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真的王爷,顿时觉得眼前这个人和之前小半个月里天天见着的都不是同一个人了,眼不错珠地盯着,跟看大佛似的追着看。

  “你真的是王爷啊?”

  顾三娘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都在放光,在嘉斐身边跳来跳去,根本不记得自己几天以前都是如何当着王爷的面痛骂朝廷的。

  在这些人心里,好像天然是把皇帝、皇子和朝廷、狗官分开的。

  狗官鱼肉百姓,朝廷狗官当道,但圣上和皇子们总是好的,能替大家做主,即便有不好,那也必是受了奸佞的蒙蔽欺骗,一旦察觉真相,一定会主持公道。虽然大家常常也会骂,甚至会恨,但总是不死心。

  那天陆澜曾逼问小贤,为什么只怪罪于佞臣。

  小贤当时脸色惨白,但什么也没说。

  他看在眼里,其实什么都明白。

  小贤害怕伤着他。

  有些事一旦硬要较真个理,便绕不开他的父皇,也就等于绕不开他。

  他的父皇并不是完人,所犯过的错,无人敢说,但确实存在。

  偶尔有时候,他会忍不住觉得,寄望于一个永不犯错的圣明君主拯救苍生维系万世太平,这样的“天责”实在太沉重了,甚至不可达成。

  人怎么可能永不犯错呢?

  假如一个人,甚至许多个人,所可能犯的错误,甚至正在犯下的错误,皆无法预防,不受制约,只能全凭运气,一旦运气不好,便是浩劫……那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不单单是人,是德,更是制度的问题。

  虽然他也不能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哪怕他身为皇子。

  正因为,他身为皇子。有太多人不会允许他说,包括父皇。

  而他更隐隐感到有些说不出的害怕。

  倘若他这样说了,会否听来就如同在推卸责任一般,令那些对他寄予厚望的人失望无比?

  尤其是小贤。

  可若有一天,他也犯错呢……?

  他会不会渐渐变成父皇那样,变成他最不愿肖似的那个人……?

  身边的少女依旧欢欣雀跃,娇美面颊上染着兴奋的红晕。

  嘉斐略低头看了她一眼,轻叹一声。

  “我知道你爹是蒙冤死的。待平定倭患以后,我自会请父皇替他平反,追赏他的义举。”

  顾三娘微微仰着脸,青春眼眸中水光粼粼。

  “那……我还能不能要点别的?”

  她像个最普通的烂漫少女一般歪过脑袋,渴望时无意识地轻啃手指。

  “你还想要什么?”嘉斐静静问她。

  她着实用心思索了好一阵,睁大了期待又忐忑的眼。

  “如果我立了功,王爷能不能赏我一个金鬼面?或者银的也可以!”

  “……三娘,回头你想要多少面具,大哥给你一船。”

  陆澜一把拎住她后领子,将她从嘉斐身边拽过来,不许她再粘在靖王殿下脚边。

  “甄公子身上有伤,该去休息了,你不要吵闹到他。”

  顾三娘这才恍然点点头,扭身跑开了。

  甄贤早已经死死把脸埋在他胸口,根本不敢抬起来。

  嘉斐抱着他漫步折回屋里,仔细将他安置在榻上。

  直起身时,他听见小贤柔声问他。

  “殿下方才……在想什么?”

  小贤的眼睛里,有他一望即知的忧色。

  然而嘉斐屏息想了许久,始终不知这千头万绪究竟该如何说出口才好,到底是长出一口气,沉默着,反将头抵在甄贤颈窝。